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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翠玉

东省贡院,沿传大场后,群狐侨寓其中,且指某某常见怪异以实之。郡生某,深以为妄。一日晚经其处,至云路牌坊,忽忆人言,决意入探以释众惑。过龙门,号舍皆漆黑,风吹草动,毛发森竖。届至公堂,伫立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忽闻堂后有诵读声,遂摩娑复进。将至监临住所,见灯火射窗,读声清朗。窃听之,所读乃戚价“人臣事君以忠”制艺文,字句真着,声音宏亮,令人闻而忘倦。听之久,始入,曰:“先生勤读哉?”其人见生,离居逊坐。生询姓氏,对言姓许名寅,纳监而事举业者。竹钅卢汤沸,以茶当酒,略与倾谈,心胸顿豁,生甚爱之,曰:“深院无偶,得勿岑寂乎?”许曰:“寒舍狭隘,下帷无地,故假此耳。”复笑曰:“人言此中多狐,仆居此月馀,毫无动静,可知讹传之不足凭信。”生曰:“仆亦为此来。闻君言,而仆疑释,将为播扬以释众疑。”言已,各大笑。生曰:“仆欲与君伴读,未知君意岂敢相强。”许曰:“固所愿也。但读于此,饔飧自尸,实属不堪,吾亦将还读于家。”移时,生告辞。许送至至公堂而回。嗣生辄遇许于街市,遇则点首而已。

一日,生同友人乘舟赴历下亭会饮。饮次,友人谈及贡院多狐,生力白其诬,因历述入探遇许之事,众未深信。未几,见一人乘船来。生视之,乃许寅也,曰:“此即去岁寓读贡院之许先生。”友始信之。许曰:“敬诣尊府,闻君泛舟明湖,故访问至此。”生问其来意,曰:“敬求刀圭耳。”生曰:“诚有之,但吾药非百病皆理也。欲以药医何症?”许曰:“妹天癸失调,业已三月,体热如烙,夜不能寐。”生曰:“仆药专治之,但须亲见颜色,细诊脉理,始可调引理治。”许请与生同往,生曰:“兹已半酣,明晨趋赴可也。”因询乔迁,一友曰:“此仆客也。税居寒舍闲院已两月。”生曰:“尊寓既悉,勿烦更辱命矣。”许复丁宁数语而去。盖生不业医,祖传此方,施送不索贽。

次日,生易服往。许导入内室。少坐,一婢扶二八女郎自内间出。睨之,大惊,心计曰:“此非群玉山头、瑶台月下,何得有此奇逢?”故假诊视,迟延多时,始留药录引而出。至家,与妻言之,妻曰:“此药专医妇女,如见妇女之美,而念想綦切,是先人借此以积善,至君而为丧德举也。”生深然之,而于心终不忘。后月馀,思欲一见颜色,少慰渴想。以许税居友人第,遂托故访友。冀因友善许,徐图如愿。友人言:许迁徙他所已数日。生大失所望,悒悒而归,以为所愿终身难遂矣。

有执友官闽,寄函招之,生治任往。适值友公出未回,旅居以俟之。为客身闲,乘马郊游。路经一庄,有恶官之幼子,同乳妇嬉戏道侧。马惊,践幼子死。妇牵马辔不令行。生以鞭击之,重伤头颅,妇亦仆地卒。生大惧,策马急驰。出庄里许,回顾有二人乘怒马追之,势将迫近。生惶惧,遗策于地,马行益缓,造次颠沛,神昏意乱,忽前一人磬控而来,视之,乃许寅也,遂急呼曰:“许兄救我!许兄救我!”许回马与生并辔纡道而驰。生虞仇人穷追,止违两箭远,不知渠何故未见,仍由大路驰去也。生与许同驱千馀里,将至一庄,令生放马于野,生甚惜之。许曰:“君命且难保,尚惜代步耶?”释马同行入村。至一大门,许系乘引入。生乍脱大难,方寸忐忑,莫知所为,移时始起身展谢。许曰:“仆能济一时之厄,实无万全之策。”生闻言大怖,泣求施救。许曰:“有一人能多方保护,但渠秉性冷落,恐君壮年盛气,不能忍耐。”生曰:“若得绝处逢生,即使唾骂,甘受不辞。不知其人为谁?”许曰:“即君施药医愈舍妹翠玉也。”生闻之,不禁反悲为喜,急请拜见。许遂引生入后院。至危楼下,大声呼曰:“阿妹,客来矣,可速出迓。”即闻一女子娇声笑,言曰:“霞妹来乎?”出见生,含羞急退,旁坐不语。生揖之,亦傲不还礼。许曰:“某兄逃难到此,祈吾妹怜拯之。”言已欲去,翠玉牵之曰:“小妹非陪客之人。置客于此而去,兄何大事糊涂也?”许曰:“某兄之难,兄实不能为力。妹肯济之,则援而止;不肯,则遣之去。自为斟酌,兄不与闻也。”拂袖而去。

