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的动荡,随着年关的接近,仿佛就要过去了。
御驾一行十二月十二日离开温泉宫,回到长安,御车之中的斗殴事件,在高层当中不是什么机密,因此很快也传到了民间。相对于这几年屡屡丧师的安禄山,叶畅在民间的声望可是要好得多,就是把杨国忠与安禄山绑在一起,也及不得他半根脚指头,因此民间中,就变成了奸相杨国忠指使蛮胡安禄山,试图霸占美丽的公主,叶畅一怒之下,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击败奸相蛮胡赢得美人归……
“这是什么话!”
西市里,叶畅气得七窍冒烟,虽然他在故事里成了正面人物,可是这个正面人物也太不符合他的形象了吧。
“叶公帐下有四人,其一乃是智多星张镐,最惯于运筹帷幄,其二乃太白星李白,一曲青莲剑歌横扫天下,其三乃飞将军南霁云,神射定天山,其四乃伏虎罗汉善直,钢筋铁骨。叶公见四周尽是贼人,不由大哭道,如今帐下四人唯有一人在身边,我当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便听得……”
在叶畅的对面,栗援憋笑实在憋得厉害。
虽然名义上被令在家中反省待罪,但叶畅其实并不在乎,所以带着栗援等在西市中逛,没有想到的是,在一家茶楼里,却听得那落魄书生改编的评话。
“大伙都知道,咱们普通人哭哭,天下地上除了爹娘之外没有人当回事,可叶公是普通人么?不是!叶公乃星宿下凡之体,罗汉转世之身,六丁六甲天兵天将,每日十二个时辰都绕在身边转!他这一哭,那行泪珠落在地上,噼哩叭啦直响——那可是珍珠……”
雅座里的栗援等人已经捂着肚子站不起来了,叶畅的脸色也开起了染铺,七八种颜色变来变去。
“只听得一声怒吼,谁人安敢伤害吾师,然后一人便从地下窜了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伙可要记住了,唯有江海老雷生所著之《盛唐叶公演义》方为正宗,其余皆是粗制滥造之作,不可听,不可听!”
栗援等已经完全没有了形象,叶畅这个时候也是哭笑不得。
托他《绣像三国志演义》开创先河之福,也是因为城市经济繁荣的结果,大唐的市民文化如雨后春笋一般繁盛起来。各种演义、评话、唱辞、戏剧,可以说是层出不穷,而那些不得志的文人,落魄的官员,也都爱用一个别人来写些志怪演义,既书愤排闷,又能骗几文钱花销。最初时还只是写些古事,但后来就有写当代的,在描写唐初立国的《大唐龙兴传》流行之后,甚至有人写起当今之事,而叶畅自然就成了这些作品中的重要角色。什么《辽东歌》、《平蛮传》、《叶公西游记》诸如此类,都是以叶畅为主角。各家竞争之下,连版权意识都出来了,一个个自称正宗,别家都是粗制滥造想编之作。
“行了,原本带大伙出来只是放松放松,结果你们是高兴了,我却憋了一肚子气。”叶畅瞪了还在笑的属下们一眼,然后自己也笑了。
这位江海老雷生所写《盛唐叶公演义》有些不愠不火,虽然作者与说书人都全力去鼓吹,可是成绩就那个样儿。叶畅觉得活该,谁让在这部话本里,他被写得只有两样本领,一样是大哭,另一样就是长叹“我当如何是好”。
“等等,叶公,我们还想听……”栗援笑着道。
“正是,现在不听,只怕以后没得机会听了。”另一人道。
叶畅神情微微一怔。
在这里陪着他的,没有一个外人,都是旅顺书院培养出来的子弟,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四岁,最小的只有十九岁。
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亲信,甚至张镐、岑参、南霁云、善直等,都比不得这些人亲信。
所以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叶畅将这些人召集到身边来。一方面是召集张镐等人的话,因为他们都在外地任要职,必然会引起大麻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人是他真正敢放心去共享秘密的人。
若将他的全盘计划托出,张镐等人就算不反对,只怕心里也会留有疙瘩,对于以后的合作会有不利影响,最好也不过是张镐等人请辞隐居,最差的结果甚至可能是双方反目成仇,叶畅好不容易拉扯出来的势力分崩离析。
方才说话的是岳曦,他在天宝十一载时代表旅顺书院,曾参与同国子监算学馆学生的比赛,他说这话,是含有深意的。
无论叶畅如何安排,有一件事情是改变不了,长安城面临着一场空前的危机。
能够改变这一结果的,只有李隆基,但是李隆基不会相信叶畅。在这种情形之下,叶畅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做好应变的准备,尽可能减小危机带来的伤害。
若是长安城在即将到来的危机中被毁去,那么岳曦所言“只怕以后很难听到”就会一语成谶。
“无妨,以后会有更好的。”淳明说道。
在所有旅顺书院出身的子弟当中,淳明恐怕是最朴素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虽然打小就在叶畅身边,但个人资质平常,故此在学问上并无太大成就,待人处事也比较憨厚。
不过他性子宽和,早年的愤嫉已经荡然无存,又有自知之明,因此诸位学弟们对他都甚为尊重。听得他这样说,杨帆用力点头道:“淳明说的是,便是一时毁去,今后我们要建更好的,让百姓真正安居乐业!”
