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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文录四(2)

永康周莹德纯尝学于应子元忠,既乃复见阳明子而请益。阳明子曰:“子从应子之所来乎?”曰:“然。”“应子则何以教子?”曰:“无他言也,惟日诲之以希圣希贤之学,毋溺于流俗。且曰:‘斯吾所尝就正于阳明子者也。子而不吾信,则盍亲往焉?’莹是以不远千里而来谒。”曰:“子之来也,犹有所未信乎?”曰:“信之。”曰:“信之而又来,何也?”曰:“未得其方也。”阳明子曰:“子既得其方矣。无所事于吾。”周生悚然有间,曰:“先生以应子之故,望卒赐之教。”阳明子曰:“子既得之矣。无所事于吾。”周生悚然而起,茫然有间,曰:“莹愚,不得其方。先生毋乃以莹为戏,幸卒赐之教!”阳明子曰:“子之自永康而来也,程几何?”曰:“千里而遥。”曰:“远矣。从舟乎?”曰:“从舟,而又登陆也。”曰:“劳矣。当兹六月,亦暑乎?”曰:“途之暑特甚也。”曰:“难矣。具资粮、从童仆乎?”曰:“中途而仆病,乃舍贷而行。”曰:“兹益难矣。”曰:“子之来既远且劳,其难若此也,何不遂返而必来乎?将亦无有强子者乎?”曰:“莹至于夫子之门,劳苦艰难,诚乐之。宁以是而遂返,又俟乎人之强之也乎?”曰:“斯吾之所谓子之既得其方也。子之志,欲至于吾门也,则遂至于吾门,无假于人。子而志于圣贤之学,有不至于圣贤者乎?而假于人乎?子之舍舟从陆,捐仆贷粮,冒毒暑而来也,则又安所从受之方也?”生跃然起拜曰:“兹乃命之方也已!抑莹由于其方而迷于其说,必俟夫子之言而后跃如也,则何居?”阳明子曰:“子未睹乎热石以求灰者乎?火力具足矣,乃得水而遂化。子归,就应子而足其火力焉,吾将储担石之水以俟子之再见。”

赠林典卿归省序

乙亥

林典卿与其弟游于大学,且归,辞于阳明子曰:“元叙尝闻立诚于夫子矣。今兹归,敢请益。”阳明子曰:“立诚。”典卿曰:“学固此乎?天地之大也,而星辰丽焉,日月明焉,四时行焉;引类而言之,不可穷也。人物之富也,而草木蕃焉,禽兽群焉中国夷狄分焉;引类而言之,不可尽也。夫古之学者,殚智虑,弊精力,而莫究其绪焉;靡昼夜,极年岁,而莫竟其说焉;析蚕丝,擢牛尾,而莫既其奥焉。而曰立诚,立诚尽之矣乎?”阳明子曰:“立诚尽之矣。夫诚,实理也。其在天地,则其丽焉者,则其明焉者,则其行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穷焉者,皆诚也;其在人物,则其蕃焉者,则其群焉者,则其分焉者,则其引类而言之不可尽焉者,皆诚也。是故殚智虑,弊精力,而莫究其绪也;靡昼夜,极年岁,而莫竟其说也;析蚕丝,擢牛尾,而莫既其奥也。夫诚,一而已矣,故不可复有所益。益之是为二也,二则伪,故诚不可益。不可益,故至诚无息。”典卿起拜曰:“吾今乃知夫子之教若是其要也!请终身事之,不敢复有所疑。”阳明子曰:“子归,有黄宗贤氏者、应元忠氏者、方与讲学于天台、雁荡之间,倘遇焉,其遂以吾言谂之。”

