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齐亚德被部下拥着狂奔的时候,数十里之外的怛罗斯城外,一个小会正在召开。
“干了?”卫伯玉最后问了句,虽是问,却并不是真的在征求意见。
“卫郎君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如何不干?卫郎君对叶中丞有信心,我们难道就没有信心?他可以去为了救咱们的败兵,与高仙芝翻脸反目,那么又如何会放弃我们这些肩负重责的将士?卫郎君不必多说了,干吧!”
“那就好,咱们人并不少,虽然这里只有八百,但你们看,那边就是俘虏营,那里有成千上万的咱们人,而离战俘营不远处,就是辎重营,高仙芝这败家贼将咱们的军资全扔了,被大食人夺去,囤在这里。咱们兵分两路,一路攻破战俘营,一路夺下辎重营,以这些军资重新武装好咱们的人,如此咱们就有近万人手可用!”
“方才俘获的石国狗贼也说了,怛罗斯城中如今只剩余两三百兵,就连青壮,也被征发,运送军资和看守俘虏。把咱们人救出之后,接下来便是夺怛罗斯城,但为了防止意外,还是先遣三十余人,冒充北边来的胡人,进入怛罗斯城,等这边乱起,就想法子夺取西城门。夺城之后,接下来咱们依城而守,抢运城外军资入城,只要能将军资运进去两成,咱们这一万人,便可以守住怛罗斯一个月!到那时,还愁叶中丞不来与我们会合?”
“正是!”
如此重大的事情,卫伯玉自然不能一人拿主意,几个军头开了小会,将事情都说穿了。直到这个时候,他们对于大唐会获胜仍然抱有坚定的信心,特别是对叶畅,知道他不是轻贱士卒性命之人,只要大伙能夺下怛罗斯城坚守,那么叶畅必然会来解围。
商议已定,他们便开始分头行事,卫伯玉自带人去袭俘虏营,他手中有不少胡人,便令这些胡人假冒河中诸胡,押送着汉人往俘虏营中行去。
此时大食军败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怛罗斯都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之中,不免就有些大意,卫伯玉等人入了营,他们还没有醒觉,然后他们抽出短刃一顿砍杀,先是占了俘虏营的一处出口,然后便将带来的兵刃发给那些反应过来的唐军俘虏。
唐军俘虏原本是意气消沉,突然发觉有人来救,顿时兴奋起来。大食人留下看守俘虏的只有五百余人,俘虏中的工匠被他们关进了怛罗斯城中,关在这的五千余人则都是普通将士,转眼之间,双方形势互易,大食人成了俘虏,而唐军则顺利地夺下了俘虏营。
这也与大食人在怛罗斯之战大胜后懈怠有关,毕竟军力占优局面占优,谁会想到唐军竟然敢绕道数百里,穿过戈壁沙漠前来突袭!
“那边情形如何?分一半人去辎重营,其余则去夺城!”卫伯玉没有想到,事情比自己意料地还要顺利,见已经控制了局面,便下令道。
他自己亲自来夺城,此时城中已经发觉了城外俘虏营的骚动,原本是要派人来帮助弹压的,只是城内兵少,商议了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只派个人来察看。结果派来的人给卫伯玉迎头撞上,顿时给砍翻。
城上发觉不妙,立刻下令关门戒备,可早混进去的唐军,也适时发作,夺下了西门。里应外合,唐军人数又多,当唐军涌入城后,战局便已经定下。
倒是拿下军资营出了点问题,俘虏营里的骚动惊动了军资营,此时石国王子远恩正在军资营中,他昨日连夜回来,清点军资备用,结果听得骚乱,立刻下令闭营坚守。他带了五百亲兵,加上营中原本有五百守军、千余民夫,用军械武装起来,便有两千人。卫伯玉派去的不过是五百人,偷袭不成只能强攻,急切之间,却是攻不破寨。
见到城头旗帜换成了大唐之旗,远恩心中顿时明白,高仙芝数万人花了五日未能攻下的怛罗斯城,就在这么短的瞬间失守了!