众人相视一笑,然后跟着叶畅,便欲出门。
就在这时,听得外边人喊马嘶,许多人跑了进来,喧哗之声,让人侧目。叶畅他们一行走到门口,正好和这些人相遇,双方人数都是不少,因此彼此望了一眼。
“是安庆宗!”
“是叶畅!”
双方都认出了对方,叶畅倒还罢了,那边安庆宗的眼圈顿时红了。
他受人之邀,来这西市“风华楼”饮酒作乐,却不曾想在这里会遇上叶畅!
“叶畅!”眼见叶畅泰然自若地要离开,他一侧身,便挡着了叶畅的去路。
叶畅微微笑了起来:“好狗不挡道!”
安庆宗本来就想找事,却不曾想叶畅比他还想找事,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叫道:“给我打,打断这厮狗腿……”
“砰!”
他话声没有落,叶畅身边的卓舜辅已经飞起一脚,正踹在安庆宗的胸膛上,安庆宗身体顿时倒飞出去,咕噜咕噜,从酒楼的楼梯滚到了楼下。
好在他身体颇类其父,甚是胖硕,一身肥肉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减震的作用,虽然把他摔得鼻青脸肿,却并无大碍。
卓舜辅一动手,旁边诸人也齐齐动手,跟着叶畅,他们行事都是毫无顾忌,所以下手忒狠。安庆宗的伴当虽然也有孔武有力者,可在长安城中却没有叶畅这么嚣张跋扈,转眼间给打倒一地。
这边开打,那边掌柜上前想要劝,澄明已经过去,将一张安东银行的飞钱交到他手中:“打坏了东西,包赔!”
他们这一伙旅顺书院出来的人,做这种事情可是习惯了,有人专门第一个动手的,有假装劝架实际上去帮忙的,也有在混乱中打太平拳的,当然,淳明每回都是负责善后赔偿的。那掌柜一看飞钱上的数字,顿时眉开眼笑:只要把他的店铺拆了,打坏些桌椅盆勺真不算啥。
一时之间,“风华楼”中乒乒乓乓声音不绝于耳,叶畅自己则啥事没有,拖了条长凳坐在那看热闹,不过片刻功夫,安庆宗一伙就被打得在地上翻滚,没有一个能爬起来。
“把这厮拖过来。”叶畅示意道。
安庆宗被拖到了叶畅面前,这厮倒是有几分骨气,虽然鼻青脸肿,却仍然目露凶光,瞪着叶畅:“有种你就杀了我,若不杀我,今日之辱,我必后报!”
“荣义郡马,连你老子我都打了,打你又算什么?”叶畅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与你一般见识,免得人说我以大欺小,你却偏偏要来挡我道……做人眼睛要放亮一些,别傻乎乎地被人使唤。”
“你……”
“这话回去说与你老子听,你这小辈,是听不懂的。”叶畅冷笑了一声,起身道:“走了!”
