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做得好!”
岳曦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向着身前盯着他的一些管事挑起大拇指,然后这些管事就也都笑了起来。
“难得呢,岳郎君今日笑了!”
“那是自然,咱们可是提前了二十日完工,这可不是一般工程,自此以后,从长安到东海,都可由辙轨连通,就算是冬日黄河冰封,也不虞辽东海货进不了长安了。”
“何止是海货,还有粮食——往年是中原往辽东运粮食,去年却是辽东往中原运粮,若不是辽东粮食来得及时,去年还不知当如何撑过去!”
“是啊是啊,这几年也不知为何,天灾且不说吧,粮价一日涨胜一日,长安洛阳里都说是在办什么商会,可也不曾见到哪个商会能象安东、云南这般,就连安西商会,都远远不如!”
周围人的议论,让岳曦的笑容收敛起来。
这些管事乃是小工头,按照叶畅多年前的设想,一条横于大唐中部、基本与黄河平行的辙轨,在今这些小工头还有岳曦这样的旅顺书院弟子的努力下,终于彻底完成了。
此时已经是天宝十四载,距离王鉷之乱又过去了三年。这三年中,叶畅先是镇守安西,主持与大食、犬戎的战事,同时开中囤田,移民实边。到了天宝十三载,他又以击破犬戎对安西之犯、诱降犬戎苏毗王子悉诺逻之功得封上柱国、开国东牟郡公。
不过乘着加封他为郡公之机,李隆基也将叶畅召回,以程千里代为安西节度副使,南霁云为北庭节度使,张镐为安西营田大使,将叶畅在安西的职权接替过去。叶畅本人则只留安西大都护,另为工部尚书、路桥大使,专司水陆道路之职。
在某种意义上说,叶畅就是被解了兵权,不过辽东、安西、云南这三边体系,主要还是他的门生故吏在主持,因此他的影响力还在。而修路则是叶畅一直以来都极力主张的东西,对于这个任命,他也没有什么抵抗心思。回到长安之后,便开始四处奔波,带着自己手下一群人,查看山川地理,绘制各处地图,准备为建设大唐全国路网而忙碌。
而大唐这几年,似乎有些不顺,不是连年淫雨,就是大旱蝗灾,杨钊为迎合上意,有意隐瞒灾情,叶畅对此,也没有太过劝谏,只是默默地从辽东调运多余粮食,从而换取更多的人口。短短三年间,辽东的汉籍人口,激增至一百八十余万,加上其余各族,足有二百余万人。
不仅如此,因为夫蒙灵察牵涉到隐瞒阵殃士兵户籍之事,所以安东都护府被撤,原本属于他的地盘、部队,转由辽东与卢龙瓜分,大致以辽河为界,辽河以东以南,由辽东行军总管府治辖。这样一来,叶畅就将辽东的煤、铁产地,尽握于手中,在建安州城,他建立起了新的冶炼中心,就近使用煤铁,使得辽东的钢铁产量再度大增,不仅超过了大唐其余各地的总量,而且是远远超过。
与安东、云南、安西三大商会相关的人,在这样的上景里日子过得仍然红火,可与之不相干的人,日子就有些难过。
“看到了吧,方兄,这就是辙轨,通往大海的辙轨!”岳曦正在想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突然听得不远处有人操着南方口音说道。
他歪过头去,便见着十余条汉子,站在他们旁边的一处土丘,指着眼前的辙轨说话。这些汉子看上去极为精壮,身上带着无赖游侠儿的那种痞气,对他们,岳曦是甚为瞧不起的。
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于四方,岂可窝在乡里为城狐社鼠!
被称为方兄的,正是三年前从长安城中走脱的方清,而与他说话的,便是袁瑛。
转眼间,三年过去,袁家兄弟与方清各自回乡,也各自有了自己的一份基业。双方屡有书信往来,此时相聚于河南道,亦是自有谋划。
“若无辙轨,只怕中原已沦为饥馑之地了。”一人声音低了一些。
“确实……”
袁晁也在此,发觉岳曦在向这边望来,向身边左右施了个眼色,然后向着岳曦一抱拳:“这位郎君看得眼熟,可是姓岳?”