怛罗斯一失,他再坚守军资寨也就没有了意义——城中也有军械,只是因为城内狭小,所以俘虏营和辎重营才会放到了外头。他心中忧惧,却没有失去决断,立刻下令道:“放火!”
“什么?”
“让你们放火!”远恩厉声道。
“这不行,这可是我们的战利品!”守在此处的大食将领厉声道。
他可没有将远恩放在心上,方才听远恩的,只是暂时罢了。现在远恩若真放火烧了军辎,他如何向齐亚德交差?
“你听着,这里堆的,不过是些军械,连军粮都没有多少,若你不烧掉,莫非想要唐人用它们来守怛罗斯城么?”远恩一把揪过他,声音更大:“唐人有充足的军资,便能坚守怛逻斯待援,你想着齐亚德将军回来后,把你送上绞架么?”
这一声喝,让那大食将领有些犹豫,如远恩所言,他们既救不了怛罗斯城,又守不住军辎,将之烧掉,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只能勉强点头,口中却道:“齐亚德将军那边,你去交待吧!”
齐亚德虽然凶残,却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远恩料想自己做出这样的决断,他不会介意。而且远恩更担心一件事情,唐军既然绕道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下,安知税建城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反复!
当卫伯玉带着在怛罗斯城中获得武装的唐军出来攻辎重营时,便见辎重营上空浓烟滚滚,不由一顿足:“该死,他倒见机得早!”
放火只是第一步,远恩在让那大食将领四处放火的同时,却暗中将自己的亲信聚拢,然后突然破寨而出,往南沿着怛罗斯河逃走。他这一行只有两百余骑,而寨中尚有千余敌人,击败这些敌人之后,唐军又忙着救火,故此无人理会他,倒是让他侥幸逃脱。
走脱之后,远恩又渡过怛罗斯河,这边的事情,必须立刻报告给齐亚德,故此他拨马向东,可是还未到白石岭,便见闹哄哄的数百骑夺路逃来。
“怎么回事,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这数百骑乃安国兵,当下拦住问道。
“水,好大的水,成千上万的大军,可是被那水一冲……全没了,全没了啊!”
逃出来的乃是此次联军的后军叶畅的水攻,虽然冲垮了联军主力,却不可能将联军全军都冲垮。这后军一部,侥幸未被水淹没,可当时那惊天动地的情形,让他们战栗恐惧,只觉得是神祗发怒,根本不敢再呆下去。
从他们口中得到的消息,当然是不确切的,远恩听得糊涂,连问了几人,却都没有什么头绪。这些安国军在此喘了几口气,便又想逃走,远恩也不告诉他们怛罗斯的事情,等他们走远了,这才醒悟过来:“糟糕!”
河中诸国彼此间亦是矛盾重重,他原本是想借着怛罗斯的唐军,让这些安国人吃苦头,现在细想,这些安国人到了怛罗斯,定然是成为俘虏的命,那个时候,岂不将税建城外的战况传到了怛罗斯?
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他继续前行,又行了五里许,见到逃出来的联军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大食人。见到有大食人,他觉得终于可以有准确的消息了,便将之拦住再问。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真神发怒了,真神舍弃我们了!”
大食人的表现,比起河中诸国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副发疯了的模样。远恩恨不得煽他几记耳光,让他清醒清醒,但那大食人在他动手之前,便挣脱他,然后纵马逃走。
还是一个吐火罗人说得清楚一些:“逃吧,快逃,四面八方都是大水,将我们的帐篷、营地,还有战马军械,能冲走的都冲走了!大食人?哈,当时为了防备唐人夜袭,他们都着了甲,你懂吗,一身铁甲,落入水中,根本不可能浮起来!”
另一个吐火罗人也道:“你们石国还是自求多福吧,这次大食人要全军覆没,如果你们不想被唐人报复,还是早作打算——我们是要回去另做打算了!”
“十余万大军……就被这水冲走了?”远恩还有些不敢相信。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水,就算是把十个怛罗斯河聚在一起,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水!”
