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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唐后

李于鳞云:“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两“其”字竟作“唐”字解,语便坦白。子昂用唐人手笔,规模古诗,故曰“弗取”,盖谓两失之耳。

子美七言古大浇初唐之朴,而于鳞云“七言古诗,惟子美不失初唐气格”,殆所不解。

胡应麟《诗薮》举文皇《帝京》、允济《庐岳》、子昂《感遇》等篇,凡二十馀家,谓是“六朝之妙诣,两汉之馀波。”予谓当是三唐之杰构,六朝之馀波。

岑棘阳《慈恩浮图》诗,便“东”、“冬”通用。“四角”二语,拙不入古,酷为钝语。至“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囗囗”,词意奇工,陈、隋以上人所不为,亦复不办,此处乃见李唐古诗真色。

子厚《田家》,曾吉甫以比渊明。然叙事朴到,第去元、白一尘耳,似不足方柴桑高韵。

崔署“东林气微白”篇,末应有“伤此无衣客,如何蒙雪霜”二句,词味才足。

于鳞《唐选》五言古诗十四首,就唐论之,既不足以尽其技,以为古调又未然,殆不如其无选。

沈期《答魑魅》诗“魑魅来相问”,又云“影答余他岁”,是用《南华》“罔两问影”语,而易为“魑魅”。崔颢《孟门行》:“黄雀卸黄花”,用杨宝事,而易“玉环”为“黄花”。皆是隐映古事,而小变之,避常径也,并不当以误用驳之。又如“倾城倾国”,李延年为妹歌也,“朝为行囗,暮为行雨”者,高唐神女也,而刘庭芝“倾国倾城汉武帝,为囗为雨楚襄王”。《陌上桑》罗敷本拒使君,而骆宾王“罗敷使君千骑归”。并是裁染词色,掩映古文。

七言歌行,虽主气势,然须间出秀语,不得全豪;叙述情事,勿太明直,当使参差,便附景物,乃佳耳。唐代卢、骆组壮,沈、宋轩华,高、岑豪激而近质,李、杜纡佚而好变,元、白迤逦而详尽,温、李朦胧而绮密。陈其格律,校其高下,各有囗诣,不容斑杂。唯张、王乐府,最为俚近,举止<;谷牙>;露,不足效也。

李白《鹦鹉洲》诗,调既急迅,而多复字,兼离唐韵,当是七言古风耳。

殷撰《河岳英灵集》,持论既美,亦工于命词,可以颉颃记室,续成《诗品》,惜其所载尚未备人。其首叙常建,云“一篇尽善者,‘战馀落日黄,军败鼓声死’”。然而“深入︹千里”,似不知句法者。李嘉 “禅心超忍辱,梵语问多罗”,中晚语耳。殷谓孙、许更生,未到此境。评义若此,差为间然。

王子安七言古风,能从乐府脱出,故宜华不伤质,自然高浑矣。

希夷《公子行》,风流骀宕,有飘囗回雪之致。《白头翁》一意纡回,波折入妙,佳在更从老说至少年虚写一段。

李如璧《明月篇》,用四“可怜”,参差掩映,通章篇法调法,俱复新妙。

太白天纵逸才,落笔惊挺。其歌行跌宕自喜,不闲整栗,唐初规制,扫地欲尽矣。

太白《公无渡河》,乃从尧、禹治水说起,迂痴有致,然笔墨率肆,无足取焉。《蜀道难》等篇亦然,开后人恶道。

“闺里佳人年十馀”,颇有四杰风格,差逸宕耳。要此等是太白佳作。

《扶风歌》方叙东奔,忽著“东方日出”二语,奇宕入妙。此等乃真太白独长。

《金陵酒肆留别》,山谷云:“此乃真太白妙处。”而须溪云:“终是太白语别。”予许须溪知言云。

歌行,李飘逸而失之轻率,杜沈雄而失之粗硬,选家辨其两短,斯为得之。

杜“秋风淅淅”八句耳,然变态至今莫能逾此等章法。

子美《囗冉树叹》,亦近粗直,然至“天意”处一断,“沧波老树”复起作两层叙,便复有致。

嘉州轮台诸作,奇姿杰出,而风骨浑劲,琢句用意,俱极精思,殆非子美、达夫所及。

盛唐歌行,高囗、岑参、李颀、崔颢四家略同,李奇杰,有骨有态,高纯雄劲,崔稍妍琢。其高苍浑朴之气,则同乎为盛唐之音也。

七言古至右丞,气骨顿弱,已逗中唐。如“卫霍才堪一骑将,朝廷不数贰师功”,“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君”,极欲作健,而风格已夷,即曲借对仗,无复浑劲之致。须溪评王嫩复胜老,爱忘其丑矣。