岳曦有些惊讶:“我正姓岳,莫非郎君认得我?”
“三年之前,在长安城春明门外,曾有幸一见岳郎君风采。”袁晁一副豪迈的情形:“当时印象深刻,故此久别不忘……岳郎君在此负责辙轨事宜?”
“不敢说负责,只是尽尺寸之力。”
这十几个人的模样,可算不上是善良。岳曦心中有些嘀咕,这几年因为灾难不断,杨钊还一昧盘剥,所以关中、河南一带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据说淮南更甚,而江南那边,由于棉布迅速取代绢帛,丝绸业也受重创,故此同样不好过。就算不是烟尘四起,至少也是盗冠横行,一般的客商旅人,已经很难行于道上了。
甚至辙轨,现在也需要不少人护卫,不再象最初两年时,一车之上有一两个押车之人就足矣。
“我兄弟自台州来,原是贩卖海货的,听闻这边辙轨将全通,便来看个热闹。岳郎君可知这附近哪儿有酒家,我兄弟向来敬佩岳郎君这样有本领的,愿借一酒家,敬岳郎君几杯浊酒!”
袁晁说得甚为客气,岳曦却不是杨帆,无心与这等人物结交,当下婉拒道:“郎君宠邀,原是不该不去,只不过如今职现在肩,身不由己,还请郎君见谅。”
袁瑛听得他拒绝,眉头顿时一皱:“你这厮好生不识抬举……”
“五郎,休要胡言乱语,冲撞了岳郎君,他可是读书人,与咱们这大老粗不一般!”袁晃一边喝止了袁瑛,一边看了岳曦一眼,发觉岳曦根本不为所动,便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将岳曦邀来,笑了一笑之后,便与众人一起离开了。
“兄长待方才那竖子太过客气!”离得远了,袁瑛昂然道:“邀他来,他既不来,干脆绑了就是!”
“休要胡说,当初叶畅将那竖子带到长安,与算学馆人比试,想来是叶畅得意弟子。我原本想将他邀来,探探他的底细,看叶畅究竟有些什么本领。你这般轻率,必然引起怀疑,误了我们大事!”
“有什么探的,朝中并无英雄,使叶畅这等小辈成名罢了,哈立德不是教了我们破朝廷兵马之策么,而三年前那姓刑的死鬼,也给咱们透露出朝廷虚实!”袁瑛此时口气与三年同相比,更为傲气霸道:“这三年来,咱们可没有闲着!”
“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方贤弟,让你看笑话了。”
“袁大郎何出此言,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与亲兄弟一般,有什么笑话的。”方清嘿嘿笑了笑。
三年前他们乘着长安城中的混乱脱身,王焊一党被诛杀干净,故此也没有人追究,在把哈立德救出来之后,凭借哈立德携带的宝石起家,加上又拐弯抹脚走了王启年的门路弄到了海船,他们倒是赚下了不少家当。富则富矣,贵却未得,想到三年前看到李隆基出巡的排场,想到王焊等人的野心,他们心中总有一团火在烧。
而现在,他们觉得,自己的机会似乎来了。
此时离岳曦处已经隔得远,加之周围又都是自己的亲信,他们不惧有人听着,故此袁晁站定之后,回首正色道:“方兄,此次中原、关中之行,我决心已下,你呢?”
“我也一样!”方清斩钉截铁地道:“此天授之时,不取必有后患!”
“是,关中、中原,连年饥馑,官府不知抚恤,赋税甚至更重于以往,朝廷衮衮诸公,穷奢极欲,有意乘此饥馑,再行兼并,叶畅手拥天下近半之财,却坐视不理,甚至推波助澜,好将饥民骗至边疆为其奴婢……”
袁晁将自己这一路上所见、所思细细说来,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此次袁家兄弟与方清在歙州会合,然后北上入关中,再折向东到河东、河南转了一圈,所到之处,土地兼灭异常严重,自耕农几乎被完全消灭,而富贵之人的田庄则是连阡接陌。
大量人口失去土地,再加上连年自然灾害,中原情形可以说是危机四伏。不仅中原,淮南、江南,最主要的经济作物原本就是蚕桑麻布,受到安东、安西棉业的冲击,已经甚为萎糜,而朝廷的赋税又不能减少,这使得百姓同样困顿。
“不说百姓,就说城中富家,此刻也是怨声载道,这几年各种商会冒个不停,坊柜银行一家接着一家,还有各式各样股产份票——我们可都是明白的,如今在长安和洛阳正兴盛的所谓吕宋金票,我们是去过吕宋的,自然都知道,那纯是胡扯,那么大的岛,到哪儿寻金山去,况且去吕宋岂那么容易,虽然买得到辽东大船,却也往来不易!”
