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孤月,无限江山,禅者惊破夜空的长啸,令天地为之动容,于是萧瑟之气,弥散四野。
禅或者说禅者的气度,往往表现得十分豪迈。这在根本上和禅学的哲理有关——既然佛性为世界的本原、最高的存在,而我性即是佛性,逻辑的必然就是:没有外于我的权威存在。当然,禅要求破“我执”,但破除“我执”之后与世界佛性融为一体的“我”,终究仍然是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精神主体。
北宋喜欢将佛与儒相混融的吕希哲说过:“尽大地是个自己,山河世界,一切物象,皆是自己建立。”(见《吕氏杂记》
卷下)可见小我的局促被祛除了,大我的尊贵却显得更为强烈。
百丈怀海(720-814)是马祖道一的弟子,离开师门后在洪州新吴(今江西奉新县)大雄山创建寺院。有僧人问他:“如何是奇特事?”百丈答云:
独坐大雄峰这个回答十分微妙而富于诗意。《江西通志·山川略》记载:“百丈山在奉新县西一百四十里,冯水倒出,飞下千尺,西北势出群山,又名大雄山。”其地岩峦高峻,山势险要。百丈寺就在大雄峰上,你可以认为“独坐大雄峰”只是说禅修很平常,谈不上什么“奇特事”。但这个诗化的句子就地取材,带有强烈的暗示性;再说到“大雄”又是释迦牟尼的尊称之一 ①,更别有一番意味。禅者“独坐大雄峰”,俯瞰人寰,正红尘滚滚,熙来攘往,他有阔大的胸襟,宏伟的气象,和沉静的态度。
中唐时期儒者李翱与禅师药山惟俨的交往,是中国哲学思想史上的一段佳话。李翱是韩愈的弟子,他们两人是中国儒学传统朝理学方向转变的关键人物。惟俨曾先后师从石头希迁和马祖道一,和百丈怀海一样,从慧能数起算是南宗禅的第四代传人,住在澧州药山寺。元和十五年(820年)李翱出任朗州刺史,其地与澧州毗邻,他就去拜访了惟俨。当时“道”和“道统”是这一群儒者所关心的问题,所以李翱首先就问“何谓道耶”,意思是要探究佛禅对世界本原的理解,惟俨则以禅宗惯用的隐喻方式回答他:
云在青天水在瓶①因此佛寺的正殿称为“大雄宝殿”。
因为这是诗化的表达,重在领会,很难给予单一的解释。常见的说法是:水在瓶则静而定,波澜不起,在天则化为云,自在飘浮,所以顺自然、适物性,应物随缘就是“道”。这大概也可以吧,可是我总觉得这么说实在辜负了如此美妙的诗句。如果重视唐代禅师那种自由奔放的精神,换一种解说也许更恰当:云和水本是一物,但云在天是空阔无碍、任意舒卷的景象,水在瓶却是拘局而无法舒展的状态。要说“道”本该是无形之物,一旦固执便成了“瓶”;“瓶”不打碎,何从谈“道”?这么读,就隐含了批评儒道的意思。
《宋高僧传》记载此事,说李翱当下“警悟”,“疑冰顿泮”——像冰一样凝结的疑惑一下子全都化解了。到底李翱从这个优美的句子中体会到什么,这对于他兴复儒道的事业有什么意义,后人也无法知道。但惟俨的回答无疑给李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有《赠药山高僧惟俨》诗二首纪其事,第一首是:
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相问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①从首句来看,惟俨是一个清癯而健朗的僧人,第二句用一片①据《宋高僧传》卷十七《唐朗州药山惟俨传》,其它版本文字略有不同。
广阔的松林映衬他在寺庙中读佛经的仪态,显示庄肃的气象 ①。
三四两句归结到惟俨对李翱问道的回答,同时也借言语的玄妙显示高僧富于智慧的气质。
《赠药山高僧惟俨》诗第二首是: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笑一声。
这首诗更能够体现前面所说的禅者的豪迈。前两句写惟俨幽居山林以自适,轻视世俗浮华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这和李翱探访惟俨的经历有关系。李翱当时是朗州刺史,相当于现在的省级长官,地位是很高的。他亲自去山中的寺庙拜访一位僧人,是非常隆重的举动。可是据《宋高僧传》记载,李翱到来时,惟俨正在读佛经,也许沉浸在经义中了吧,他居然“执经卷不顾”,头也不抬。侍者赶忙提醒:“太守在此。”没等惟俨做出反应,李翱已经不高兴了,远远地喊了一声“见面不似闻名”,意思说和尚徒有虚名。于是惟俨抬头叫了一声李翱的名字,问他:“太守怎么贵耳贱目(光会用耳朵不会用眼睛)?”两人一笑,开始了交谈。诗中赞美惟俨“终年无送亦无迎”,看来事过之后,李翱对他这种淡漠世情、行事简朴的生活,还是很欣赏的。
① 依史籍记载,药山惟俨是唐代禅师中喜好读经的一个,虽然他并不以此强求自己的门人。
清·石涛 ·清山远市图禅者 “独坐大雄峰”,胸襟阔大,气象宏伟,态度沉静。
俯瞰人寰,正红尘滚滚,熙来攘往。
后两句用一个形象的细节,描绘出高僧异常的风采:惟俨偶尔夜来游山,直登孤峰之顶,正当云散烟消(“披云”字面是拨开云彩的意思),一轮明月皓然当空,他发出洪亮的笑声,在山谷中传响不绝。如此性情奔放,和尚对自己的人生该是非常满意的吧?
