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的?”
李林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近一年来,李林甫渐觉老眼昏花,但杨齐宣头上的伤势,他还是看得出来,绝对不是挨的。
看起来象是棍棒所伤啊……
不过李林甫甚是聪明,自然知道,让杨齐宣不好说其来源的棍棒伤,十之八九乃是自己女儿的杰作。这么看来,杨齐宣大早跑来,是到自己面前告状了。
对于杨齐宣,李林甫是寄予厚望,其余女婿所在位置,虽然也都清贵,却不象这谏议大夫一般重要。这可是能掌握舆论的官职,与御史中丞相当,叶畅付出许多代价,为的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
故此,既然杨齐宣不提,他就装不知晓,微笑着道:“吾婿,不知你对如今这谏议大夫之职如何看,老夫意欲为你挪动一下位置……”
既然要给元公路一个谏议大夫之职,李林甫虽然不会使力气,但却觉得自己可以搭一搭顺风车,将女婿的谏议大夫腾出来好给元公路留着,同时也让女婿向上升升,好为自己提供更大的便利。
“这个……这个……”
若是一天前听得李林甫这样说,杨齐宣能乐坏来,但是今天听得这个,他却笑不出声。
现在李林甫是这般对他说,若是听得女儿告状之后,还这般说当如何?
“怎么,莫非担心老夫给你挪动的位置不妥?”
“不敢,不敢,丈人眼光比起小婿要准,自然知道什么最适合小婿了。”杨齐宣琢磨来琢磨去,便有些吞吐:“只是,只怕家里人未必支持此事。”
“哎,你何出此言,家中还有谁会不赞同此事?齐宣,老夫老朽,你几个妻兄又大多平平,今后没准就要靠你来支撑身后之事,你当勇于进取才是!”
“是,小婿定然不负丈人厚望!”杨齐宣道。
李林甫点了点头,这个女婿虽然让他还有些不满意,但是已经不错了。他很疼女儿,给女儿们挑的女婿都不错,但论心思最活络也最有可能接过自己衣钵的,就是这个女婿。
至于杨齐宣进言坏了他与叶畅关系的事情,他反倒并不觉得太难过:这种巧进谗言的本领,正是自己最擅长的。
“好生去做,另外,多与叶畅学学,看看叶畅是怎么行事的。你莫要觉得他年轻,便小瞧他,他的手段老辣,便是老夫……”
话还只是说到一半,就听得外边一声哭嚎,一阵大乱,紧接着,便见自己女儿带着一群娘子军鱼贯涌入。
“这般模样,成何体统!”见此情景,李林甫怒道。
他虽是娇惯女儿,却也不希望自己家的女儿真骑到丈夫头上,闹得满城风雨。此时见杨齐宣脸上的惧色,当下便喝斥女儿。
他心中的意思,是先杀住女儿的气焰,然后再想法子为二人调和。
可是杨妻正是一肚子气,哪里管得那这个,闻言顿时大哭起来:“我是你女儿,不是你家儿妇,你不帮我,还帮这个欺负女儿的负心汉……是了,是了,你老糊涂了,正是老糊涂,所以先听这负心汉子进谗言,坏了空娘的亲事,如今又听这负心汉子进谗言,要坏了女儿性命……好,好,我去出家当姑子去,好遂了你们心意!”
杨齐宣越听越不对劲,忙向妻子以眉眼示意,有什么要争要吵的,回自己家中再去闹,此时正值自己要升职的关键时刻,千成吵不得。但杨妻哪里意识到这点,兀自哭骂不休。
听得女儿这番话一说出来,李林甫才意识到不对,他眉一正,举起一只手:“住口,给老夫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他的话却未被女儿听进去,杨妻原本是来父亲这里求助的,却误以为父亲被丈夫进了谗言,心中的怒意更甚,见杨齐宣在一旁冲着她挤眉弄眼,还以为杨齐宣在嘲笑她做无用功,顿时发作起来,嗷的一声,便扑向杨齐宣。
杨齐宣在家里都不敢还手,当着李林甫的面,更不敢还手,只是拿胳膊护住头脸,一边哀求:“丈人,救命,丈人,救命!”
