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娘，时常同着全禹闻出去玩耍，看过两回英国男女结婚。又有一天，同着全禹闻去看茶会跳舞，回来就同全禹闻说道：“外国的规矩真好，将来我也要学学呢！”这天又拉了全禹闻出去，到了一家餐馆，进去同吃，说是吃醉了，叫全禹闻就陪他在那里住。全禹闻始而不敢，那姑娘说：“你要不答应我，我回去叫你不得了！”这种送上门的好事体，全禹闻又何肯固辞？也就只得答应。这位姑娘虽只十四岁的人，但是旗下女孩子往往发生得早，也就有个成人的样子。这晚住在餐馆里，居然行了个自由结婚的大礼。不过，没有请我做书的做证人，所以不知其详。
在这餐馆一住三天，然后双双归家。这位钦差，各处派人去找。因为不是什么美名，恐怕被人登了报纸，传到中国，所以未敢去报警察。看见女儿回来，如获至宝。只见这位姑娘走到老子面前，靠着膝前跪下，说道：“女儿实是该死，因为看见外国人自主婚姻实在很有道理，我想我们中国的男女总是彼此从未见面，强合着做成夫妇，有何趣味？这全禹闻，他教我的语言文字一年多了，我看他人很好，待我又尽心。我如果回了国里，嫁的人断不能及他。本来要同阿妈说明了的，恐怕嫌他穷，不肯答应，所以就学了外国人。现在，女儿的身体已属于他。父母要这不肖的女儿呢，就望提拔提拔他。他也是个世家子弟，没有什么低微。若不要女儿，女儿就跟着他走，讨饭也不要紧。”那全禹闻也跟着跪在地下。这姑娘又说：“错处全在女儿一人身上，不能怪他。要是难为他，女儿也就只有一死。”这位钦差，本是爱这女儿如同掌上明珠，看见生米已成熟饭，不答应也是不能的了。且这全禹闻，也还生得一表人才。满汉通婚，又是奉过明谕的。只得叹口气道：“既已如此，还有什么说呢？你们且起去罢！”两人磕头起来，拣了个日子就在使馆设了甥馆。后来又问他有功名没有，全禹闻道：“自己没有。却是在洋行里的时候，有个同事的也姓全，叫做全燕福，他却有个候选从九的照。那年他得了疡子症身故，家里没人，这照被我收在身边，不过是个广东籍。”这光钦差道：“这就行了。如今停了捐，必须有个底子才能加捐呢。”就替他加捐了个分省试用同知，托人在京里替他缴了捐免保举同印结。那姑娘又拿体己的钱，替他捐了条花翎。这年差满，保了一个以知府分省补用，并赏加三品衔。如今跟着光钦差回来的。
他侄儿把这番话大致说了一遍。这位全似庄喜不自胜，一口一声赞他能干，远不似在袁宝仙家得信的光景了。问他住在那里，全禹闻道：“还跟着丈人，住在天后宫行台。今日下午才上岸，看见报上说，叔叔在这里。所以过来请安，明儿再叫侄儿媳妇过来叩见。”全似庄道：“我明儿要去见钦差呢，就在那边见罢。”又谈了些家常，这全禹闻才辞了回去。
次早，全似庄穿了衣帽，到钦差行台禀见。等了一刻，钦差起身，请进去。见了面行礼，起来请了个安。光钦差说：“咱们儿女亲家，你怎么还用手本？以后万万不可再行这些官礼。”谈了一阵，又请进上房，叫姨娘、女儿、儿子通同见过。全似庄约光钦差晚上到海国春，光钦差道：“那不是番菜馆么？”全似庄道：“是。”光钦差道：“那我在外洋可吃厌了，我倒想有什么好堂子里去见识见识。”全似庄凝了一凝，不肯拂这钦差亲家的意思，连忙说：“就是这样，我去招呼一声，就写帖子过来罢。”光钦差请他宽了衣帽，留他吃了点心。然后出来，上了马车，就赶紧吩咐到小久安里。