赠陆清伯归省序

乙亥

陆清伯澄归归安,与其友二三子论绎所学,赠处焉。二三子或曰:“清伯之学日进矣。始吾见清伯,其气扬扬然若浮云,其言滔滔然若流波;今而日默默尔,日慊慊尔,日雍雍尔,日休休尔;有大径庭焉。以是知其进也。”或曰:“清伯始见夫子,一月一至;既而旬一至;又既而五六日三四日而一至;又既而迁居于夫子之傍;后乃请于夫子扫庾下之室而旦暮侍焉。夫德莫淑于尊贤,学莫遄于亲师。故趋权门者日进于势,游市肆者日进于利。清伯于夫子之道日加亲附焉。吾未遑其他,即是,可以知其学之进也矣。”清伯曰:“有是哉?澄则以为日退也。澄闻夫子之教而茫然,已而歆然,忽耿然而疑,已而大疑焉,又闪然大骇,乃忽闯然若有睹也。当是时,则亦几有所益焉。自是且数月,盖悠焉游焉,业不加修焉,反而求焉,伥伥然,颓颓然,昏蔽扩而愈进,私累息而愈兴,众妄攻而愈固,如上滩之舟,屡失屡下,力挽而不能前,以为日退也。”明日,又辞于阳明子,二三子偕焉,各言其所以。阳明子曰:“其然乎!其然乎!谓己为日退者,进修之励,善日进矣。谓人为日进者,与人为善者,其善亦日进矣。虽然,谓己为日退也,而意阻焉,能无日退乎?谓人为日进也,而气歉焉,亦能无日退乎?斯又进退之机,吉凶之所由分也,可无慎乎!”

赠周以善归省序

乙亥

江山周以善究心格物致知之学有年矣,苦其难而不能有所进也。闻阳明子之说而异之,意其或有见也,就而问之。闻其说,戚然若有所省;归,求其故而不合,则迟疑旬日。又往闻其说,则又戚然若有所省;归,求其故而不合,则又迟疑者旬日,如是往复数月,求之既无所获,去之又弗能也,乃往告之以其故。阳明子曰:“子未闻昔人之论弈乎?‘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亦不可以得也。’今子入而闻吾之说,出而有鸿鹄之思焉,亦何怪乎勤而弗获矣?”于是退而斋洁,而以弟子之礼请。阳明子与之坐。盖默然良久,乃告之以立诚之说,耸然若仆而兴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证之以《大学》;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证之以《论》、《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证之以《中庸》。乃跃然喜,避席而言曰:“积今而后无疑于夫子之言;而后知圣贤之教若是其深切简易也;而后知所以格物致知以诚吾之身。吾喜焉,吾悔焉,十年之攻,徒以毙精神而乱吾之心术也,悲夫!积将以夫子之言告同志,俾及时从事于此,无若积之底于悔也。庶以报夫子之德,而无负于夫子之教!”居月余,告归。阳明子叙其言以遣之,使无忘于得之之难也。

赠郭善甫归省序

乙亥

郭子自黄来学,逾年而告归,曰:“庆闻夫子立志之说,亦既知所从事矣。今兹将远去,敢请一言以为夙夜勖。”阳明子曰:“君子之于学也,犹农夫之于田也,既善其嘉种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时其灌溉,早作而夜思,皇皇惟嘉种之是忧也,而后可望于有秋。夫志犹种也,学问思辩而笃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于有秋也。志之弗端,是荑稗也。志端矣,而功之弗继,是五谷之弗熟,弗如荑稗也。吾尝见子之求嘉种矣,然犹惧其或荑稗也;见子之勤耕耨矣,然犹惧其荑稗之弗如也。夫农春种而秋成,时也。由志学而至于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于不惑,去夏而秋矣。已过其时,犹种之未定,不亦大可惧乎?过时之学,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犹或作辍焉,不亦大可哀乎?从吾游者众矣,虽开说之多,未有出于立志者。故吾于子之行,卒不能舍是而别有所说。子亦可以无疑于用力之方矣。”