《庄子》“柳生其左肘”,柳类是疮疡。摩诘误以为树,《老将行》遂云今日垂杨生左肘,误矣。

司勋《江边老人愁》,叙事坦直,亦不懈,然无复奇出,此等便为香山长诗之祖。

襄阳歌行,便已下右丞一格,无论高、岑、崔、李也。盖全用姿胜,不复见气,但未及隽语,为能立足耳。

龙标七言古,气势太峻,而才幅狭,然迅快流爽,又一格也。

常建七言古,格意轻隽,而下语粉绘皆别设,虽在盛唐,隐开温、李乐府一派。

文房《铜雀台》前四句,可作五言一绝,衍作长调,不觉繁缛,便是此君高处。

君平长篇,天才逸丽,兴逐笔生,复工染缀,色泽囗妙,在天宝后,文房、仲文俱当却席者也。

杨衡《白囗》,唐乐府之佳绝者,然自齐、梁人视之,便词色轻露矣。

王建歌行,才思佻浅,便开《花间》一派,不待温、李诸公也。廷礼《品汇》未审格,故中晚多滥收之弊。

仲初佳篇,如《春词》结句颇有古气;《温泉宫行》含吐有致,亦复情思杳霭。至《神树》短歌,极恶道矣。

仲初《白囗》二首,冶思波属,足俪仲师。喜其能不作戒荒及越兵沼吴等语,乃为近古。一著此等,便落下格。他体也忌见正面,乐府尤难之耳。

初盛之后,似合有张、王俚俗一派,犹明中叶有袁中郎辈也。

张籍《节妇吟》,亦浅亦隽;《吴宫怨》无中生有,得青莲之遗。馀作亦有工妙。大抵于结处正意悉出,虑人不知,露出卑手。

文昌乐府与仲初齐名,然王促薄而调急,张风流而清永,张为胜矣。

昌黎《琴操》,以文为诗,非绝诣,昔人尝赏之过当,未为知音。至其拟《越裳操》,“我祖”、“四方”语奇,收斩截古劲,又复浑然。《龟山操》奇而朴,语意工妙。

韩诗“吾欲身为囗,东野变为龙”,空同“子昔为囗我作龙”本此。然韩谦而李倨,亦似故欲避其意耳。

《嗟哉董生行》学《雁门太守》,然气格凡近不称。《石鼓歌》全以文法为诗,大乖风雅。唐音云亡,宋响渐逗,斯不能无归狱焉者。陋儒哓哓颂韩诗,亦震于其名耳。

大历以后,解乐府遗法者,唯李贺一人。设色妙,而词旨多寓篇外,刻於撰语,浑于用意。中唐乐府,人称张、王,视此当有郎奴之隔耳。

《致酒行》,主父、宾王作两层叙,本俱引证,更作宾主详略,谁谓长吉不深于长篇之法耶?

元和诗响,不振已极,唯权文公乃颇见初唐遗构,亦一奇也。

玉川《楼上女儿曲》,通体妍俊,中“直缘”二句殊赘,或“锦帐”下径接“我有娇靥”,风格差得上。

张若虚“春江潮水”篇,不著粉泽,自有腴姿,而缠绵酝藉,一意萦纡,调法出没,令人不测,殆化工之笔哉!

《绝缨歌》,李颀集无之,而《文苑英华》载为颀作,然轻缓不振,决非新乡笔也。

《连昌宫词》虽中唐之调,然铺次亦见手笔。起数语自古法。“杨氏诸姨车斗风”,陡接“明年十月东都破”,数语过禄山,直截见才。俗手必将姚、宋、杨、李置此,逦迤叙出兴废,便自平直。“尔后相传六皇帝”一句,略而有力,先为结语一段伏脉。于此复出“端正楼”数语,掩映前文,笔墨飞动。后追叙诸相柄用,曲终雅奏,兼复溯洄有致,姚、宋详,杨、李略。通篇开阖有法,长庆长篇若此,固未易才。

子美“文章有神交有道”,虽云深老,且起有势,却是露句,宋人宗此等失足耳。滔滔一韵,未见精工,至“气酣日落”以后,浮气乃尽,真力始见耳。

子美《陪王侍御同登东山最高顶宴姚通泉携酒泛江》,其诗起四句先将二人叙完,次叙登山只二句,次将泛江衍为长篇。登山、泛江,自是俳势,一略一详乃尔,章法已奇。至主客是两长官,二十句中以四句了却,意在有无间耳。他人于此恋恋怅怅,岂能自己!

《古柏行》,起六句莽莽疏直,故以“囗来气接巫峡长”二微语承之。或云气脉不属宜有讹,已可笑。或云二句当在“二千尺”下,讠孛之讠孛矣。

太宗《饯来济》,七律已开,以四杰之才,竟无一篇,何也?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中晚劣语,亦见之子安耶!

陈伯玉律体,清雄为骨,绵秀为姿,设色妍丽,寓意苍远。由初入盛,此公变之,沈、宋堂皇,悉皆祖构于此。

“北斗挂城边,南山倚殿前”,“挂”、“倚”字新出,便睹盛唐风采。

“明月高秋迥”,“高”、“迥”字复,然不害格。若易作“清秋”或“高秋映”,便自轻萎。“澄江净如练”,谢茂秦欲改“秋水”,坐不解古法耳。他如“湛露酌流霞”,“宠移新爱夺”,语复可笑,然终不失正始朴处。

沈囗卿“千秋遗令开”,“开”字凑叶,读者不觉,由专重声响耳。小许“天上奉薰歌”,“薰歌”但切宸撰,不虑与题“遇雪”左,唐初多复如此。

垂拱诸贤,张道济骨力稍弱,词采亦薄,拙处袭正始之瑕,流处启大历之调。

张子寿忠謇之士,陈诗讽主,动合典则,质直有馀,微伤雅致,不徒窘于边幅也。

“剑阁横囗峻”一篇,壮哉词笔!蜀狩归来,绝无衰飒之气,才故是不群。

青莲五言律,自流水法外,颇近正始,不似子美、达夫诸公创体,迥异昔观。

襄阳《洞庭》之篇,皆称绝唱,至欲取压唐律卷。余谓起句平平,三四雄,而“蒸”、“撼”语势太矜,句无馀力;“欲济无舟楫”二语,感怀已尽,更增结语,居然蛇足,无复深味。又上截过壮,下截不称。世目同赏,予不敢谓之然也。

襄阳五言律体无他长,只清苍酝藉,遂自名家,佳什亦多。《洞庭》一章,反见索露,古人以此作孟公声价,良不解也。

“鸟道一千里,猿声十二时”,“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句法孤露,意兴欲尽,尤易为浅学效颦,作者不欲数见者也。

岑参“关树晚苍苍”一首,今人当隶马事,能超脱乃尔!

