贼犯保定,李建泰已病,中军郭中杰缒城降贼。贼入城,建泰被执。御史金毓峒守西门,贼执之。入三皇庙见贼帅,毓峒奋拳殴贼帅仆之,跃入井中死。妻王氏,自经。从侄振孙以武举效力行间,登城射贼。城陷,众解戎衣自匿;振孙衣裲裆,大呼曰:『我金御史侄也』。贼支解之。毓峒子婴、子妇陈年十八,与其祖母张、母杨、嫂常一时尽投于井,侍婢四人亦从下。
李自成长驱向宣府。宣府叛将白广恩贻总兵姜镶书,约降。监视太监杜勳绯袍八驺,郊迎三十里。巡抚朱之冯劳军守城,无一应者;三命之,咸叩头曰:『愿中丞听军民纳款』。之冯独行巡城,见大炮,曰:『汝曹试发之,可杀数百人;贼虽杀我,无恨矣』。众又不应。之冯不得已,自起燃火;兵民竞抱其手。之冯愤甚,乃夺士卒刃自刎。军民遂迎降于贼。
上按籍令勋戚、大璫助饷。遣太监徐高谕嘉定伯周奎为倡,奎谢无有。高泣谕再三,奎漫词以对。高悱然起曰:『外戚如此,国事去矣,多金何益』!奎不得已,奏捐万金。上少之,勒其二万。奎密书皇后求助,后勉应以五千金;奎匿二千金,仅输三千金。太监曹化淳、王永祚助至三万、五万。王之心最富,上面谕之,仅输万金。诸内官各大书于门曰:『此房急卖』。后贼拷王之心,追十五万;周奎抄现银五十二万。
丙申,大风霾,昼晦。
贼警益逼,有劝上南迁者;上怒曰:『卿等平日专营门户,今日死守,夫复何言』!
上召对,以举朝无人,常泣下。廷臣长策,惟闭门止出入;余无一筹。给九门守者人百钱。召前太监曹化淳守城。
南京孝陵夜哭。
贼自柳沟抵居庸关,总兵唐通、太监杜之秩迎降。抚臣何谦伪死私遁,总兵马岱自杀。时京师以西诸郡县望风瓦解,将吏或降、或遁。伪权将军移檄至京云:『十八日至幽州会同馆暂缴』;京师大震。
贼陷昌平州,诸军皆降。总兵李守鑅骂贼不屈,手格杀数人,人不能执;诸贼围之,守鑅引刀自刎。贼焚十二陵享殿,传檄至京师。先是,上知寇警益急,从吴麟征请徙宁远疏,飞檄趋吴三桂入关。三桂徒五十万众,日行数十里;是日始及关,贼骑已过昌平矣。
上御殿,召考选诸臣问裕饷安人。滋阳知县黄国琦对中旨,授给事中;余以次对。未及半,秘封入;上览之色变,即起入。诸臣立候移刻,命俱退;始知为昌平失守也。是夜,贼直犯平则门,竟夜焚掠,火光烛天。京师内外,雉堞凡十五万四千有奇;时登陴守城,止羸弱五、六万人,守陴不充。又无炊具,市饭为餐;饷久阙,仅人给百钱,无不解体。
贼久窥畿辅空虚,潜遣其党辇金钱毡囗〈山上〈厂剡〉下〉,饰为大贾,列肆于都门;更遣奸党挟赀充衙门掾吏,专刺阴事,纤悉必知。都中日遣拨马探之,贼党即指示告贼;贼掠之入营,厚贿结之,拨马多降贼,无一骑还者。
上早朝,召对诸臣而泣,俛首书御案十二字,以示司礼监王之心;寻拭去。须臾,贼大至;方报过芦沟桥,俄报攻平则、彰义等门矣。城外三大营皆溃降,火车、巨炮、蒺藜、鹿角皆为贼有。贼反炮攻城,轰声震地。诸臣方侍班,襄城伯李国桢匹马驰阙下,汗浃沾衣;内侍呵止之,国桢曰:『此何时也!君臣即求相见,不可多得矣』。上召入,因奏守军不用命,鞭一人起、一人复卧如故。上因命内臣俱守城;诸内臣譁曰:『诸文武何为』?且言『官止内操,我甲械俱无,奈何』!亦有曰:『我辈月食五十万,傚死固当』。乃请如己已所派数俱乘城,凡数千人。上括中外库金二十万犒军。是日细民有痛哭输金者,或三百金、或四百金,各授锦衣卫千户。
丙午,寇攻城,炮声不绝,流矢雨集。贼仰语守兵曰:『亟开门!否则屠矣』。守者惧,空炮向外不实铅子,徒以硝焰鸣之;犹挥手示贼退,乃发。李自成对彰义门设座,晋王、代王左右席地坐。太监杜勳侍其下,因呼『城上人莫射,我杜勳也;可缒下一人以语』。守者曰:『留一人下为质,请公上』。勳曰:『我杜勳无所畏,何质为』?提督太监王承恩缒之上,因入大内,盛称『贼势重,皇上可自为计』。守陵太监申之秀自昌平降贼,亦缒上入见,备述贼犯上不道语,请逊位。上怒叱之。诸内臣请留勳,勳曰:『有秦、晋二王为质;不反,则二王不免矣』。乃纵之出,仍缒下。勳语守璫王则尧等曰:『吾党富贵自在也』。初,闻勳殉难,赠司礼监,荫锦衣,立祠;至是,方知其从贼为逆也。