所谓吕宋金票,乃是三年前不知谁放出的消息,说是在流求再东南四百里,有大岛吕宋,上有金山。此时正值王启年等发现流求金山的传说大盛之时,王启年等如同叶畅一样,成为长安、洛阳中下层百姓心目中的偶像。故此便有人出面牵头,成立了所谓的吕宋商会,发行吕宋金票——就是大伙持此股本,待在吕宋寻着黄金之后凭票分红。
袁晁兄弟的财富,一多半是从吕宋、林邑等南洋国家而来,他们这三年间,去了吕宋数趟,对那边的情形更为熟悉。那个遍是蚊虫、连土著也同蚊虫毒蛇般的岛国,比起被认为是瘴疠之地的岭南还要让人恶心,虽然也有些黄金,却不是大唐人可以开采的。
“象吕宋金票这般的骗局,在长安洛阳大行其道,可是这等骗局,终有揭穿之时,到那时长安、洛阳只怕也要骚乱。”袁晁说到这,神情便有些兴奋,这几年跟着哈立德算是没有白学,他的眼光与此前相比,可以说大有不同:“总之,如今大唐,看似繁花盛景,实际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朝廷虽拥大军,却分布于四方,急切之间,难以调动,且叶畅、安禄山、哥舒翰之辈,岂无反意,只要我们将中原起事,这些边将定是先观望然后自立,到那时,我们举中原之人力物力,再扫平四方,大事可成!”
他说得兴奋,周围诸人听得却是惊心动魄,虽然大伙都知道,袁氏兄弟、方清自三年前起就有反意,却不曾想,袁晁为了谋反,竟然会想这么多。
“所以这条辙轨,到时第一个便要破坏,不令朝廷借辙轨调兵运粮。”袁晁又一指山脚之下的辙轨:“辙轨运量,十倍于道路,若不断之,终为心腹之患!”
他正指着间,却看到远处的岳曦,拦下了一匹正在奔驰的快马,那马上骑士看起来应当是位信使,正在与岳曦说着什么,虽然岳曦沉稳,可是听得对方说了,还是用比较夸张的动作表示心中的惊讶。
“不是是何事……段九,你去打听一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袁晁下令道。
段九跑了过去,他还没有赶到,那信使就又催马离去,岳曦似乎想到什么,也匆匆离开,只留下附近一些管事工人,继续收拾东西准备扫尾。段九找了个工人,塞了些钱之后,才从那工人口中得到了消息。
他回来时神情有些异样,袁晁道:“怎么了?”
“李林甫死了!”段九道。
“李林甫……李林甫?”
才过了几年功夫,李林甫这个名字就让人有些淡忘了,只因为这几年里,大唐的时局变化太大。但当袁晁想清楚李林甫是谁,他吃了一惊,然后又一扬眉:“这么说来,叶畅岂不是要送其妻回辽东?”
“这是好机会,要不要召集弟兄们,中途截杀他,然后谎作朝廷所为,令其部下不自安!”一人叫道。
“人少了不成,京畿禁军虽不堪战,叶畅身边的亲卫却是虎贲,人少了难以成功。人多了又容易惊动朝廷,误了诸位兄长的大事。”又有一人反驳道。
“叶畅死了丈人是他的事情,与我们何干,我们按着自家的计划行事,莫要管那么多。”袁晁摆了摆手:“只要能夺下京城,便可以号令四方,原本我还有几分忌惮叶畅,若是叶畅离了京城,那就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