子美《天河》自佳什,第三四为老生藉口,大启恶解,小恨耳。

张承吉风流之士,而《金山寺》诗:“因悲在城市,终日醉醺醺”,村鄙乃尔,不脱善和坊题帕手段。

“暂将弓并曲,翻与扇俱团”,蒋仲舒谓之近俗。然是初唐本色语,自六朝来,第未称佳,亦胡云俗?

玄宗”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是幸蜀诗,故用张载《剑阁铭》事。蒋仲舒笺引班固《燕然》,非也。

达夫五言律多似短古,亦是风调别处。

韩愈“汉家旧种明光殿,炎帝还传《本草经》”,此樱桃谜也。荆冬倩《奉试咏青》诗:“路辟光天远,春还月道临。草浓河畔色,槐结路边阴。未映君王史,先标胃子衿。明经如可拾,自有致囗心。”此等题自未易佳,亦何讵作青谜?

岑嘉州《初至犍为作》,而茂秦改之,语在《直说》中。然颇不及岑气骨,直落中唐,结句尤劣。盖谢本色只是中唐耳。

《中兴间气》称郎士元“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工于发端,谢惭沮。

然二语排而弱,思致浅竭,遽驾玄晖乎?

“沲水临中坐”,杜排律足称工绝,而胡明瑞《诗薮》抑之。盖胡于排律,专主赡硕,未究起伏之妙,故自运如《咏雪》及《题武侯》诗,往往绝可笑。又元美《哭于鳞百二十韵》,都乏神韵,而明瑞称之。至明瑞哭王诗,更出王下,乃复自拟古人。

昔人称老杜字法如“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囗”,句法如“无风囗出塞,不夜月临关”。余谓此等皆杜句字之露巧者,浑读不妨大雅,拈出示人,将开恶道。

张乔“波影逐游人,自是游人老”,叠句可憎。于武陵亦有“又渡湘江水,湘江水复春”,又唐彦谦“坐无风雨至”,亦然。

“诸葛大名垂宇宙”,通章草草。“伯仲”二语,ゼ词中作史论,殊伤渊雅。

李绅《过锺陵》之作,三四“江”、“郭”承上,与杜公《吹笛》篇法相似,然非佳格。《江南暮春》又学“去岁荆南梅似雪”,短李殊未精悍。

杜牧之“江涵秋影”,截首四句,乃中唐佳什,衍为八句便齐气;“古往今来”,竟成何语?

皎然精于诗法,而己作不能称,较之清工气骨,故应却步。

杜诗“卧龙跃马终黄土”,“跃马”为公孙述,盖用《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语。然用不始杜,临海《畴昔篇》已见之。刘辰翁“跃马何限,古人开口自信”,非也。

诗至七言律,已底极变,既难空骋,又畏事累,大抵温丽为正,间令流逸,读之表里妍整,而风骨隐然。颇恶驱驾之势,有心章彩;至于隶古事,寓评议,斯为下风。唐初意尽句中,正用气格为高。盛唐境地稍流,而兴溢章外,不妨媲美。作者取裁,舍是奚?中叶翩翩,亦曲畅情兴,必欲瓿覆大历以下,似属元美过差之谈。至于李商隐而下,予不敢道之。

王维“商山包楚邓”篇十二句,凡十二见地形,虽全叙行色,而写送流利,不觉烦,终是诗律未细处。

“羞将短发还吹帽”一句,翻案意足,“笑倩傍人为正冠”,赘景乏味,或当时即事语耶?

包佶诗“王粲频徵楚,君恩许入秦”,借“君”对“王”,不拘姓名,从杜公“子囗”、“今日”,“高凤”、“聚萤”来。至于鳞“木落毗陵看过雁,月明张翰倚扁舟”,皆祖述此,然只似游戏耳。“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王元美称其壮语,然气尽句中,未为佳调。“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何元郎指为名作,谛视之,亦禅林恒语耳。

张季直中岁感激,苦节学文,而“深竹园偶辟疆”,谓与顾辟疆为偶,既是凑韵,若解开辟疆畔,更自生硬。渤海五十,张有恧焉。然题云“探韵”,岂是为韵所拘故耶?

早期倡和,舍人作沈婉丽,气象冲逸,自应推首。“衣冠身”三字微拙。

右丞典重可讽,而冕服为病,结又失严。嘉州句语停匀华净,而体稍轻,又结句承上,神脉似断。工部音节过厉,“仙桃”、“珠玉”近俚,结使事亦黏带,自下驷耳。四诗互有轩轾,予必贾、王、岑、杜为次也。

于鳞贬子美七言律愦焉自放,语有当处,未必便为献吉而发。然于鳞律鲜扌幻体,致多精秀,谓自为地,或有之乎?

太过幸灵州诗止二句,虽阙而已自笼罩雄奇。

初唐四子,人知其才绮有馀,故自不乏神韵。若盈川《夜送赵纵》,第三句一语完题,前后俱用虚境。临海《易水送别》,借轲、丹事,用一“别”字映出题面,馀作恁吊,而神理已足。二十字中而游刃如此,何等高笔!

