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迷途知返还是好同志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你的荣幸。我说,你是不是在那儿抿嘴儿偷笑呢?可别这山望着那山高,错漏安邦定国的好郎君遗憾终生。”
“哭都来不及还笑?一群血管里淌海水的家伙,张嘴满口咸带鱼味。你哪天回来?空空荡荡的我有点害怕。”
“唐艳艳没在吗?”
“过年串休,明天才来呢。”
“别怕,我收拾一下马上走。”
“不行不行,你得去舅舅那儿取药,七种呢,钱昨天打过去了。”
蔚然昨天隔空向焦定坤拜了个晚年,电话里他说雷子那孩子三十儿也没忘了舅丈人,好小伙子。
蔚然报出购药清单,焦定坤说外甥女的级别已经是省医药公司进出口药品部的大客户了。洛赛克、排石浓缩丸、脑络通,还有大不列颠出产的健骨胶囊、印度的强肾冲剂、意大利的咳速停、加拿大的人血白蛋白,特别是白蛋白,10g50ml剂量的蔚然一次就进了一百五十支,真是大手笔啊!
蔚然说:“一百二十元进二百四十元出,医院每支收患者四百二十元,怎么有种坐地分赃的感觉?”
焦定坤道:“开放搞活,该活的和不该活的全活,这就好比放风筝,线轴虽然握在手中,可是并不代表你有操控它飞行轨迹的能力,并不代表你有主宰它命运的权力,飞得越高断线的概率越大。然然,同情心解决不了国民生存质量,救世主不是我们。”
蔚然说:“我懂,舅舅。”
“省医药公司出台了针对大客户的优惠政策,明文规定了采购数量达到指定额度我方负责运输、运费。可是进口药品价格昂贵,零担运输有风险,我考虑还是随车携带安全,运费可折算到货款里。”
“不用了,舅舅买烟抽吧。”
“呵呵,我外甥女财大气粗啊!好了,跟外甥姑爷说,随时欢迎他来。哈哈!”
“舅舅!”
焦定坤左一句右一句的“外甥姑爷”听进蔚然耳中钻进心坎比吃了十罐子原浆蜂蜜还甜。
雷子说取药俩小时完活,自己赶下午的火车走,晚上准到嘉市,蔚然大可不必惊慌,要是实在害怕就边吹口哨边唱《奇袭白虎团》,再不行把唐艳艳薅来做伴。
蔚然说别操闲心了,火车上要加倍小心,七种药,四箱子,一半的身家啊!
“人在药在!”
雷子说蔚然和青霉素算是“净身出户”了,就差他了。蔚然说你想都别想,上哪找这么开明的东家去呀。雷子说是啊是啊,有一天咱们也会成为东家,咱不扒别人的皮,也不能让别人扒咱的皮。蔚然说商业圈不讲究“冤冤相报”。
晚十一点二十分,雷子下了火车,四箱进口药扎实地绑在身上,有种炸药包的感觉。见到接站的蔚然居然还能抬起不堪重负的手臂并大步流星地向她奔去——苦难灾民扑向粥锅般的亲情感动了在场的旅客。
“背这些东西千万别走江面。”蔚然分去两件货。死沉死沉的。
佳荣旅店出奇的冷清,门前的雪多日未清扫,与正街形成一条自然弯曲的隔离带,白皑皑的水平面上沟渠交错,在灯光的照射下窄窄的纹路显得有些鬼魅,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倒骑驴碾压出来的。
进了202室,卸下药箱子,雷子三下五除二脱去衣物钻进被窝身子佝偻成一团。蔚然问至于那么冷吗,吃晚饭了吗。雷子说上火车前在站前吃的酸菜白肉砂锅,还喝了二两白酒,怕丢货没敢多喝。
“哎呀,白蛋白呢?”蔚然惊叫,接着她又咯咯娇笑道,“逗你玩呢。”
雷子说你想吓死我啊!属它贵!蔚然说要是困先迷糊一会儿,弄完吃的叫他。雷子说困倒不困,火车临进嘉市前挎着药箱子站着晕了一小觉,几分钟的工夫还做个短梦。蔚然问梦的主题是什么。
“一只鹅飞进咱屋,白白胖胖的,落在床铺上死赖着不肯走,‘嘎嘎’叫着管我要吃的,吃了三盒康师傅外带两根火腿肠,吃饱喝足还占据了我的床,那呼噜打得比猪还响,会有什么不祥的预兆吗?”