李林甫又惊又怒,他自以为还有几分家教,自家女儿娇惯是有些,但这般当着自己的面,女儿打得女婿叫救命,这成何体统,传将出去,没准还会有别有用心的人上奏一本,说自己纵容女儿,殴打大臣!
他上去拦,只是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哪里拦得住!乱成一团中,他自己也险些挨了女儿两下,到后来实在气不过,大喝了一声“住手”,杨妻这才稍停。
手上停,嘴里却不停,噼噼叭叭将杨齐宣养了外室的丑事,还有昨夜几姊妹一起去斥骂他令自己在姊妹面前大丢脸的事情,统统说了出来。那边杨齐宣缩在墙边,以袖遮脸,不敢看李林甫,而杨氏则是骂得痛快,不曾注意李林甫。
李林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向来精明,原本不将女婿进谗之事放在心上,此时才意识到,他可以欣赏女婿这种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的做法,他的女儿们却看不上,而且女儿们更将她们的利益,与叶畅这个外人联在了一起。
再听得女儿说杨齐宣欺他年老糊涂,恶人先告状,便想到自己方才还在夸赞杨齐宣,甚至在想着给他升官。看错女婿、在女儿面前丢了颜面,这让李林甫既怒且羞,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他虽是咬牙撑着,却还是头痛得看人都看不清楚!
此时,叶畅笑吟吟地坐在李林甫家的门房里。
里面的家人倒是想要往里通禀,但叶畅却不让,只说自己先在这边坐一会儿,待李相公处理完事情之后再见。
门房心中不解,李林甫现在虽然已渐喜宴乐,怠于公事,但若真正办起事情来,可不是区区一个时辰能等得到闲的。不过叶畅自己既然不急,他这个门房当然也不必替叶畅着急,只要不时奉上茶水就是。
叶畅并没有等太久,便听得李林甫府中开始喧哗起来。
“娘子军们当杀到了吧?”叶畅心想。
杨妻的行踪,在他的遥控之中,而杨齐宣的举动,又在他的监视之下。故此,杨妻想要回娘家尚未出门时,叶畅就已经得到消息,便令被买通的杨妻身边之人依计行事。杨妻出门之后,那买通之人就进言,所谓“捉奸拿双”,当将杨齐宣养在外边的小星抓住,以作证据,然后再回娘家,请父亲出面为其主持公道。杨妻余怒未消,闻言当然大恨,觉得抓住那狐精更解气些。当下便领着娘子军,浩浩荡荡打野去了。
杨齐宣并不知道这一点,急冲冲跑到李府,结果发觉妻子并没有来,于是谎称无事,却不曾想这边谎言才一出口,那边娘子军得胜归来,带着他养在外边的小星一起到了李林甫府。
接下来便是一场大闹,叶畅虽然不能亲眼目睹,却在李家门房这里隐约听得里边热闹。
这让他大感快意。
原本他的报复可以更简单些的,只要能哄住李腾空,想来解决杨齐宣不需要这么麻烦。但是叶畅终究还是有些底线,李腾空对他的情谊,他也是怦然心动,故此不欲利用李腾空。
折腾了这一番,他觉得热闹也够了,便对那门房道:“今日看来相府中有事,我就不再等了,你也不必禀报……”
他说完之后,便出门准备扬长而去,才走了没有几步,听得有人呼他:“叶司马,叶十一!”
叶畅回过头来,便见一人从李府中急匆匆出来,劈手便抓着他的胳膊:“你做得好事!”
叶畅没有躲闪,旁边的善直已经揪住了此人,然后一反翻,那人顿时嗷叫了声。
“二哥,住手。”叶畅阻止了善直,然后笑吟吟对那人道:“卢郎君方才那番话可容易起误会,我在这做了什么好事?”
卢杞一脸都是紧张之色,被善直放开之后,顿时又上来将叶畅抓住:“你做的好事,你心中有数,还不快快与我去见李相公!”