王、孟五言绝,笔韵超远,不减李拾遗。但李近浏亮,王近清疏,特差异耳。

孟他体较王格小减,五言绝句,气更似胜之。

杜《复愁》云:“万国尚戎马,故园今若何?昔归相识少,早已战场多。”此等用意,便是歇后法。

胡明瑞举唐五言绝句凡十六首,云佳者大半于此。余观权德舆《玉台体》二首,语意佻浅;至王建《新嫁娘》、施肩吾《幼女词》,摹事太入情,便落卑格。

李囗之《罢相作》,敖子发以为不如钱起《暮春归故山草堂》。不知李诗朴直,钱诗便巧,李出钱上自远,子发未审格耳。

盛唐七绝,常建最劣,高得中唐,卑入宋格,如“过在将军不在兵”是也。

诗有近俚,不必其词之闾巷也。刘梦得《竹枝》,所写皆儿女子口中语,然颇有雅味。元次山《囗乃曲》云“好是囗山《韶囗》音”,非不典切苍梧事,伧父之状,使人呕矣。

宋人谈诗多迂谬,然亦有近者。至谢叠山而鄙悖斯极,如评少伯“陌头杨柳”之作,梦得《蹋歌词》,阆仙《渡桑乾》,许浑“海燕西飞”是也。

文昌“洛阳城里见秋风”一首,命意致近填词,读者赏俊,勿遽宽科。

籍、建并称,然建远不如籍。籍《楚妃》、《离宫》有盛唐之调,俱得乐府遗风。建《宫词》直落晚叶,去孟蜀花蕊夫人一间耳。《夜看扬州市》,何里巷也!

王建“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华亭李舒章诗“御水先成二月瓜”本此,亦练雅,不觉其是用唐世语。

义山七绝,使事尖新,设色浓至,亦是能手。间作议论处,似胡曾《咏史》之类,开宋恶道。

王元美谓“一年又过一年春”与“九月九日望乡台”同法,而调少卑,情稍浓。盖情浓非诗家境诣,此语殊难得解。

太白《清平调词》“囗想衣裳花想容”,二“想”字已落填词纤境;“若非”、“会向”,居然滑调。“一枝浓艳”,“君王带笑”,了无高趣,《小石》跻之坦涂耳。此君七绝之豪,此三章殊不厌人意。

太白“杨花落尽”,与乐天“残灯无焰”,体同题类,而风趣高卑,自觉天壤。

七绝,李益、韩足称劲敌。李华逸稍逊君平,气骨过之,至《从军北征》,便不减盛唐高手。

“虢国夫人”一首,张承吉之作,又见杜集。然调既不类杜绝句,且拾遗诗发语忠爱,即使讽时,必不作此佻语,应属祜作无疑。

王表诗“一声歌发满城秋”,赵嘏又云“一声留得满城春”,邹子之吹黍谷,庶女之召飞霜,亦词人不用事之用事耳。

七言绝起忌矜势,太白多直抒旨鬯,两言后只用溢思作波掉,唱叹有馀响。

拙手往往安排起法,欲留佳思在后作好,首既嚼蜡,后十四字中,地窄而舞拙,意满而词滞。古亦多用景物唱起,然须正意着景中令足,后来神韵自不匮耳。

《诗家直说》云:“予初赋《侠客行》:‘笑上胡姬卖酒楼,赌场赢得锦貂裘。酒酣更欲呼鹰去,掷下黄金不掉头。’自谓结无馀音,更之云:‘天寒饮罢酒家楼,掷下黄金不掉头。走马西山射猛虎,晚来风雪满貂裘。’”予前说得此,尤觉醒畅。

张继诗“江枫渔火对愁眠”。今苏州寒山寺对有愁眠山,说者遂谓张诗指山,非谓渔火对旅愁而眠。予谓非也。诗须情景参见,此诗三句俱述景,止此句言情,若更作对山,则全无情事,句亦乏味。且愁眠山下即接姑苏城寒山寺,不应重累如此。当是张本自言愁眠,后人遂因诗名山,犹明圣湖因子瞻诗而名西子湖耳。

至于夜半本无钟声,而张诗云云,总属兴到不妨。雪里芭蕉,既不受弹,亦无须曲解耳。

宋人之诗伧,元人之诗巷,然亦各自间有佳处。

海叟《杨白花》,谓故君之思,似太亵,当是即胡后本意耳。“渡江水”语尤可见。

凤洲“人间陆海天茫茫”,出李贺《秦宫》诗,变得雄奇,中着此句,觉通篇发越。

空同“苑西辽后”篇,华亭宋辕文以为拟杜“昆明池水”,以不甚似见工。

然予谓此拟“瞿塘峡口”,非拟“昆明”也。

元美七律,力沉而微伤滞,思精而时入巧,材富而每阑入近语,未足称长。

于鳞语元美“我无凡境,子无神境”,二人亦初不讳之。至《祀康陵》等篇,则李、谢未办耳。

茂秦“天书早下促星轺”,末结出武选葬兄,点次轻稳,善于避险。

子相矫矫,有拂日摩天之羽,虽伤短促,终自不羁。

诗自万历末,争欲决李、王之藩。董宗伯其昌颇自矫峙,然风格亦微跌宕矣。

许景樊,朝鲜女子耳,诸体略放温、李、而七律独祖七子之风,“层台”、“一柱”,全学于鳞。《登黄榆作》,见有明文章诞敷之远。

二李献吉、于鳞。何、王景明、元美。外,若徐昌之邈然洁秀,薛君采之婉挚华亮,顾华玉之格苍味腴,高子业之造思精微,王稚钦之风神丽失,自足掩馀子之芳润,抗四氏以并驰。故以广大教化论之,或稍逊四家,倘用独长便决胜。尝拟合选国初四子,高季迪、杨孟载、张来仪、徐幼文。前后七子,献吉、景明、边廷实、徐昌、康德涵、王敬夫、王子衡为前七子,于鳞、元美、谢茂秦、徐子与、宗子相、吴明卿、梁公实为后七子。与上薛、顾、高、王及刘伯温、卢次便为二十四家。次便虽骚赋名,然诗自振迅。

