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助奁妆院司同掷锦误朝贺府县共迷花
王梦笙、章池客两人坐了轿子，同到叶道台公馆，那南昌府亨太尊已先来了。见了叶勉湖，问其所以。原来，这上一天十月朝，街上出会，艳香刚在人家唱堂戏坐轿子回来，没有卸妆，就同着他师傅的小婆、媳妇，还有邻居家里一位姑娘，一齐走到街上看会，被一位警察局的副委看见，说他不应扮着女子，夹在妇女圈里，有伤风化，申斥了几句。这艳香是向来在抚台、藩台衙门上房里穿房入户，同大人、少爷、太太、小姐们平吃平坐惯了的，他那里把这种磕头虫的小老爷放在眼里。听他申斥，就顶撞了两句。这位老爷也是个少年初出山的，在官场阅历还浅，那腔子里还有点热血未曾化凉，登时大怒，就吩咐巡兵把他带到局里。这副委，穿了公服，坐上公堂，叫：“带过这戏子来！”艳香到这时候，也就只得跪下。问了几句，这艳香还仗着势同他辩驳回嘴，弄得这副委下不来台，就喝声：“拉下去打！”那巡兵把他拉下，还是穿着女妆，就褪了裤子，露出那曾经供奉过各位贵官富商的香臀。这时候，幸亏那正委听见信赶了回来。见这副委正在堂上，不能上去拉他，一面叫家人请他下来，说总办有要话吩咐，一面叫人拦住行刑的巡兵，说先放他起来，停会再打。可怜那嫩皮肤上，却已经吃了十几片的毛竹笋了。这副委下来，那正委连忙抱怨道：“这个人你怎么打得？他是抚台、藩台各位大人都赏识的。你打了他，不但你的功名保不住，连我还要被你带累呢！”正在说着，只见他家人拿了一封信，说是府里飞马送来的。这正委连忙拆开一看，说道：“如何？府里已经来要人了，我同你一起送了去罢！”那副委到这时候，那腔子里未曾化尽的一点热血也渐渐的有些凉意，只得跟着他上府。
到了官厅，等了一会，说声“请两位进去”。见了首府，这亨太尊就向着那副委说道：“做官的办事，总要审量审量，万万不可莽撞。这警察，本是新政，处处要学着点外国的法子，本不该轻易用刑的。你不看见前回有位城上的御史，因为滥刑被参的么？你初出来做官，怎么这样任性？”一面又向着正委说道：“老兄是这分局的正委，应该常川在局，怎么自己走开，以致这副委闹出事来？万一上头查问起来，我兄弟可担待不下。”这正委连忙说道：“总要求大人栽培宽恕。”两人听了几句申斥，退了出来。这正委又埋怨了副委几句，副委也不敢回言。这是那艳香被副委拿到局里的时候，那跟兔的连忙到叶大人公馆送信，叶大人连忙写信到府里派人去要的。都是专马飞递，比那跑奏折的还要快些。
那亨太尊，就拿轿子把艳香送到叶公馆。艳香下了轿子，走进上房，就扑到叶大人怀里，呜呜咽咽的痛哭，说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我老子、哥哥，不多几年前头还在衙门里做钱谷师爷。不幸我老子、哥哥死了，被人家骗了出来，卖在班子里唱戏，今儿还要丢这个脸，要望大人救我出这个火坑，我死也不做这个行业了！”原来，这艳香就是那龙钟仁的公郎、龙伯青的介弟、贾端甫的高足，号叫研香的。龙伯青从通州搬到扬州，不久死了，被毛升把他家眷骗到上海。又哄他，说是送回绍兴进学堂，那知把他拐到九江卖在班子里唱了花旦，就改名艳香。他那生母、嫂子、姊姊的下落，他也不知道。这艳香，在叶大人怀里哭个不住。七姨太太拿自己的手帕子，替他揩着。叶勉湖道：“救你不难，只是把你弄出来算个什么人呢？”艳香道：“那随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不要叫我再当堂吃板子就是了。”叶勉湖想了一想，道：“这么罢，我们家乡风气，常有娶小旦的，你就从此改了女妆，做我的八姨太太罢。”双铃也连忙说：“甚好，甚好！”这艳香那有不愿的道理，双铃就留艳香住在上房。