“那只鹅有酒窝吗?”
“什么?”
“嘻嘻,开玩笑呢。我以前读过周公解梦,神经紧张、颈部劳损者梦里会出现家禽,还有就是小小的破财喽。嗨,胡说八道没科学依据的事。”
“第一条还可解释通顺,药箱子压的。第二条,有骗钱的嫌疑,不足为信,不过还是谨慎些好,咱仨常年与‘魔鬼’打交道,说不准哪天遇鬼打墙。”雷子翻了个身,侧卧着瞅蔚然在办公桌上切这撕那。
“青霉素几号回来?一盒够吗?”蔚然问道。她在往方便面盒中倒开水。
“这小子,初四回传呼说在煤矿亲属家赌呢,没准十五以后吧。够了。”
“逢年过节,农村、矿区赌博可厉害了,一年的收益有时不够一晚输的,我表叔家原先是水产养殖大户,平时包饺子用龙虾肉,家里二层小楼每个儿子一幢,小轿车、摩托,院里停不下,那气派比镇长还牛。可你猜咋的?不到三年全输光了,追债的把表婶逼得上吊,表叔也因重伤害判刑七年。”
“你表叔打伤讨债的?”雷子披着棉被坐起身。
“不是,他用鱼叉扎残了二儿子。”
“哦,还以为赌鬼是你表叔呢。逆子啊!都说富不过三代,到你表叔这几代了?他家养没养鹅?”
“去,没个正形,起来吃饭,要不要喝点,解解乏?”
“有酒咬儿吗?”
“鱿鱼丝、鱼片、海蚬子肉、干贝、虾仁、红肠、核桃仁罐头、酱猪爪、熏骨架、五香花生米行吗?”蔚然梅花指轻点,一串诱人的菜名脱口而出。雷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办公桌。蔚然说还是穿上裤子吃舒服。雷子哈哈笑着跑回去。
“哪儿淘弄的?哦,从家里顺的吧?”
“我妈,拼命往包里塞,猪爪、熏骨架怕馊塑封上了。”
“老丈母娘真够意思。”
“再说一遍。”
“嘿嘿,好话不说二遍,酒呢?”
蔚然眉毛蹙起眼球一翻道:“你说的是好话吗?哼!”
雷子梦见白鹅落床的不祥之兆应验在青霉素脑瓜门,他带回鹤岗的钱没到正月十五全部输光,灰溜溜的他正月十三乘火车离家。他妈说元宵没吃花灯没看不算过节。青霉素说没心情。
“没送父母兄弟礼物?”雷子问道。
“本想多赢些钱每人分几百……手气真他妈臭!”青霉素啪啪地左右手互抽,没几下,两只手背全红。
“听你的意思开始赢了点?”蔚然问话的语音上挑。雷子冲她使个眼色,意思是输红眼的赌徒尽量别去招惹。
“可不嘛,头三天场场进账,点子甭提多旺!不是‘宝’就是‘特’,最小的也是‘双’,谁承想后几天连平胡的次数也少了,也他奶奶的没干啥缺德事啊!”说着话,青霉素双臂前探,大拇指与食指中指用力地捻着,糊在表皮外的伪文艺青年气质荡然无存。雷子、蔚然听明白了,让他一败涂地的是麻将。
青霉素腿勤,嘉市医药公司夏总办公室常出现他的身影,轻飘飘的,似羽如絮,像一缕尘烟。同来的唐艳艳说:“脚不沾地,御风而行。”她想起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男主人公段誉脚下的凌波微步。
正月未出,旅店住客稀少,雷子、蔚然、青霉素也聚少离多各忙各的,无聊的唐艳艳打扫完卫生东屋串串西屋逛逛,负责二楼的小撇啦招呼她去活动室打台球,她说那是人待的地儿吗,一股尿骚味。小撇啦说她事儿多,一个人去了。
如果未与雷子接触,唐艳艳不会对销售感兴趣。佳荣旅店的入住客中不乏国企医药代表和个体医药贩子,迎来送往的她也没觉出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群远离家门靠跑腿为生的平常百姓,有时她还认为自己比他们中的某些人活得滋润呢。直到眼见雷子、蔚然、青霉素,三个来自不同城市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同辈热火朝天地舞弄起来,她才相信他们干的是事业,而不只是求个温饱。她想亲眼目睹蔚然的成功,同是女人,她能做到的自己未尝就做不到。与雷子出双入对的应该是她;上下楼搬药箱子、出差、进货、销售、结算乃至住一个房间的理应是她啊!还会有谁比自己更亲近呢?她才不管曾经对雷子说过的“你可以自由恋爱了”的话,她爱雷子!至于雷子爱不爱她那是他的事。如果爱呢?