徐昌《迪功集外》,复有《徐迪功外集》,吴郡皇甫子安为序而刻之音。

又有《徐氏别稿五集》,其名有《鹦鹉编》、《焦桐集》、《花间集》、《野兴集》、《自惭集》,总为五集。《迪功集》或云是其自选,风骨最高,体律严正。

《外集》殊复奕奕。《别稿五集》中:《蕉桐》多近体,最疵;《鹦鹉》多学六朝,间杂晚唐,颇有《竹枝》、《杨柳》之韵。《花间》“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诗为小乘,入词亦苦方不称。他如“花间打散双蝴蝶,飞过墙儿又作团”,《咏柳花》云:“转眼春风有遗恨,井泥流水是前程”,便是词家情语之最。献吉叙《迪功集》云:“守而未化,蹊径存焉。”子安叙其《外集》云:“并包众美,言务合矩,检而不隘,放而不逾,斯述藻之善经也,奚取于守化而暇诋某未至哉!”余谓昌洁蠲树藻,颇有骚思,而庄于吐辞,雅深于怨,殆不欲为放言也。自献吉论之,乃云“未化”,故应子安叙论优耶!

边贡诗“自闻秋雨声,不种芭蕉树”,王世贞谓芭蕉岂可言树?余谓北齐武成后谣云:“千金买果园,中有芙蓉树。破券不分明,莲子随它去。”是不定木本乃称树也。第边语虽俊而命意微近填词耳。俊语常恐堕格,此等处故难。

何元郎《丛说》所摘明诗,董浔阳《赠行》诗三首殊工,馀句多不能佳。至称沈石田“檐前故垒雌雄燕,篱下秋子母鸡”,尤可笑。录唐六如《怅怅》词一篇,虽不入格,而措语酸伤有情,当为泪下,可与《寄文徵仲书》并观。然元朗谓之六朝,亦遥遥矣。

谢茂秦谓情诗难作,何元朗谓情词易工,二语无妨并当。盖诗必求格,而情语近昵,则易于卑弱;词则昵乃当行,高顾反失之。又元朗少喜曲,中年病废,教童子习唱,遂通音调。是於曲学者,故不难于言情。茂秦少亦工小词,后见于鳞诸子,遂大羞悔,故道著情语便苦畏,亦伤弓之惊弦声也。

有明诗家称二李、何、王,然于鳞近于优孟抵掌,元美近于监厨请客,相其风骨,殊逊李、何。虽献吉近粗,大复近弱,当其得意,前无古人,粗弱政是不掩质处。后来曲尽修辞,无瑕可指,而深按之,便苦浮且厉,是李、何所病,犹古民之三疾也夫?

于鳞“万里银河”一首,余见其稿,益知改正心苦,古人不漫然也。今录附注:“万里银河接御沟,稿作‘何处还逢玉树留’。千门夜色映南稿作‘此登’楼。城头客醉燕稿作‘青’。山月,笛里寒生蓟北稿作‘紫塞’。秋。胡地帛书鸿雁动,汉宫纨扇婕妤愁。西风明日吹双稿作‘蓬’。鬓,且逐飞蓬赋远游。稿作‘多病天涯恋旧游’。”其造题亦小异。

茂秦“庭草惊秋”一首,尝见其旧刻,与《四溟全集》所载多不同,知其先后改定之佳。今录之,以旧诗附注:“庭草惊秋白露垂,旧作‘玉露初惊沾草重’。冰轮渐觉渡河迟。光临凤阙清钟断,旧作‘清樽断’,乃不成语。寒入旧作‘气接’。龙庭书角悲。天际几看鸿雁影,山中又老桂花枝。共旧作‘不’。知庾亮南楼夜,旧作‘下’。曾为勋名感鬓丝。”

杂论

《解颐新语》云:“诗贵和平,令人易晓。”予谓和平固不在易晓。又云:“子渊《箫颂》传于宫媵,百乐《童规》讽于樵厮,《长恨》一曲童子解吟,《琵琶》一篇胡儿能唱,岂必深险哉!“予谓诗不贵险,却自须深,元、白鄙俚,讵足为训!借如《箫赋》在今,亦未易读,诗索媪解,岂称高唱!且百泉尝称文宗能辨苹非蔌萧,知钏为跳脱”;又以“自古帝王皆逊志典学,故相如、子囗词赋谲诞,音韵聱牙,汉帝一诵如素习。”而两论并核,殊复矛盾,何耶?

严仪卿生宋代,能独睹本朝诗道之误,谓“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某末流甚者,叫噪怒张,乖忠厚之风”。论眉山、江西,亦可称沈著痛快,真绝之识,其书之足传宜也。

皇甫氵方云:“诗苟音律欠谐,终非妙境,故无取扌幻体。”斯言殆不尽然。

又云:“元、白六韵,七言排律之始。”岂未睹崔融、杜甫诸公之作耶?

