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终于亮了。
迷迷糊糊只睡了半宿的高尹成是被营外的惊呼声唤醒的,他从毡毯上起来之后,大发雷霆:“军中不得喧哗,这点规矩都守不住么?”
外边的亲兵进来,脸有异色:“可罗达,是那些娄肖的部下在喧哗。”
可罗达同样是原高句丽王朝的官职,相当于长史。高尹成喃喃骂了一声,这些部族酋长实在是烂泥糊不上墙。然后他又问道:“为何喧哗?”
“唐人那边……修了一条冰道。”亲兵脸有惧色地道。
“冰道?”高尹成不明就里,不过眼见为实,他也懒得多问,穿戴好之后便出了营,来到崴子寨前。
然后他嘴巴也张得老大,半晌合不拢。
一夜之间,长达两百步的山道上,至少有一百多步都成了冰道!
昨夜寨子里的唐人,只怕没停往下倒水,因为水不大,所以是顺着山道缓缓浸漫而下。天气寒冷,这些水还没有流到山下就冻结成冰,形成两条冰道!
这样的冰道,人站都站不稳,更别提上去进攻了。
“唐人狡猾奸诈,果然一如既往!”一个高句丽将又惊又怒:“这还怎么个攻法,莫非要等到天气开晴冰面融化?”
高尹成不满地看了这厮一眼,这分明是打击自己一方的士气!
他正待说什么,突然间看到一个卫士领着一人匆匆赶来,高尹成皱着眉,见那卫士做了一个手势,他心中大喜。
“休要大惊小怪,去中军大帐,召开军议!”他喝了一声,然后向着那边走去。
被带来的正是张全准。
他满脸谄媚之色,对着高尹成就拜:“可罗达在上,小人拜见!”
“你便是张全准吧,虽是初次见面,但老夫早就听说过你了。都里镇上,你是最先弃暗投明,欲为主上效力者。”高尹成用温和的声音道:“这首倡之功,自然不会被忘掉……你此次来,可是有什么新消息?”
“小人微末功劳,竟然也能入可罗达之耳!”张全准恭敬地道:“小人是偷逃出来的,据小人所知,昨日叶畅与南霁云等率领唐人主力,已经连夜开拔,想必此时就在崴子寨中!”
“哦?”高尹成闻言眼睛一眯:“你把当时情形细细说与老夫听!”
张全准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高尹成听到这里暗暗点头,这便与目前崴子寨的情形相对应了。
正是那以奸诈闻名的叶畅到了崴子寨,才会有白天和晚上两次受挫:这两战根本没有给寨中的唐人多少伤害,反倒是他们折损了百余人马。
“如此算来,寨中应该是有一千五百余人守卫了,但昨日为何只见到两三百人?”高奉疑惑地问道。
“自是隐起来,不让我军知晓他们的真正实力。”高尹成冷笑了两声:“这位唐国狗官果然狡诈!”
他得了确实消息,便让人将张全准安置下去,然后大步来到中军大帐。
此时各部将领、酋长都已经聚集在其中,一个个议论纷纷,见高尹成大步入内,便有人迫不及待问道:“可罗达,如今该怎么做,有那冰道,我们根本攻不上去啊!”
“莫非要等到天色晴好之后?”
“就算是天晴,那冰道也未必会融化!”
“唐人真是奸猾,我早就听闻此次唐人派来的那狗官就奸猾,先骗了都里,后诈取崴子寨,也唯有这等奸贼,才想得出这般奸计!”
众人一片议论,到后来就变成了对叶畅的咒骂,高尹成眉头猛皱:“都住口!”
众人安静下来,有些酋首还不服气,瞪着眼睛看高尹成能说出什么来。
“若是咒骂能杀死那奸贼,我比你们骂得都要凶!”高尹成道:“那冰道有何惧之,我少说有十种法门破之!”
“啊?”
“运土铺沙将之盖住,辟出一条路来难道需要很长时间么?伐薪割草铺于其上,还需要怕滑么?”高尹成不满地道:“你们思虑之事太浅,这冰道反倒帮了我们大忙!”