第二天午后，叫了他师傅来。叶勉湖当面吩咐了，与他二千身价，他师傅也不敢不从。这叶勉湖，就办了菜，请了亨太尊商量这事，并替艳香谢他昨日的情，又请了这王太史、章中翰作陪。叶勉湖当下向他两人说明缘故，两人心中觉得奇怪，嘴里却均极力赞成，说：“这真是一段风流佳话。”停了一刻开席，就是宾主四人，也还叫艳香穿着女妆出来相陪。艳香替亨大人道了谢，王梦笙、章池客均向他安慰了两句，又替他道喜。这艳香也带笑含羞的，倒也有些闺阁态度。席间嬲着亨大人，定见要他把这副委参掉方才消得这口气，不然可就要寻死了。亨太尊满口答应说：“总在我身上替你出气，八姨太太尽管放心，好好的服侍叶大人，明年早生贵子。”说得艳香红着脸，拿一把瓜子撒了过来，大家哈哈一笑。后来，这亨太尊到底借件事，不多几日就把这副委的差事撤去。可见，这做官的人，万不可任性。不拘他龟奴贼屁，只要他势力大些，千万得罪不得的。席间，把办这事的法子商量定了，说：“这天必得要多请些客，唱一天戏，使大家知道，将来人家才没有话说。”就拿历本，拣了个初六日的佳期，说叫艳香先回家住两天，到这天再拿轿子、吹手接来，大家都说甚好。席散各自归家。
次日，艳香也回去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师傅也办了点酒菜请他，夜里还预备了一枝玉藕替他饯行。他也整顿了一个蒸豚，与师傅留别。
到了初六，连抚台、藩台都请到。此时，那梁培帅早已升了刑部尚书，进了军机。现在的抚台，就是那广东藩台包世涵，号容斋升的。藩台姓谭，名笃，号梧崦，是广东人，到任也不过一年。他小时候在香港洋行里当过细仔，懂得些外国话。后来跟了一位同乡的钦差出洋当翻译，混了几年，保到道台，放了一任关道，升了臬台，将放藩台，就丁忧回家。起复之后，放了这江西藩台。同包容帅本无什么交情，因内里渊源，所以也就成了个肺腑至交。
你道什么渊源？这包容帅在广东藩台任上的时候，他姨太太用过一个梳头妈，叫做桂姐，年纪不到二十岁，生得油头粉面，娇艳异常。那一双天足，常常的不穿袜子，套在那黑油拖鞋里，掩映得白如团雪，滑如凝脂。这包容帅有时侥幸捻到手里，真如那汉成帝得了赵合德的双趺，登时就可兴阳助兴。虽碍着姨太太，不能常常享用，却也就不时领略余腥。等到这包容帅升了江西抚台，恰好这谭方伯丁降服忧回家，这桂姐就到了谭方伯府上。这位谭方伯与包容帅所好略同，也是个酷慕新学的，见了这六寸肤圆，也就垂涎不止。不到几个月，竟在这桂姐腹中，下了一个国民的种子。这桂姐是有丈夫的，只得援那小仓山主人讨方聪娘的故事，托人从中说项，花了三千块钱，才能够特使故雄让新畔，八风皆平。这回同到江西，谭方伯晓得他这位桂姨太太同抚台有这一点密切的渊源，大可就此联络。到任不多时，就叫他进去拜他抚台的姨太太。抚台这位姨太太，是在扬州何驹子家讨的，芳名叫文玉，最为得宠，所以把前头的几位姨太太都撇在安徽家里。到广东、到江西，都是这文玉随行，真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不敢违拗的。这姨太太见了桂姐，自然主仆情深。就是这包容帅，也不免眷怀旧雨。有时这位桂姨太太就留在抚台衙门里，盘桓两三天。包容帅曾否同他重续坠欢，那节府森严，侯门邃密，做书的却不敢托人打听。但是，这位藩台自从得他这位姨太太同抚台把这渊源叙过之后，上去回事，包容帅没有不点头答应的。无论委缺委差，谭藩台说了，从来不敢更改。就是包容帅要照应个把人，也得同这谭藩台好好的商量。有时谭藩台上去回的人，包容帅觉得不大妥当，推敲推敲，谭藩台就有不豫之色，总要抚台答应了才算。本来用人是藩台的专责，这位包容帅倒也很肯尽那不肯侵官的道理。这谭方伯，见这包容帅已在他如夫人股掌之中，就放开手段去做，真个同那《官场现形记》上所说的三荷包的令兄差仿不多。
这位南昌府亨茂，他老太爷本是内务府总管，近来又升了理藩院尚书。那新建县华公兹大令名荫荣的，也是一位督抚的少爷，皆是家资豪富，孝敬得这谭方伯方满意足，所以上司、属员都很脱略形迹。
这天，叶公馆的客真不少。那王太史、章中翰、亨太尊、金太尊、华大令自然在座。还有那位任天然，从万安县撤任回省，住在叶公馆一条街上，也都请了。任天然因为这是旷古难逢的事体，也很愿意过来见识见识。此外的客，也不胜枚举，无非是些阔官巨商。