曹植“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徐“浮囗何洋洋,愿因通我辞”。齐浣“将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怀”,又变“风”、“囗”为“月”。而太白“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则“风”、“月”并役,是用变为偷者也。石崇金谷涧赋诗,不能者罚酒三斗。太白云:“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而于鳞“诗成罚我我岂辞,便过三斗无论数”,是用翻为偷者也。

张乔《寄杂扬故人》:“月明记得相寻处,城锁东风十五桥。”《解颐新语》谓“扬有二十四桥,乔盖想故人之居当过其半,乃知诗人无虚语”。予谓此真百泉魔语也。

胡明瑞性骛多,故于宋、元诗俱评驳极详。然眼中能容尔许尘物,即胸次可知,宜诗之不振矣。

相如《美人赋》全仿宋玉《登徒》篇,当是少时学步之作。《杂记》谓其因文君而欲以自刺;武林章氏注《古文苑》,又讥其欲自媚于世,俱谬。

高廷礼曰:“汉、魏质过于文,六朝华浮于实,得二者之中,备风人之体,惟唐诗为然。”案高语是以唐人高于汉、魏也。且汉、魏非乏采,而六朝汉为ゼ华,较唐犹为存朴,徒自俳俪句字求之,真以目皮相耳。

孙钅广云:“乐府贵俚。”此似未深窥乐府者,后人闻之,恐大诖误。《易林》、《参同契》等书,本非文士所撰,其词特偶作谐声耳,后之证古韵者,辄引为据,殊见乖鬲。又若唐、宋以后人著撰,韵多放轶先榘,如晚唐诗首句出韵之类,后辑韵书者不引著宪以裁其愆,反援彼讹文,强证通韵,徒炫博雅,不知滋误。

论文不可束缚,如信《囗汉》而谓周无遗民是也。论文不可穿凿,如解杜诗而句句傅著每饭不忘君是也。

诗家如作字家,点画之间,斟酌繁简,小有增损,不妨其妙。人名如马卿、葛亮,多见篇什;仇池九十九泉,而杜诗“长怀十九泉”,古人不谓疵也。如《诗》三百五篇,而孔称《三百》,举全略奇,古多有之,顾审其善用耳。

《笔丛》载宋游景仁《黄鹤楼》诗,云:“宋七言律唯此首可追老杜。”今案其诗云“长江巨浪拍天浮,城郭相望万景收”,调已极粗滑,至“角声交送千家月”,鄙俗又甚。

“山气日夕佳”,“众鸟欣有托”,伊其相谑,故作谬误耳。他如“弄獐”、“伏腊”、“大杜”、“金根”,徵杜若于坊州,惑蹲鸱为羊子,未读曹赋,乃呼囗雀,不熟《尔雅》,误食蟛蜞,博类词林,均资噱笑。此拾遗所以求过“难字”,隐侯所以畏读“雌霓”也。

次韵非古,今人每好作之;重字不妨古,而今每酷忌。盖次韵始终於元、白,微之《上令狐文公书》中自叙其故;而重字唐多有之,不止李藩之举钱起也。沈存中云:“唐人虽小诗,莫不揉埏极工而后已。崔护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以语未工,故第三句云‘人面囗今何处去’,虽有两‘今’字,不惜也。”斯言得之。

《子夜》双关,“囗砧”哑谜,虽入巧法而不坠古风。又有巧用别名略同为隐者:杜康善酿,曹公即呼酒为杜康。宜城、中山出名酒,梁昭明诗“宜城溢渠碗,中山浮羽卮”,即呼酒为宜城、中山。囗和,山名,产木宜琴瑟,王昌龄斜抱囗和深见月,即呼琴瑟为囗和,《搜神记》韩恁、何氏魂化鸳鸯,温飞卿诗“粉项韩恁双扇中”,即呼鸳鸯为韩恁。又阮咸制乐器,其器即名阮咸。江南薛九善歌《嵇康》,《嵇康》曲名,见王钅至《侍儿小名录》。至酒名圣人、贤人、督邮、从事,乐府名有《董娇饶》、《王子乔》,皆是类也。作者须古有是称,不嫌新异,傥复比物创更,必陷险<;骨皮>;。借更名酒仪狄,号琴空桑,转展不极,不能不为词林笑端。东坡“独看红蕖倾白堕”,囗州“吾晚囗刘毅”,是句佳乎?

近体咏史自不能佳,胡曾百首,竟坠尘溷,《平城》、《望夫石》二诗,结句尤恶。茂秦顾独称之,何邪?又云“咏史宜明白断案”,非徒不解近体法,是目未经见晋以前咏史者。

李阳冰见《碧落》之碑,数日不去;欧阳询爱索靖之迹,下马坐观。二公之于慕古,可谓勤已。抑岂以摹画之工而真宰不宣耶!