玉静坐不语。生视之,着粉太白,施朱太赤,艳绝之姿,较昔病颜大不侔矣。然颜如桃李,神逼雪霜,令人望而生畏。久之,生曰:“曩医贵恙,得睹仙容,嗣未一见,迄今苑结中心。”玉曰:“苑结何为?施药济人,固属盛德,若借为渔色之媒,祖功宗德丧尽矣。且见美人而思之,亦徒然耳。天不能为君一己之私,令月老系赤绳也。”言已,仍不语。生欲去不忍,欲止无趣,遂起身告辞。玉曰:“君欲寻死耶?”生意女必有援留之语,竟不复言。生不得已,复自居。既而女呼婢进茗,欻有一婢提茶一壶,置女面前而去。女自酌自饮,不顾生。生笑曰:“卿以糊涂责令兄,有客在坐,呼茶自饮,不奉客,其礼何居?”女亦微笑,捧杯献生。饮已,复酌,而辞色未尝少假也。未几,踆乌西坠,女烧高烛。烛下观之,尤增妩媚,爱慕之极,渐忘顾忌。女举烛搴帘入内室,生亦从之。女莞然笑曰:“君诚色胆如天矣。”生遂狎抱之。女曰:“且勿尔。衷怀夙愿,欲达君听。妾笃志炼修,誓不适人。今遇君……”生遂接口曰:“似此闲谈,兹不暇听。”遂代解裙衫,牵入罗纬,极尽绸缪。女曰:“廿载坚贞,被君轻薄殆尽。”时值秋月上弦。每夕,女嘱生先寝,或夜半潜起,多时始回。生疑之。望夕,女设酒胾与生楼台玩月。女竭力劝生,而己不多饮。二更许,生伪醉欲寝;女令自寝,生不可。既寝,生伪为酣睡。女以生酒后睡熟,暗起启扉去。尾之,花墙隐身,自隙窥伺,见女至楼下,身化为狐,对月礼拜。拜已,仍化为女。生胆豪,不介意,急回挑灯以俟之。女上楼见灯,愕然曰:“君几时起?燃灯何为?”生托口渴,觅饮,女信之。既而生笑曰:“夜深露冷,每霄拜月,得无劳乎?”女变色曰:“君何由而知?”生曰:“仆目间卿已三夜矣。”女正色曰:“如果见爱,祈无以异类为嫌。”生曰:“得蒙福佑,已极铭感,何敢复生异心。”女喜甚,恩爱如故。生乃知许兄妹皆狐,前此贡院之言,盖欺语也。

一夕,生与女游戏灯下,生曰:“仆来时,卿误以仆作霞姑,彼何人斯?”女曰:“妾义妹。”生曰:“容颜奚似?”女曰:“霞之娟丽,不惟君生平未睹,即妾亦不多概见。”生闻之倾动,急欲一见芳容,长揖哀请。女屈指曰:“翌午必来。”生为之夜不成眠,朝不暇食,盼望綦切。午初,忽闻一女大声笑言曰:“妹不频来,姊姊胡不出迓?”既入,见生,讶曰:“姊姊何时得主?无物以贺,何惭如之。”翠玉曰:“此狂生逃难到此,却之不忍,故降心从之。”霞曰:“得若个好男子旦夕作伴,极乐境地。姊曰降心,何欺人已甚?”未几,饮馔肆设,三人同酌,主客笑言,履舄交错。生频目注霞娘,屡以游词挑之。霞曰:“姊夫大不端正。”玉曰:“是直宜逐出,使仇人执去下水牢也。”生置若罔闻。酒渐酣,语益狎。霞起,旋即不见。生问之,女曰:“已回家去矣。”生闷坐不语,不饮亦不食。玉笑曰:“君得陇望蜀耶?”生曰:“然。”玉曰:“连宵不堪君扰,得渠少代亦佳。”遂书符,令生揖而焚之。既而,霞笑入,曰:“姊姊大不长进,竟为人作牵头。”玉曰:“狂郎情极,妹可少施慈悲。”霞曰:“妹施慈悲,姊勿生妒嫉。”玉笑咄之,急于别榻展锦衾,而止设一枕。霞笑曰:“姊以处己之事处人耶?”时方暮,生即牵霞同寝。玉曰:“何情极之不能待也!”及夜半,霞呼曰:“姊姊呼他去,妹困矣,他尚不欲睡。”玉曰:“吾得浮生半夜闲,不管他人事。”生兴足,问霞曰:“翠玉系狐,卿必狐也?”霞曰:“否。妾翟氏,陕西人,从父逃荒到此,十六岁暴病殂谢。狐姊爱妾华容,丹活之。俾居市尘,佣二媪伴焉。”生闻之,情益笃。