下了马车，叫小马夫跟着进了巷堂去问。幸喜这顾媚芗是在小久安里底，大门迎着巷堂，最易寻的。全似庄进了大门，问顾媚芗的房间。相帮说在楼上，一面喊“阿银姐，客人上来！”顾媚芗正同任天然吃点心，听说客人上来，媚芗想：“我有什么客人这会子来呢？”阿银忙到楼梯口，一看同过几回台面认得的，连忙打起门帘，说：“任大人，朋友来。”又向着全似庄叫了声：“全大人好。”早引着进了房。媚芗也站起来，叫了声“全大人”。任天然忙问：“似翁先生如此早光，想必有什么事体？”全似庄坐下说道：“不但有事奉求天翁，并且要奉求贵相好呢！”任天然忙问何事，全似庄道：“昨天席上不是我的家人来回，说我的舍侄来了？这是我的胞侄。我先兄只此一子，从小儿是我抚养大的，送在香港学堂里读书。那年，光平阶钦差出使英国，我因为他的英文英语都还有点功夫，荐了过去，光钦差就把他奏调出洋。蒙光钦差赏识，将他赘做东床，现在也保举了分省知府，昨天同了光钦差一起回来。今天我去见了光钦差，他因为在外洋闷得久了，要在上海散散心，叫我在堂子里请请他。我是向来不叫局的，那里去摆酒呢？想着天翁是至交，可否同贵相好商量商量，借这里请请他。”任天然道：“那有什么不可，但是有多少客？双台单台呢？”全似庄道：“要请的客甚多，就是双台罢。”任天然忙叫顾媚芗的娘来，叫他在九华楼定两桌席：“今晚六点钟全大人借这里请客，菜要丰盛清脆，还像前回，加他两块钱一桌。”媚芗的娘答应着去办。全似庄叫买了一个红封套连签子，一个红全帖，两张红单帖，请的是光钦差、傅京堂、田观察、郅太尊、廖太尊、增太尊、王太史、达孝廉、单大令、郑司马、屠观察、管司马、任观察。又写了个条子，叫他侄儿随着钦差一同来，光钦差又加了一份帖子，写的是“本日申刻洁恭迎宪驾，”却没有写假坐某处。又叫家人拿护书来，检了一个手本夹着，交与家人去请。
任天然就留全似庄在此便饭，是媚芗的娘自己弄的菜：一碗火腿炖鸭子，两条煎鲫鱼，一盘自己腌的咸肉，一碗炒蟹粉，一盘虾仁，一碗冬菜肉片汤。虾仁、蟹粉是临时添的，鸭子却是任天然昨天想吃，隔夜用神仙炉子炖的，火候甚好。这也是全太尊的口福。吃了饭，坐了一刻，那请客的管家回来说：“郅大人昨天晚上上了轮船到江西，增大人也到南京去了，郑大老爷说肚腹不好，谢谢。”因又补请了沈叔谦、袁子仁两位。全似庄也就回栈。
任天然好在无事，看着媚芗慢慢的梳头。媚芗问道：“全大人为啥勿叫局？”任天然道：“他说他做过现任知府，不好叫得。”媚芗道：“为啥做过现任知府就不好叫局？我看做着抚台、道台，在上海叫局的也多得很呢！”这话问得任天然真无词可答，只好说道：“这也叫做各行其志。”不一时，媚芗头已梳好。那教曲子的阿大来了，就叫他在房里坐着，替媚芗拍了两支昆曲。任天然躺在烟榻上，听这清歌婉转，比那酒席上的弦管嗷嘈，更加有趣。任天然想道：“在这里享了个把月的清福，比在那任上衙鼓惊心、簿书尘目光景大不相同，真所谓‘人生贵适意，富贵复何为’！”