诗必相题,猥琐、尖新、淫亵等题,可无作也。诗必相韵,故拈险俗生涩之韵及限韵步韵,可无作也。

谢茂秦云:“白乐天正而不奇,李长吉奇而不正。”直呓语耳。

何元朗最喜白太傅,称其“不事雕饰,直写性情”,不知此政诗格所由卑也。

又称白《琵琶行》、元《连昌宫词》为古今长歌第一,殆见浅耳。

杜诗“苔卧绿沈枪”,柴虎臣诗“绿沈终日卧苍苔”,亦是指枪。或云杨用修尝辩绿沈是色,非物名,不可单用,非也。古人名物,多举色像形。《诗》称“茹蘧”,不嫌是草。大黄大白,弓杯自见。《汉书》云:“取青紫如拾芥耳。”又云:“纡青拖紫。”后汉《樊君碑》:“龟艾追赠。”艾所以染绶。谢诗“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苹鹿。”ゼ词之家,类多裁缀。聊举数端,知杨说之未足拘耳。

《沧浪吟卷》云“发端忌作举止”,贵高浑也;“收拾贵在出场”,须超远也。

王昌龄集云:“王维诗天子,杜甫诗宰相。”宋严羽《吟卷》云:“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然此等论,必自开元以后作者,方当受其折囗使之耳。

初唐用古句,盈川“少别比千年”,正字“丘陵徒自出”,间增一字,便与古意迥别,囗造入工,不嫌成构。然《白囗谣》“出”字当读吹,平声,叶下之来,而伯玉读作入声。“中兴”读平声,而子美诗“新数中兴年”,是读去声。

“中圣”读去声,而太白“醉月频中圣”,是读平声。《左传》“华不注”,“不”字读付,如《棠棣》“鄂不”。“不”字言此山孤秀如华付之注于水,见虞挚《畿服经》。而李于鳞律诗以“华不注”对“医无闾”,绝句我自能怜华不注,俱读入声。律之审音家,诸公未免不识字之诮。

芮挺章云:“道苟可得,不弃于厮养;事非囗理,何贵于膏梁!”殷云:“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吾无取焉。”释皎然云:“无爵命有幽芳可采者,拔出于九泉之中,使与两汉诸公并列。”古人是非登降,不苟如此。

若于鳞《诗删》,不宽元美而蔽茂秦,足称雅正,可以观德。近则家擅珠璧,裂皆争先,亦有予爱夺憎,好丹非素,风雅之役,兵戎剧焉。呜呼!作者自难,选亦讵易道哉!

子囗《逐贫》,志安贫者也。谢茂秦呵其心急富贵,不及昌黎《送穷》,大可笑。夫依隐玩世,激诡其词耳。若谢见,则《北门》为小人之诗,《渔父》有啜ㄤ之志,斯固哉其言诗者也!至退之《送穷》,仍留穷,意直浅露,不及扬。

此汉、唐文格之别,故《反骚》意同《逐贫》,亦为考亭所掊。何索解不易,子囗之多不幸耶!

陈无己《寄外舅郭大夫》:“巴蜀通归使,妻孥且旧居。深知报消息,不忍问何如。身健何妨远,情亲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赵章泉谓“中二联虚字多而无馀味,若取前后为绝句,当不减盛唐。”予谓“欺”字露筋,亦非盛唐。

学诗如学书,必先求其似,然后求其不必似,乃得。

唐人文多似诗,不害为佳;退之多以文法为诗,则伧父矣。六朝人序记多似赋,不害为佳;子瞻多以序记法为赋,则委尔矣。

诗不专贵用事而不害乎用事,所谓太虚不拒万有,真空不离色相也。诗贵自然而又不害乎锤锻,所谓良金不惮单冶,美玉不嫌雕琢也。

诗者,温柔敦厚之善物也。故美多显颂,刺多微文,涕泣关弓,情非获已。

然亦每相迁避,语不署名。至若乱国迷民,如“太师”、“皇父”之属,方直斥不讳。斯盖情同痛哭,事类弹文,君父攸关,断难曲笔矣。而《诗》犹曰:“伊谁云从,惟暴之云。”又曰:“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其辞之不为迫遽,盖如斯也。后之君子,喜招人过,每相摭拾以资输写。夫朋友之道,本以义合者也,小瑕宜合好而掩恶,大过宜忠告而喜道,至不获已,则徐引而退耳。今乃小垢宿愆,动见抵囗,深辞巧诋,务盈篇牍,不彼恤,蕲竭我才。约而数之,戾十有七。古人所纠,必务其大,乃有义不系于君亲,事不交乎邦国,可以略置忘言,而得已不已。其戾一也。人非齐圣,孰无过端,闾巷之人,政复多レ,徒以交罕载笔,无与录之耳。属为文士,宜有同声,而小露<;疒只>;瑕,辄被铅椠,文章所播,疾於置邮。於是帷墙既隐而郡邑交谈,夙昔可磨而千古莫洗,是则君子之有朋,不如闾巷之无友。其戾二也。偶尔寄托,联复铺张,盈盈非荡,生见呵于拾遗;《封禅》非谀,死受嗤于和靖。原厥初情,未如所刺,吹索之后,方将见瑕。

其戾三也。又若愆归往昔,德已更新,咒逝水以求迥,吹宿灰而成焰,将令日月一蚀,永绝还辉,使夫人而君子则非以讳贤,使夫人而小人则重之放弃。其戾四也。又或生有密交,死无血胤,赖子一瞑,托我千秋,尔乃未阐幽光,更搜隐囗。

夫交密则无微弗识,胤绝则莫与致争,九原可作,其能瞑乎?其戾五也。骨肉天性,伦极人彝,稍中乖嫌,未沦恩纪。记云:“师无当于五服,五服弗得不亲。”则默斡潜调,职在朋友。乃有形诸谣咏,洗发词篇,或为下而讪上;或代彼而非此。夫隐诸心者,发口为成言;隐诸事者,入文为成案。是以未经藻思,情在缠绵茹吐之间;一奉评题,便有弦绝雨坠之势。其戾六也。等斯而上,益有难言。