“什么?”
“冰道拦住我们,也拦住了寨子里的唐人,他们不能出寨袭扰,就只能缩在寨中如乌龟一般!”高尹成道:“我只需留下一千人在此与之对峙,封住他出来的路,剩余之人,绕过崴子寨,直攻都里便是!”
众人眼前顿时一亮。
确实,崴子寨是挡大军前的一块坚石,但并不是说非要踢掉崴子寨才能前行,他们此前欲攻崴子寨,无非就是怕去攻都里时腹背受敌,也怕崴子寨断绝他们的后勤补给。但如此这冰道,在阻止高句丽人攻寨的同时,也挡住了崴子寨人出击,卑沙军只要安排少量人手在此守住便可。
“我愿在此封住寨子里的唐人!”一将大声道。
其余诸将中有也起身请命的,还有默不作声的。大伙心中都在权衡,去攻都里会有伤亡,但劫掠收获也会更大。因此当众人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便开始争了起来,想要财富的便吵着去都里,想要保存实力的便嚷着要留守。
“安静!”高尹成喝止众人,面色甚为难看:“这般吵嚷,与乌合之众有何区别?”
他心中琢磨,此行削弱诸部的目的并没有完全达到,因此,他点了几个人,将昨日战败受损的三部千余人留在此,自己带余下一千六百兵马扑向都里。
这一点人马,他才愕然发觉,自己昨日夜间,竟然已经折损了三百余人,接近十分之一了。这些人倒不是都阵亡了,阵亡者只有百余人,主要是波韩六部,但伤者则超过了两百人。
不过他并不太在意,按照张全准带来的情报,都里如今只剩余不足五百人,而且全是民兵,使用竹枪、哨棒为武器,就连象样的弓都没有几张。更重要的是,这五百人里还有十几个是高句丽人的内应,只等他大军赶到,这些人便会开门相迎。
他分派人马已毕,便亲领主力离营,此时天色阴沉,所见不远,他的营地驻扎处又离崴子寨较远,故此他有把握,寨子上人看不到他大军的举动。为了更逼真一些,他还交待留下的部队多张旗帜往来扬尘,作出一副人喧马嚣的情景。
“诸位,等我平定都里之后,这崴子寨就不战自溃了。”他出营时笑道:“你们只要能将寨中唐军堵住,不令其回援接应,那便是首功,少不得有厚赏!”
留守诸部顿时也高兴起来。
崴子寨距离都里不过是几十里,他们轻兵急进,只要一日便可到,而且,还有张全准这个向导,走一些小路,甚至可以花费更短的时间。不过正因为近,高尹成还是谨慎,中途每行军十里便休息一会儿,傍晚时分抵达离都里十余里外时,他干脆寻避风之处令全军休息。
休息的同时,也没有放松警惕,派出不少明岗暗哨。如今他胜券在握,若是因为大意而让自己失利的话,那未免也太过悲剧了。
凌晨时分,天色刚朦朦亮,高尹成便令全军造饭,饱食之后下令道:“今日进都里吃晚饭!”
众人欢呼而进,张全准跟在他身前,行出里许后他指着前面的小山丘道:“可罗达,过了这山口,便可望见都里,若是唐人意欲拦截,必在这山口设防。如今都没有看到,想来唐人自知兵力不足,只敢笼兵守城了。”
“再笼兵守城也是多的,都里镇城墙不是早被唐人破了么?”高尹成笑道:“张全准,此战胜后,或许你也可以得个官职,没准就是都里娄肖?”
张全准小眼睛笑得眯成了缝:“不敢不敢……”
正笑间,突然高尹成神情一变,几乎同时,一声鼓响传来,然后是二声、三声,连串的鼓声自那山口两边山上响起。
“不对!”高尹成听得鼓响,便意识到不对,若都里、旅顺真的只剩余几百民兵,如何敢出来迎击?
“虚张声势?”
两边的喊杀声、己方军士的惨叫声,分明不是虚张,那两边山上,自林间滚落的石木与飞射而来的羽箭,分明不是虚张!