乌师去后，媚芗也坐到榻上，偎在任天然身边，说道：“你自然是欢喜我的了，但是你到底欢喜我的什么，你倒说说看。”任天然笑着拿手在他腹下按了一按，道：“欢喜你的这个。”媚芗推开他手，道：“不要瞎说，那个是天下女人家人人都有的，又何必单单欢喜我的呢。”任天然道：“欢喜你的人尚率真，无甚习气。”媚芗道：“这考语，下得也还不错。我听说，你太太叫你出来讨个姨太太，我嫁你要不要？”任天然道：“我比你大了二十多岁，未免老了。”媚芗道：“那有什么要紧，四十出头的人怎么能算老？况且，人生缘分长短，是有一定的。你看那些青年佳偶，难道就没有中道分离的么？你到七八十岁，我也是五十左右的人，还不够么？”
说着，王梦笙来了。媚芗的娘喊了声：“王大人来！”媚芗赶紧在任天然怀里站了起来。任天然也起身相迎。王梦笙道：“你们大有那‘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镇日玉生香’的光景，真个会乐！”任天然道：“你那乐趣，恐怕还要深一层。那天在轮船上，我看了你们的情意，心中又羡又妒，只好独自关门睡觉。”王梦笙道：“刚才看见单子，怎么全似庄今天跑到这里来请客，那光大人又是谁？”任天然笑道：“他就因为这光大人起见。光大人，就是出使英国的光平阶，同他是亲家，要他在堂子里请。他没法，才来找我的。”王梦笙道：“我也要请客呢。我想馆子里没甚意味，我那住的房子虽然小些，一桌客也还坐得下。并且我们第二个内人，听见老哥哥赏识了媚芗，也想见见他。”任天然道：“在你那里请也甚好。要见我的媚芗，其实不拘那一天，我带了他来叩见就是了。”王梦笙道：“你倒竟公然据为己有！”说着，望媚芗一笑。媚芗脸上微微有一种又羞又喜之色。阿银来问：“用点啥点心？”任天然道：“做点锅贴来吃吃罢。”两人就在那里盘桓。
到五点多钟，全似庄已来了，说：“我们早点催客罢，晚上光钦差还要看戏，我已叫人定了天仙的两间包厢，连他的姨太太们都要去呢！”任天然就帮他写好催客的条子，叫相帮分头去请。光钦差的一份，全似庄是叫他管家自己去请的。任天然又把局票写好，只空出光钦差同全似庄的侄儿两份未写。
不多时，客人陆续来到，彼此招呼。管通甫一进门，就说道：“今天怎么全似翁要剪起任天翁的边子来？”全似庄道：“因为我们亲家要到堂子里见识见识，所以我才央求着天翁、媚芗两位，借借光的。”屠桂山打听得全禹闻是全太尊的胞侄，又是从外洋回来的，十分恭维亲热。大家说：“要荐两本好卷子与光大人才好。”管通甫荐了个宝树胡同的谢玲娟，屠桂山荐了个西安坊的王文兰，又向全禹闻道：“我荐个懂外国话天足的新学人物与禹翁，叫做吕湘文，在东平安。”全禹闻望着全似庄看了一眼，全似庄道：“你尽管叫，不要紧的。”不一会，台面摆齐，起了手巾。请的是光钦差的首座，光钦差定见不肯，说：“我们至亲，没有这个道理。”硬拉着傅京堂坐了首座。光钦差还要让，大家都不肯，只得坐了二座，余外各自随便就座。主客十四位，仍旧是三张桌子拼的，每边坐五位，任天然同全似庄坐主位横头，那一头是屠桂山同全禹闻并坐。席间，全似庄约大家散了同去看戏。屠桂山说：“我还有应酬，不能奉陪。”有几位也辞了。屠桂山低低的同全禹闻说道：“今天武林林那里烧路头，我要去做主人。禹翁不嫌简慢，就请同去坐坐，比在这里到底少点拘束，不必去看戏了。就是要去，等那边席散再到戏馆也还不迟。却不必同令叔说出缘故来。”全禹闻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