夫怀罪引慝,昔人之明规;思古无讠尤,臣子之正训。又况遇非正则,冤异《小弁》,讪父兄以为名,斥乘舆而见直,一唱群和,号称孤愤,险情悖节,孰甚于斯。其戾七也。至如根柢盘错,径路纡险,悬度求济,贤者难之。其或不原隐情而专攻显迹,舍厥大义而绳以鄙私。夫显迹易レ,隐情难明,大义罕同,鄙私交赞,口舌求解,疮瘢愈多,正谊郁而莫伸,莠言烦而愈炽,君子处此,斯为冤酷。

其戾八也。造膝诡辞,避人焚草,事君之厚,交亦宜然。其或君居九重,友隔千里,则封事邮筒,不得不尔。至于明辩是非以祛群惑者,自当近著舆观,远存国宪,如刘歆之《移博士》,杜牧之《上宣州》是也。若其事本琐尾,情非迫切,而又终朝觌面,永夕抒怀,何缘从容燕笑,则卷舌不谈;别去题书,乃词锋互起。

规诲不谆于口辅,姗笑徒弄于文辞。其戾九也。古人大义,离别恶声弗闻。乃有本属素交,末无小忿,屡更风雨,未旷晨宵,而徒笔墨竞长,波涛腾口,莞尔相昵则联床解榻,投咸答赠则矢激霜飞。其戾十也。乃或寒暑之末,醉饱之馀,小罹违迕,便生怼望,鼓其才笔,粉绘交宣,嘘囗雾以为楼,织萋菲而成锦。若而人者,抑为太甚。其戾十有一也。复有中情浅狭,妄作高深,目人以刻敫为工,自期以矜诞称俊,思财片语,神厉九霄,床下可以卧人,儿女不妨呼客。形诸口颊,已是へ然,一涉文辞,弥深暴慢。其戾十有二也。若夫高下移情,寒暄贰辙,申谊贵游,则白雪兰薰,倾倒无尽,侯门仁义,歆德有馀;倘值疏芜贱士,语默稍暌,则砺齿磨唇,笔长采烈,恁陵激射,借以自殊。其戾十有三也。施不祈报者,达者之用心;受德不忘者,君子之自敕。乃有面背移情,朝晡改趣,方其因热也,则低头帖耳,宛转傅离;及其既往也,则哆口轩眉,诋其长短。甚者装裹桀金,便回头而相吠;酲馀晏酒,已挥毫而见弹。何有大义之灭亲,辄云一饭其胡恤。其戾十有四也。文章,公器也。经术,圣心也。自应讨论通流,商略忘我。爰若季绪琐琐之才,五鹿岳岳之气,徒怀掣簟,失意探珠,遂兴闪烁之辞,更创偏畸之议,摇牙相噬,恣极囗兆儇。其戾十有五也。长者之量,不可概人,此既相加,彼复行甚,纠缠胶结,长滋不解,同心且煎为萁豆,毛颖将よ于莫邪。其戾十有六也。《春秋》,圣人之刑书也。犹且善善从长,恶恶从短。恶有舞鼠文于播雅,设虎穴于ゼ华者,谓之何哉!其戾十有七也。假令痛深次骨,仇非戴天,含愤濡毫,亦复胡怪。徒以或生情于伊谑,或互揣为名高,或资义类而工文,或缘慷慨而钓直,始于自护以求申,终致交攻而修怨,一矢加遗,百端交集,揆诸古人,不其倍欤?悲夫因师获印之谚,党胡然而参夷;说法马留之谣,社胡然而荠粉。是故《老子》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讥议人者也;博辩闳远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且夫修吏,王事也,昌黎犹惧获谴;惟口,无迹也,虞舜戒其兴戎。又况书非国乘,事非宪典,而辞翰所涉,行远而流长,隐而扬之,暂而久之,可不惧哉!可不慎哉!余薄游文苑,奉教英流,窃睹斯敝,每感于心。在昔有然,今兹弥甚。以为严于律己者,立命之原也;恕于责物者,宽身之仁也;囗囗于面诤者,笃伦之诚也;谨于繁辞者,致忠之心也;毋敢肆诃者,远戾之萌也;须受不反者,自毖之方也;刻省束修者,销刺之端也;于物无尤者,相化之理也。爰撰兹篇以自勖,且以劝方来。缀文之君子,当以古人之心为心,则文章尽善矣,姑无以文章为名也。《诗戾篇》

古人善论文章者,曹丕、陆机、锺嵘、刘勰、刘知几、殷、释皎然、严羽、李涂、高秉、徐祯卿、皇甫氵方、谢榛、王世贞、胡应麟,此诸家最著,中间刘勰、徐、王,持论尤精扌可遵,馀子不无得失。亦有自摅独欣,不可推放众制者,如子桓“诗赋欲丽”,士衡“绮靡”、“浏亮”语是也。

辞学取材,载籍已博,录其要者,《诗三百篇》,《楚辞》,梅鼎祚《汉魏诗乘》、《六朝诗乘》;唐以下则高秉《唐诗正声》,李攀龙《唐诗选》,华亭三子之《明诗选》;稍广之则冯惟讷《风雅广逸》,《昭明文选》,《十二家唐诗》,梅鼎祚《李杜诗选》,《唐诗品汇》。其论诗则刘勰《文心雕龙》,锺嵘《诗品》,皎然《诗式》,严羽《沧浪吟卷》,徐祯卿《谈艺录》,王世贞《艺苑卮言》,此六家多能发微。《楚辞》王逸注为祖,《唐诗选》以旧本有附记而无高、江圈评者为佳。《文选》诗赋须分代读之,其分类者,昭明之陋耳,遂使风格升降混淆,诖初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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