赠郑德夫归省序

乙亥

西安郑德夫将学于阳明子,闻士大夫之议者以为禅学也,复已之。则与江山周以善者,姑就阳明子之门人而考其说,若非禅者也。则又姑与就阳明子,亲听其说焉。盖旬有九日,而后释然于阳明子之学非禅也,始具弟子之礼师事之。问于阳明子曰:“释与儒孰异乎?”阳明子曰:“子无求其异同于儒、释,求其是者而学焉可矣。”曰“是与非孰辨乎?”曰:“子无求其是非于讲说,求诸心而安焉者是矣。”曰:“心又何以能定是非乎?”曰:“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口之于甘苦也,与易牙同;目之于妍媸也,与离妻同;心之于是非也,与圣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诚切也,然后私得而蔽之。子务立其诚而已。子惟虑夫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诚切也,而何虑夫甘苦妍媸之无辩也乎?”曰:“然则《五经》之所载、《四书》之所传,其皆无所用乎?”曰:“孰为而无所用乎?是甘苦妍媸之所在也。使无诚心以求之,是谈味论色而已也,又孰从而得甘苦妍媸之真乎?”既而告归,请阳明子为书其说,遂书之。

紫阳书院集序

乙亥

豫章熊侯世芳之守徽也,既敷政其境内,乃大新紫阳书院以明朱子之学,萃七校之秀而躬教之。于是校士程曾氏采摭书院之兴废为集,而弁以白鹿之规,明政教也。来请予言以谂多士。夫为学之方,白鹿之规尽矣;警劝之道,熊侯之意勤矣;兴废之故,程生之集备矣。又奚以予言为乎?然予闻之:德有本而学有要,不于其本而泛焉以从事,高之而虚无,卑之而支离,终亦流荡失宗,劳而无得矣。是故君子之学,惟求得其心。虽至于位天地,育万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孟氏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一言以蔽之。故博学者,学此者也;审问者,问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辩者,辩此者也;笃行者,行此者也。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故心外无学。是故于父,子尽吾心之仁;于君,臣尽吾心之义;言吾心之忠信,行吾心之笃敬;惩心忿,窒心欲,迁心善,改心过;处事接物,无所往而非求尽吾心以自慊也。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学也者,其培拥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删锄之者也,无非有事于根焉耳矣。朱子白鹿之规,首之以五教之目,次之以为学之方,又次之以处事接物之要,若各为一事而不相蒙者。斯殆朱子平日之意,所谓“随事精察而力行之,庶几一旦贯通之妙也”欤?然而世之学者,往往遂失之支离琐屑,色庄外驰,而流入于口耳声利之习。岂朱子之教使然哉?故吾因诸士之请,而特原其本以相勖。庶几乎操存讲习之有要,亦所以发明朱子未尽之意也。

朱子晚年定论序

戊寅

洙泗之传,至孟子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复追寻其绪。自后辩析日详,然亦日就支离决裂,旋复湮晦。吾尝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乱之。守仁蚤岁业举,溺志辞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尔,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阙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登诸《六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之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开窦径,蹈荆棘,堕坑堑,究其不说,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厌此而超彼也!此岂二氏之罪哉?间尝以此语同志,而闻者竞相非议,自以为立异好奇,虽每痛反深抑,务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确,洞然无复可疑;独于朱子之说有相抵牾,恒疚于心。切疑朱子之贤,而岂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复取朱子之书而检求之,然后知其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痛悔极艾,至以为自诳诳人之罪不可胜赎。世之所传《集注》、《或问》之类,乃其中年未定之说,自咎以为旧本之误,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诸《语类》之属,又其门人挟胜心以附己见,固于朱子平日之说犹有大相缪戾者。而世之学者局于见闻,不过持循讲习于此,其于悟后之论,概乎其未有闻。则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无以自暴于后世也乎?予既自幸其说之不缪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学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说,而不复知求其晚岁既悟之论,竞相呶呶以乱正学,不自知其已入于异端。辄采录而哀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几无疑于吾说,而圣学之明可冀矣。

别梁日孚序

戊寅

圣人之道若大路,虽有跛蹩,行而不已,未有不至。而世之君子顾以为圣人之异于人,若彼其甚远也,其为功亦必若彼其甚难也;而浅易若此,岂其可及乎!则从而求之艰深恍惚,溺于支离,骛于虚高,率以为圣人之道必不可至,而甘于其质之所便,日以沦于污下。有从而求之者,竞相嗤讪,曰狂诞不自量者也。呜呼!其弊也亦岂一朝一夕之故哉!孟子云:“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世之人不知咎其不为,而归咎其不能,其亦不思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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