古代学佛学道的人,很多是同时练气功的,在山中长啸或者大笑,往往与气功有关。《世说新语》记载隐士孙登在山中长啸,“声若驾凤之音,响乎岩谷”。药山惟俨的大笑,据说能传出几十里,这未免有夸张的成分。但他登孤峰而大笑,肯定是很有名的风流之举。“月下披云笑一声”,意态之俊朗,可以读出儒者李翱对他的钦慕。
禅者有时看起来很狂诞的言行,其实是有深意的。相传释迦牟尼诞生时,向四方各行七步,举右手而唱一偈:“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见玄奘《大唐西域记》)这是佛陀被神化以后产生的传说。有人以此问云门文偃(云门宗禅的创始人,生活于晚唐),文偃回应道:“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贵图天下太平。”在一切宗教中,诽谤尊神或创教者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在禅宗,所谓“谤佛”却无所忌惮,只不过云门文偃说得格外强悍而又生动罢了。原因就在于禅宗虽是佛教的一个分支,发展到后来已经完全不能接受神化的权威。
禅门五宗,以临济宗声势最盛,流播最为久远,其创始人临济义玄(生活于晚唐)性格尤为鲜明强烈,对外在权威与法则的破坏最为彻底。他公然宣称,唯有“大善知识”,才懂得“毁佛毁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因为不受外来的拘禁,而获得“透脱自在”。(见《临济录》)他的传人大慧宗杲说他要不是当和尚,就会成为孙权、曹操一类枭雄,这是自家人的评价。
在《临济录》等书中记有义玄和他人富于机锋的接谈,他常用一些诗化的句子来表达,譬如他和凤林禅师对话时,有一个自我描摹:
孤蟾独耀江山静,长啸一声天地秋。
虽然只是两句,但如果不是那么拘泥,我们还是可以把它视为一首诗吧。一轮孤月,无限江山,禅者惊破夜空的长啸,令天地为之动容,于是萧瑟之气,弥散四野。这种寂寥之中的磊落与孤傲,实可令人震惊。比较起陈子昂著名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句,未见得逊色。
临济义玄的嗓门非常响亮,他在启导门人时,常常猛然痛喝一声,而另一位禅师德山宣鉴则喜欢用棒子打。“临济喝,德山棒”,成为禅门佳话,也因此留下“当头棒喝”的成语。
北宋禅师保宁仁勇有一首偈诗,颂咏德山宣鉴开悟的经历,也是十分地意气风发:
一条瀑布岩前落,半夜金乌掌上明。
大开口来张意气,与谁天下共横行。
那是一天晚上,宣鉴侍立在老师龙潭和尚的身边,时间很晚了,龙潭让他回去睡觉。宣鉴道了一声“珍重”便走出法堂,忽然又回过头来说:“天好黑呀。”龙潭于是点燃一根纸烛让德山照路,德山伸手去接,龙潭“噗”地一口将纸烛吹熄。此时德山心中豁然开朗,倒身便拜。
“你见到了什么,就拜?”龙潭问。德山说:“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被天下老和尚的舌头所迷惑了。”①燃灯、吹灯的刹那交替,启发了德山宣鉴的顿悟。保宁仁勇的诗用瀑布奔泻、半夜里突然有一道阳光(古人称太阳为“金乌”)照亮手掌,形容顿悟的一瞬间“明心见性”、彻底把握世间真相的心理状态。而从此独立横行,不再依傍任何人,这真是痛快淋漓。
禅宗这种推翻一切权威、要求必须从个人的内心求得真理的豪迈精神,对中国古代,尤其明代中期以后社会的思想文化中自我意识和个体精神的强化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这是思想史上的重要问题,在这里仅仅提一下,不再多说了。
①事载《景德传灯录》卷十五,这句话的原文是“从今向去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也”。屡见将此句解释为“从今以后不再怀疑天下老和尚的舌头了”,大误。德山宣鉴和临济义玄都是提倡“毁祖谤佛”的厉害角色,如果他顿悟的结果是懂得了从此要乖乖听天下老和尚说的话,那算是什么“禅”!《说文》:“疑,惑也。”此处“不疑”为“不惑于”之意。所以保宁仁勇的偈诗用“与谁天下共横行”来表现宣鉴顿悟之后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