“中计!”高尹成明白过来,然后就听得那边有人齐笑:“高尹成,既已中计,还不跪降,更待何时?”
这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数十上百人的齐声高喊,对方不仅有埋伏,甚至连他的姓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高尹成再看张全准,张全准脸上还挂着笑,笑容甚为刺目。高尹成拔刀便砍,张全准的首绩飞了出去,血喷得满天都是!
“竖子,狗奴,竟然替唐人效力!”高尹成恨恨地骂道,然后鼓起眼举刀:“冲上去,夺山!”
无论张全准是不是真为唐人效力,他都是准备砍了泄愤了,这几日来连战皆不顺,高尹成面上淡然,心里却也憋着火呢。
此时他怒归怒,但对己方尚未失去信心。
夹着山口的山峰并不高,上面也隐藏不了太多的唐军,故此,高尹成觉得,自己可以扭转如今的局面。在绝对实力面前,便是阴谋诡计,那又能如何!
叶畅在山头上看着这边,咂了一下舌头,心中有些惋惜。这些高句丽人,倒还真坚韧,原本以为他们受此猝袭,会慌乱一阵呢。没有想到,那个高句丽主将高尹成,竟然还有几分本领。
“举火!”
若是可能,他可真不想放火,虽然下了点雪,但并未积起来,这火一放,连片的山林只怕都要完蛋了。
好在事先砍出了一块隔离带,不会损失太大。
山上滚下来一个个火球,高尹成见此情形,神情终于一变,水火无情,在这种不利地势上,那火球可以顺着山路一直滚来,他的部下却甚难闪开!
“撤!”虽然心中不愿意,他还是下达了这个命令。
他这些可以撤,先过了山口的却撤不回来了,山口给滚木擂石挡住,高尹成只听得那边厮杀的呼号叫喝之声,还有兵刃撞击与死亡哀鸣之声。他回首看了看,发觉进了山口的约有五百余人,已经占了他兵力的三分之一,而且他所倚重的一些将领,如高奉等人尽数在内!
不能不救!
虽然他在暗祷唐人没有实力吃掉五百甲士,但他心中明白,自己开战以来处处受制,只怕唐人真正拥有消灭五百甲士的实力!若按着此前得到的消息,唐人甲士确实不多,可现在高尹成已经不敢相信那些消息的真实性了。
“高奉勇武忠心,必能坚守。”他转头看了看周围:“随我来,绕过此山,前去接应!”
都里北面的山被当地汉人称为凤凰山,原本就不甚高险,高尹成估算,也就是多绕个近十里路。不过这样一来,便要偏开大路,翻山过去,马匹什么的,就只有牵着前行了。
他这边千辛万苦终于绕过火场,前后也花费了一个时辰功夫,待翻过凤凰山时,却发现对面已经是一片寂静!
高尹成心中惶然,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五百甲士,难道就这样被唐人消灭了?
然后他便看到,在南面平野之上,唐军阵列整齐地面对着他们。
唐军人数可能有两千,或许还要更多一些,他们的装备,并不象情报中所说的那样只有哨棒与竹枪,相反,一排排铁矛、钢刀,都在反射着微雪的寒光。唐人分为三部分,中间最前是一排甲士,看数量至少有三百人!
三百甲士,二千轻兵……消灭五百卑沙城甲兵,而且是失去了指挥乱成一团的高句丽军,并非不可能的事情。高尹成便是还带一丝侥幸,此刻也已经绝望了。
然后他看到了丢弃在一旁的尸体,那些被剥得精光的尸首,显然不会是唐人的。
不待高尹成从悲痛震惊中恢复过来,便听得唐军鼓响,那三百甲士大喝了一声,举步向前。
高尹成心中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与唐军合战,但他还未做决定,身边的几个部族酋长已经掉头就跑,连带他们的亲兵同样转身就逃!
若是打顺风仗抢浮财,这些家伙必然不甘落后,可现在双方多寡之势已易,而且刚折损了最精锐的五百人,这些人都已破胆,哪里还愿意去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