吐火罗人的说法自然是夸大其辞,但夜间看不真切,又聚在一起,大水给联军造成的损失却是不打折扣的。
远恩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他知道事情不好,拨转马头,便与这些败军一起逃走。出了白石岭之后,这些败军渡怛罗斯河欲去怛罗斯城,远恩也不告知怛罗斯城的情形,自领本部,径直向西逃去。
“还没有完,齐亚德不成,还有并波悉林!他是呼罗珊的总督,他手中还有数万精兵,而且是最精锐的呼罗珊兵!如果说服不了他,我就去说服艾布哈拔斯,他是大食的新任哈里发,让他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贫脊的西方,而是把兵力向东,东边富庶的大唐,才是他应该举国相对的目标!”
远恩带着他的狂执,踏上了遥远的道路,而在怛罗斯城下,那下溃逃来的逃兵,带来了大食联军兵败的消息。
接到这个消息,卫伯玉可谓喜出望外,他一边下令派出斥侯,侦察东边大食败军的行动,一边准备城防。到得晚边之时,斥侯飞奔而来,确认了大食溃败的消息,这让卫伯玉最后一丝担心也打消了。
“叶中丞当真是有翻云覆雨的本领!”他环视左右:“诸位如今心安了吧?”
“那是自然,我们从一开始就信任叶中丞!”周围都笑了起来。
“既是如此,咱们就再辛苦一晚,把事情做漂亮来。”卫伯玉道:“我已经遣人去见叶中丞,告知怛罗斯已下,但今夜少不得还有大食败兵过来,没准还有几条大鱼可捞!咱们一面要紧守城池,另一面,也要扯扯这些败兵的腿,不令其逃了!”
无论是跟卫伯玉来的兵士,还是被释放的唐军俘虏,此时都已经接近力竭,但听卫伯玉所说,也都振作起来,卫伯玉点出四千人马,乘夜就在怛罗斯南岸立寨,这样怛罗斯城与南岸的寨子,隔河相对,将大食军逃走的路线给截断。
为了虚张声势,他还广布旗帜、遍燃火堆,令军士反复巡逻,做出有数万大军的姿态。前半夜倒是没有什么,大食人的败军到了此处,发觉唐人已经断了他们的去路,要么是散入高山之中,要么就是老老实实投降。
可到了后半夜,却见远处,火把逶迤而来,似乎有数千骑之多。他们在离怛罗斯城不远处停下,观望了一会儿,然后有人骑马上前高声喝问:“是谁在此处?”
话是唐人的话语,卫伯玉此时便在城上,他根本不敢睡觉,听得喝问,便抚城回应道:“卫伯玉奉叶中丞之命,救我军俘虏,夺怛罗斯在此,来此何人?”
因为是夜晚的原故,城上的回答传得很远,不待问话之人回报,城下军中两名大将就听到了。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晦气模样。
这两将,正是王羊儿与善直。
“呸,就是你这贼秃,若不是你,怎么怛罗斯城的功劳也没有拿到!”
“你这厮倒是能胡搅蛮缠,这与我何干?若不是你纠缠我,我早就擒住了齐亚德,哪里还需要跑到这边来!”
“齐亚德原该是我的!”
“你追了许久,还没有追上,凭什么是你的,应是我的才是!”
“就你被我摔两跟头的本事,追上也不是那贼胡的对手!”
“你不过是一时侥幸,要不我们再来打过?”
他二人又要争起来,好在身边副将劝开,同时派人去城下说明己军身份。城上卫伯玉听说是叶畅派来的追兵,心中又是大喜,不过出于谨慎,他还是喊道:“若是叶中丞派来的人,定然有人认识的,不知是何人为大将,还请来城下一见。”
“你去!”王羊儿对善直道。
“你才该去!”善直也不愿意去,他二人未拿得夺城之功,都没了露脸的心思,你推我我推你,好半天也未曾有人出来,让城头的卫伯玉倒是又担了回心。
好在此时,离黎明亦是不远,没多远之后,当第一缕晨曦照破东方之时,叶畅也出现在怛罗斯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