上下诏亲征,召驸马巩永固谋以家丁护太子南行。对曰:『臣等安敢私蓄家丁;即有之,何足当贼』!乃罢。
申刻,彰义门启,李自成率群贼大队疾驱入,沿途杀掠。大学士蒋德璟宿会馆,被创。上亟召阁臣入,曰:『卿等知外城破乎』?曰:『不知』。上曰:『事亟矣!今出何策』?俱曰:『陞下之福,自当无虑。如其不利,臣等巷战,誓不负国』。命退。是夕,上不能寝。内城陷,一阉奔告;上曰:『大营兵安在?李国桢安在』?答曰:『大营兵散矣,皇上宜急走』。其人即出,呼之不应。上即同王承恩幸南宫,登万寿山,望烽火烛天。徘徊踰时,回干清宫,朱书谕内阁。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夹辅东宫。内臣持至阁。因命进酒,连沃数觥;叹曰:『苦我民尔』!以太子、永王、定王分送外戚周、田二氏。语皇后曰:『大事去矣』!各泣下。宫人环泣,上挥去,令各为计。皇后顿首曰:『妾侍陛下十有八年,幸不听一语,至有今日』。拊太子、二王恸甚,遣之出;后自经。召公主至(年十五),叹曰:『尔何生我家』!左袖掩面,右手挥刃断左臂,未殊死,手栗而止。命袁贵妃自经;系绝复苏,上拔剑刃其肩。又刃所御妃嫔数人。召王承恩对饮;少顷,易靴出中南门,手持三眼枪,杂内竖数十人,皆骑而持斧,出东华门。内监守城疑有内变,施矢石相向。时成国公朱纯臣守齐化门,因至其第,阍人辞焉;上太息而去。走安定门,门坚不可启,天且曙矣。上御前殿,鸣钟集百官,无一至者。遂仍回南宫,登万寿山之灵寿亭,自经。亭新成,所阅内操处也。太监王承恩对缢。上披发,御蓝衣;跣左足,右朱履。衣前御书曰:『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又书一行:『百官俱赴东宫行在』;犹谓阁臣已得朱书也。不知内侍持朱谕至阁,阁臣已散,置几上而返;文武群臣,并无一人知者。先是,大内有秘室,鐍键甚严。相传刘诚意藏秘记于内,非大变,戒勿启。至是,事急启之,得绘图三轴。末一轴,图像酷肖圣容,身穿白背心,右足跣,披发中悬;于今无异,诚天数也。
丁未昧爽,天忽雨,俄微雪。城陷,贼骑塞巷;投矢,令人持归闭门得免死。于是俱门书「顺民」。贼经象房桥,群象哀鸣,泪下如雨。
太子走诣周奎第,奎卧未起,叩门不得入;同走匿内官外舍。初,上之出至南宫也,使人诣懿安皇后所,劝后自裁;仓卒不得达。宫中既乱,懿安皇后青衣蒙头,徒步走入成国公第。尚衣监何新入宫见长公主断肩仆地,与宫人救之而苏。公主曰:『父皇赐我死,我何敢偷生』!何新曰:『贼已将入,恐受其辱;且至国丈府避之』。乃负之出。既而贼入,宫人魏氏大呼曰:『贼入大内,我辈必遭所污。有志者,早为计』。遂跃入御河死。顷间从死者一、二百人。
自成入至承天门,顾盼自得,弯弓指门榜语诸贼曰:『我一矢中其字,必一统』。射之不中,中「天」字下;自成愕然。贼党牛金星趋进曰:『中其下,当中分天下』。
自成喜,投弓而笑。太监王德化以内员三百人先迎德胜门,令仍旧任;各监局印官迎,亦如之。自成入宫,问帝所在,大索不得。乃下令:献帝者,赏万金、封伯爵;匿者夷族。
明日午刻,始得先帝凶问于煤山。自成令以双扉舁帝后于东华门侧,敛以柳棺、覆以蓬厂,莫有敢往哭者。
自成登皇极殿,据黼座。牛金星檄召百官,期二十一日俱集于朝。贼党入宫,太监杜之秩等每率党前导;自成责其背主当斩,秩等叩首曰:『识天命,故至此』。自成叱去之。
贼分宫嫔各三十人,牛金星、军师宋献策亦各数人。宫人费氏年十六,投眢井。贼钩出之,见其姿容,争相夺。费氏绐曰:『我长公主也,若不得无礼!必告汝主』。群贼拥见自成,自成令内官审之,非是;赏部校罗贼,令携出。费氏复绐曰:『我实天潢之胤,义难苟合;惟将军择吉成礼,死生惟命』。贼喜,置酒极欢。费氏怀利刃,俟贼醉,断其喉;因自刎。自成大惊,命收葬之。
内臣献太子,自成留之西宫,封为宋王;太子不为屈。
辛亥,改殡先帝后。出梓宫二,以丹漆殡先帝、黝漆殡先后。加帝翼善冠、衮玉、渗金靴,后袍带亦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