霞善戏谑,每同生赴楼后花园游瞩。一日,生自适,闻门外二人语,窃听之,言仇人觅生甚急,昨获其马,凶身必未远遁,如有获之者,赏银若干云云。生大惊,急回楼中。玉见举止异常,问之。生以所闻告。玉曰:“君可留须,以防察识。”生年三十,本不欲从玉谋,计及远害,勉从之。甫半年,须已长成。一夕,女设酒凗为生祖饯,曰:“此宅即君仇人别业,渠欲徙居之。兹已为君市马治任,君可明早登程。”言已,各怀酸恻,而霞娘尤甚,泪滚滚如断贯珠。玉曰:“妹勿尔。终令汝二人团聚。”述往冀来,絮谈不休。未几,远钟报晓,玉曰:“君可行矣。”急以盥器贮水,戟指书之,令生濯面。生面白,濯后颜如渥赭。玉贺曰:“无人盘诘矣。出闽后当以净水涤之。”生应诺。送生至大门外,促生乘。生犹恋恋,玉芳袖一展,二女已杳。生无奈,急乘而驰。

至家,见房舍尽成灰烬,大惊。问之邻人,始知家被火灾,妻子投亲山庄,已数月。生寻至,知幼子亦被焚病死,不胜凄楚。生家素倚赁租度日,宅遭回禄,入不敌出,数年后,厨无炊烟。妻劝行丐,生耻之。一日早起,将从妻谋,忽于床头得白金数百,生以为天赐,由是市产谋生,居诸少裕。数年后,清贫如故,妻适卒,不能备葬具。正踌躇间,忽见案上有白金百两,大喜,疑金为狐妻之赠,藉以营葬。殡后茕居,目鳏鳏恒不瞑。一日,见华妆丽人率五尺之童自外入,大愕,以为吾家无此眷属。审谛之,霞娘也。问童子为谁,曰:“君之子,姊生之,而妾养之。”从人移运财物,茅屋三楹几满。生疑为梦,多时惊定而喜,始问子名。曰:“男子之生,父名之。子未见父,谁敢命名?”生曰:“子生于闽,可名福生。玉盍同来?”曰:“姊来二次,君不知耶?”生闻之茫然。曰:“床头之金,殡妻之资,悉姊亲身送到。”生深为感佩。自是财雄一村。生有富戚,久绝往还,闻生陡发,备礼进谒。见福清秀,面订为婿。生叹曰:“今乃知福厚之不可忽也。”福完婚之日,悲泣思母。生语霞,霞遂书符,令福三拜稽首而后焚之。未几,翠玉至,合家团圆,幼子花烛,其喜可知。月馀,玉谓生曰:“妾原不欲复履红尘,乃夫妻子母之情,妾不能恝,故承妹召,勉为一临,实不能奉事终身。”言已而杳,不复至。

虚白道人曰:观某生之遭遇,不惟身亡,兼绝后嗣,乃以施药一节,得绝处逢生,嗣子裕后。谁谓捐资乐施为无益举也?但可借之以积善,不可因之以丧德,当以生妻之言为金石也。

著手成春,俯视即是,使留仙为之,不过尔尔。马竹吾

不信狐而得狐之济,转令人有望于狐矣。 黄琴轩

情生文,文生情。情者见之不觉动情,文者见之谓之能文。 盖防如

有议论,有步骤,有斡补,有结构。 何子英

文笔如无缝天衣,又若在山阴道上,令人应接不暇。技亦神矣哉! 尹亦山

读是传能不羡某生之奇遇,而常念生妻与狐女之正言,斯为善读书者。 杨子厚

唾骂甘受一段,是黄石公教留侯故智。文善于操纵,极烟离雨合之奇。 上元李瑜谨注

刘翁

刘翁存德,世籍泰安县东之山口庄,家殷饶。庄中历有一、六集场,因于闹市设酒肆,生意隆盛,遂至巨富。

族侄某,中年无子,买一幼妇作妾,向翁称贷。翁曰:“需钱几何?”答以十二千。翁应诺。忽闻肆外哭声甚哀,急出视,某亦从之,见少年男女相向哭。翁问之,其男曰:“吾杨忠,此吾妻韩氏。自丰邑逃荒到此,资斧绝,实难存活,不得已鬻妻自度。生离难堪,是以伤耳。”翁曰:“鬻给谁氏?”忠指某曰:“即是人。”翁遂向某曰:“渠既不欲生离,汝可另行物色,若需钱文,即数十千亦不少取尔息。”某喜而去。忠曰:“使吾二人团聚,固属美意。食用无着,仍不免饿殍死。”翁曰:“吾如数给汝身价。”韩氏曰:“吾异乡人,承惠钱文,赁屋将去其半,馀钱无多,用度尽,难保他不另卖吾。”言已,泣涕不止。翁曰:“勿尔。吾庄外有闲房几间,借汝居住,门外有田数亩,租汝耕种,或可赖以固存。”忠夫妇闻之,伏地叩谢。翁遂如言安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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