唐艳艳回忆起琼瑶小说中的若干先苦后甜的章节,凭想象将自己塑造成哭天抹泪的主人公某女,几哭几闹几上吊,男主人公(雷子)终于招架不住,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掰开缠在腰间某女如蛇的手臂奔向她的怀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忏悔着,诉说着从此痛改前非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话。
她问过蔚然:爱情靠什么来支撑?维持?蔚然说:“靠真爱!”她说的真爱是指你要和真人去恋爱。臆想的爱情足可以毁灭一个像唐艳艳这样的女孩儿。蔚然为唐艳艳担忧,为自己担忧,为雷子担忧。
唐艳艳几次三番地提出去见见世面,雷子总说下回下回,还说谈买卖的都是牛头马面的官老爷们,一个个特生猛,没一句顺茬话,比喝辣椒水还呛得慌。说完兔子般地蹿逃。蔚然也说不好玩,受气,不是女孩子干的活。唐艳艳说你不是女孩儿呀,蔚然说我是女人。唐艳艳张嘴说道:“我也是……”下面的话她没好意思说出口,但蔚然明白。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女孩子虚心求教,干吗要拒她于千里外呢?鄙人认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佛云:‘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常怀一颗慈悲的心才能度人度己。’哥度你,不是,哥带你去。”青霉素一顿云山雾罩的歪理邪说后,自告奋勇地领唐艳艳去市医药公司实习。
夏总平日很少待在总裁办公室,药品采购部是他青睐的办公地点。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经验主义是他最为反感和不提倡的,他要在第一时间掌握第一手行情资料、信息,以适应瞬息万变的市场。嘉市医药公司是标杆,是旗帜,是引领三江医药市场的头羊。
唐艳艳说夏总是条披着羊皮的狼,兴许还会七十二般变化,俩人早起晚归地伫在办公室可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她还煞有介事地触触这儿动动那儿,说如有温度定是夏总刚刚逃走无疑。
“药品采购部去了吗?”雷子问垂头臊脑的青霉素。夸下海口的他耗去几个白昼连夏总的毛也没摸着。
“去了几回,四眼儿文员总说不在,问去哪了,她说老总的行踪好比游龙,大会小会出神入化地开,今天市领导召唤,明天下基层视察,后天没准还飞出国门呢。”
“四眼儿文员荣升总经理助理,她是夏总的挡箭牌,没事扒拉事的主儿,好像市医药公司拖欠厂家的货款里有她的提成,拖的时间越久分得越多。她除了对夏总和钱贱笑恭亲,剩下见谁都是一副‘损逼咔叱眼’的吊死鬼样,不信你管她叫声亲妈,她一准赏你个冷屁股,可咱还不能开罪她,七万块钱啊!不是我说,你小子有时心比下水道还粗,去那么多回没发现采购部是套间?夏总八成躲在里面。唉!也怪我事先没提醒你,对付夏总,光凭耐力是不够的,当然更别提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怀柔政策了,就咱耍的那点手段,还不如街边一地痞流氓呢。”雷子道。
从1994年春暖花开到1995年正月末尾,近一年的时间过去,市医药公司愣是一分钱没结,夏总伟岸的身姿踪影难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