两点钟即已开戏，客人陆续到齐。到了五点多钟，只见四个纱灯，一班鼓乐，迎着一顶蓝呢四轿，玻璃窗都用绸幔子遮着，进了大门就鞭炮不绝，一直抬到上房院子里歇下。一个丫头、一个老妈，在轿子里搀了一位当年的少爷、前天的戏子、今日的新娘龙艳香八姨太太出来。慢移莲步，轻踏花毡，进了堂屋。这位叶观察，戴了红顶花翎，穿着蟒袍补褂，领着艳香敬了神，拜了祖宗。然后摆了两把椅子，叶观察靠着上首一把站着，下首一把是替他太太设的虚位。这艳香就端立红毡，裣衽下拜，叶观察立受了。然后，艳香向着双铃叫了一声“姊姊”，拜了下去，双铃也回叫了一声“妹妹”，并肩跪下同拜。一面请了抚台、藩台及各位客人进来见礼。抚台、藩台本来都是欢喜这艳香的，所以都送了些添妆，不过是衣料镜奁、脂粉香水等类，还有一封重重的见面礼。叶勉湖连忙道谢，又教艳香磕头谢了。
大家见过，都退到厅上座席看戏。等到抚台、藩台走后，亨太尊又高兴重新叫起局来，把这席酒闹到三更后才罢。有些生客都悄悄逃去，那全似庄、任天然皆在逃席之列。
席散后，剩的都是几个常聚的熟人，吵着要闹新房。叶勉湖也欣然领道：“这新房，在七姨
太太的里间。是七姨太太的意思，说这房间本来宽大，都有前后间，在一边住着诸事便当些。”大家进了新房，一看收拾得十分齐整，壁上挂着一副泥金对联。王梦笙走去，看是章池客送的，写的一笔好王字。对句是：鄂被新迎桃叶艳，寒簧应惹桂枝香。
连声赞道：“池客这副对子真好，浑融工切尽题，中妙有弦外音。”章池客笑着说道：“也不见得。”王梦笙道：“我也做了一副，因为太着色相，且是四个字的，不像新房对子，所以没送。”大家说：“请教，请教。”王梦笙道：“是‘鱼熊兼美，龙凤同翔’。”章池客道：“其实也很工切。”那叶勉湖、亨淡如于文墨上都不甚了了，也跟着谬赞了两句。叶勉湖又叫老妈子搀着八姨太太到各人面前敬了茶。大家又说：“还要闹闹老房，勉翁不可得新忘旧，撇得七姨太太寂寞了。”一同走到外间。艳香也跟着出来，却同双铃坐在一张春凳上。王梦笙忽然站起来，走到这两位姨太太面前，深深一揖。这一雌一雄的姨太太，都吓得站了起来，问道：“王大人，什么事体？”王梦笙道：“晓得两位姨太太音律都是高明的，小曲琵琶，不敢亵渎，只求两位姨太太一位吹一位唱，替换着同唱一套昆曲，不知肯赏脸不肯？”说着，又作了两个揖。这两位姨太太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了，商量着同唱一套《折柳》。先是双铃吹笛子，艳香唱了一支“怕奏阳关曲”。回来艳香吹笛子，双铃唱了一支“倒凤心无阻”。又是双铃吹笛子，艳香唱了一支“慢点悬清目”。然后又是艳香吹笛子，双铃唱了一支“和闷将闲度”。到底是双铃先进门，让他唱的生角，占点便宜。真是歌声清脆，余音绕梁。大家见已过四鼓，说：“未免耽误了新人好梦，赶紧走罢。”一齐道谢上轿。这一夜，叶勉湖如何力搏玉兔，直捣黄龙，做书的生平未尝此味，无从摹拟。
到了三朝，叶勉湖又请了几个知己的吃酒，那王太史、章中翰、亨太尊、华大令都在座。各叫了相好的倌人，这些倌人都到上房里去请安。看见艳香，个个心里发笑。看见双铃，却羡他生成艳福，嫁得这么一位好大人，替他弄这么一个靓丽可人的深闺良伴。到了上席之后，玉仙嬲住亨大人到他家里请客，说：“同是一样的人，你看叶大人就替艳香吐了气，难道你就不能替我做点面子？”亨淡如也就答应，邀了同席的几位明天到玉仙那里吃酒，大家也都允了。
次日傍晚，南昌府亨太尊先自己穿了便服，坐了轿子，却没有用执事，只带了个四个亲兵，一把红伞，两匹跟马，到那玉仙的香巢。下轿进去，龟奴、鸨妇接着，都请了府大人的安，引着进了玉仙房里，然后派人到各处请客。那新建县华大令，不等催请就到，先过来在他相好的艳云房里坐着等信。听见府大人到了，就赶紧过来伺候。亨淡如这天又请了一位发审局提调绪太尊，名叫元桢的。不多时，客已到齐。王梦笙看这房间也还雅洁，挂的一副对联是：欲从玉女窥莲井，须向仙人乞斧柯。用渔洋成句，也还自然。
大家谈了半天。因为绪太尊是高邮人，亨太尊叫他“黑屁股”，拿他开心。他也直认不辞。等这叶观察，总不见到。催请的回来，才知是抚台请他吃酒，九点多钟才到。这席酒闹到十二点钟方散。
各客告辞之后，亨太尊、华大令也跟着要走。玉仙、艳云两人定见不放。亨太尊道：“这么罢，今天夜里要拜牌子，我们叫人把衣帽拿来，在这儿坐一会就同到万寿宫，岂不甚好，省得回去睡了误事。”华大令忙应道：“是。”于是各派家人去取衣帽，却各到相好的房中寻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