“唉呀,今日我原是想来见李相公的,只是李相公事务繁忙,我又另有要事,只能先走……”
“不为人子的东西,你当真想要李相公性命么,我跟你说,李相公若倒下了,接下来倒下的便是你!”卢杞厉声骂道。
“什么?”他口气有些不对,叶畅也就不和他计较被骂之事了:“李相公怎么了?”
卢杞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托你的福,被气倒了!”
叶畅张开嘴巴,想说话,又没有说。
李林甫被气倒了?
这个消息,完全出乎叶畅意料,他知道今日李府闹上这一遭,肯定会不太平,却不曾想,竟然闹到李林甫被气倒的地步!
“你曾得药王提点,如今你若不去,无论李相公有没有意外,你就是他死仇!”卢杞厉声道:“还不与我去救李相公,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二哥,你且在这里等着。”叶畅向善直吩咐了一声,便又对卢杞道:“快带我去!”
跟着卢杞匆匆回到李府,径直到了李府当中的一处偏院。这里叶畅还没有来过,不过感觉到里面紧张的气氛,还有偶尔传来的哭声,叶畅也无心去琢磨这处偏院究竟在李府的哪个部位了。
卢杞拉他来救李林甫,当然不会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若说李林甫是一棵大树,卢杞如今就完全是依附于这棵大树上的藤蔓,李林甫这棵大树要倒,先砸死的,恐就是这藤蔓!
毕竟,先后出卖韦坚、李适之的,外人以为是叶畅,卢杞自己却很清楚,那些都是他干的。李林甫若倒下,这个消息必定瞒不住,到时其余党,怎么会放过卢杞?
便是叶畅自己,与李林甫暗斗是一回事,但此时还真不能完全失去李林甫的支持和制约。李林甫此际倒下,谁会占最大便宜,叶畅不很清楚,但无论是谁在台上,都未必比李林甫更好。
特别是叶畅对于太子李亨一直心怀疑虑,特别是从江梅那儿得知一些宫中的秘辛之后,对李亨更有戒备之意,若李林甫倒下,李亨获得大利,只怕辽东的局面,顿时就会更为险恶。
“李相公在哪里?”叶畅问道。
“这边!”卢杞将他拉进了一间屋子,看布置是书房,然后便看到李林甫躺在书房中的一张榻上,一副生死不明的模样。
说来也巧,叶畅才进屋,李林甫原本紧闭的眼睛猛然动了动,仿佛随时能睁开眼。卢杞讶然地看着叶畅,而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都是惊讶地看过来:方才李林甫昏阙过去,那模样可是极吓人,仿佛立刻毙命一般,而叶畅一来,也没有医生,他竟然就要恢复意识?
“扶……扶丈人起来。”杨齐宣颤声说道。
“不可扶!”叶畅见使女们欲去扶,顿时上前阻止道:“老人摔倒,不可乱扶!”
说出这句话时他自己愣了一下,好象这个时代……没有这种讲究吧,至少扶摔倒的老人,不会被误以为是撞倒老人者吧。
“为何不能扶?”杨妻听得叶畅的声音,歪过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老人跌倒,有可能是心会脑有问题,若是扶起,血自心或脑伤口喷出,则大势去矣。”叶畅道:“快去请御医,具体如何诊断,还是由御医来处置!”
“你……不能治?”杨妻恢复了几分镇定,发亮的眼睛,看着叶畅。
“术业有专攻,御医更妥当。”叶畅见屋里还是乱乱的,却没有人出去请御医,回应了杨妻一句之后便又大声道:“屋里不要留这么多闲杂人等,不相干的使女仆役都出去,只留两人在这听使唤!快去请御医,休要再耽搁……备好些清水,与李相公拭面!”
屋子里面的人原本是乱成一团,除了哭就会团团转,叶畅喝斥声中,他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转眼间,屋子人就被赶了出去,杨齐宣也在其列。他在外头向里边望了望,面色惨白,情知自己的处境不妙。
李林甫这次倒下,若是起不来,他的靠山便就此不在了。若是起得来,他作为气倒李林甫的罪魁,只怕也落不得好下场。
因此,他灰溜溜地逃出了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