他走之时,向着酒楼大堂中央望了一眼,那里原是说书人所在的位置,只见那边一个乍看上去看不出年纪的人,一身潦倒青裳,手中拎着枝秃笔,正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仔细去听,还可以听得他在喃喃:“我老雷总算亲眼见着叶公威风了,得记下来,通通都得记下来……”
出了“风华楼”,身边的随从们都围上来,叶畅骑上马,大声道:“淳明!”
“在!”
“你去将庄子里的人调入京中,从今日起,闭紧府门,严守门户,禁止进出,我要闭门思过,你们也不要到处乱跑了!”
“是!”淳明应声道。
淳明自去将城外庄子里的人召来且不提,岳帆轻轻捅了一下卓舜辅:“郎君对那安庆宗说的那番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卓舜辅智勇双全,虽然年纪在众人中不算大的,但众人都知道他多智,故此岳帆会问他。
“那个安庆宗,必定是被人骗到这风华楼来的。长安城中这么多酒楼,风华楼又不是太出名,我们在这里是体验一番长安的市井人情,他安庆宗跑来干什么?”卓舜辅冷笑道:“就是有人想见着他与郎君起冲突,所以将他骗来啦!”
“或许是他自己的主意呢,得知郎君在这里,特意来找麻烦。”
“若真如此,就不会只带这么些人。”卓舜辅解释道:“只凭他身边这些人手,敢来找郎君麻烦?还不如回去买根绳子,把自己挂在梁上算了。”
众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他们离开风华楼不久,便听得马蹄声急,数十骑甲士飞驰而来,为首者,正是刘骆谷。
不过他们来这里,能做的只是将颜面尽失的安庆宗带回家中罢了。
安禄山的两个黑眼眶才好不久,现在看自己儿子,也顶了两个黑眼眶,心中又气又急:“叶畅,我与你这贱奴势不两立!”
刘骆谷在旁边抽了一下脸,叹了口气心道:“便是没有这一遭事,也早就与叶畅势不两立了……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不惜一切代价,将叶畅这厮除去!”
他不知,安禄山心里也隐隐有这样的想法。当初为了掩盖自己杀良冒功的行径,安禄山便派人追杀进京告状者,却又被叶畅撞着,那次未能杀掉叶畅,此后随着叶畅的成长,安禄山就越来越后悔此事。
“安大夫,叶畅最后那番话,似乎还有什么意思。”严庄见安禄山一肚子怒气,心里也明白,父子先后被叶畅打了,确实是颜面尽失,不过,现在这个关键时候,些许颜面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事。
“什么?”
“别傻乎乎地被人使唤。”严庄道:“这话叶畅绝非无的放矢。”
刘骆谷也点了点头:“小人也这样以为……今日之事,太巧了。”
“太巧?”
“大公子为何会在风华楼遇上叶畅,大公子并不笨,若早知叶畅在风华楼,就不会去了,就算是去,也不会只带着这些人。”严庄道:“想来是有人挑唆……大公子,是谁让你去风华楼的?”
安庆宗此时也明白过来,脸色顿时甚为难看:“是那个卢丑脸。”
“卢丑脸……卢杞?”刘骆谷心念一转:“怎么会是他?”
“是他才对,刘郎不是说过么,他是太子的人。”严庄听得这里,微微松了口气:“是太子的人,那就难怪了……”
“这个时候,太子想做什么?”安禄山咆哮道:“他想让我儿子去与叶畅相斗?”
“他心急了,想要火上浇油。”严庄道:“这位太子殿下……胆子不大,心却很极啊。”
弄明白这因果,安禄山神情顿时从暴怒变得阴沉:“这么说来……叶畅那番话证明他也猜到了些什么吧?”
“只要知道是卢杞唆使公子,猜到太子并不难,不过太子向来与叶畅不睦,两者亦是势同水火……这个叶畅,还当真是会得罪人。”严庄说到这,情不自禁嘲笑道:“杨国忠,太子,还有安大夫,你看他专挑什么样的人得罪!”
“太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安禄山骂了一声,眼里象是点燃了两团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