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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东坡七

任杭州通判日,转运司差往湖州相度堤岸利害,因与知湖州孙觉相见,作诗与孙觉云:“嗟余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某是时约孙觉并坐客,如有言及时事者,罚一大盏;虽不指言时事是非,意言时事多不便,不得说也。又云:“天目山前绿浸裾,碧澜堂下看衔舻。作堤捍水非吾事,闲送苕溪入太湖。”某为先曾言水利不便,却被转运司差相度堤岸。又云“作堤捍水非吾事”,意言本非兴水利之人,以讥讽水利之不便也。

钱藻知婺州,临行,馆阁同舍旧例饯送,席上众人先索钱藻相别诗,欲各分韵作送行诗。钱藻作五言绝句一首,分得英字韵,作古诗送之,云:“老手便剧郡,高怀厌承明。聊纡东阳绶,一濯沧浪缨。东阳佳山水,未到意已清。过家父老喜,出郭壶浆迎。子行得所愿,怆恨居者情。吾君方急贤,日旰坐迩英。黄金招乐毅,白璧赐虞卿。子不少自贬,高义空峥嵘。古称为郡乐,渐恐烦敲楞。临分敢不尽,醉语醒还惊。”此诗言朝廷方急才,多士并进,子独远出为郡,不少自勉,强求进,但守高义,意讥时人之急进也。又言青苗助役既行,百姓输纳不前,则为郡者不免用鞭棰催督,醉中道此,醒后却惊恐得罪,以讥新法不便也。

张方平陈乞得南京留台,有诗送之,云:“我公古仙伯,超然羡门姿,偶怀济物志,遂为世所縻。黄龙游帝郊,箫韶凤来仪,终然反冥极,岂复安笼池。出入四十年,忧患未尝辞,一言有归意,阖府谏莫移。吾君信英睿,搜士及茅茨,无人长者侧,何以安子思。归来扫一室,虚白以自怡,游于物之初,世俗安得知。我亦世味薄,因循鬓生丝,出处良细事,从公当有时。”此诗云:“无人长者侧,何以安子思。”意以子思比方平之贤,言朝廷当坚留本人要任,不可令闲也。元丰元年,王巩来徐州,方平令王巩将书一封诗一卷,封题曰《乐全堂杂咏》,开看,是方平旧诗一卷,某作诗题卷末云:“人物一衰谢,微言难重寻。殷勤永嘉末,复闻正始音。清谈未足多,感时意殊深。少年有奇志,欲和南风琴。荒林蜩蜇乱,废沼蛙蝈淫。遂欲掩两耳,临文但噫瘖。萧然王郎子,来自缑山阴”,注云:“其婿王巩携来。”又云:“云见浮丘伯,吹箫明月岑,遗声落淮泗,蛟鼍为悲吟。愿公正王度,《祈招》继愔愔。”此诗云:“人物一衰谢,微言难重寻。殷勤永嘉末,复闻正始音。清谈未足多,感时意殊深。”晋元帝时,卫玠初过江左,王导见之,云:“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今此子复玉振于江左,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某意言晋元帝之时,人物衰谢,不意复见卫玠之清谈风流,亦如今时人物衰谢,不意复见方平之文章才气,以讥今时风俗浮薄,人物衰谢也。意以卫玠比方平,故云:“清谈未足多,感时意殊深。”言我非独多卫玠之清谈,但感时之人物衰谢,微言难继,此意殊深远也。又云:“少年有奇志,欲和南风琴,荒林蜩蜇乱,废沼蛙蝈淫,遂欲掩两耳,临文但噫瘖。”意言少年本有志,欲和天子熏风之诗,因见学者皆空言无实,或杂引佛老异端之书,文字杂乱,故以荒林废沼,比朝廷新法,屡有变改,事多荒废,致风俗虚浮,学者诞妄,如蜩蜇蛙蝈之纷乱,故遂掩耳不复论也。又云:“萧然王郎子,来自缑山阴,云见浮丘伯,吹箫明月岑,遗声落淮泗,蛟鼍为悲吟。”意以王子晋比王巩,浮丘伯比方平也。又云:“愿公正王度,《祈招》继愔愔。”据《左传》,楚灵王欲求九鼎于周,求地于诸侯,其臣右尹子革谏王,言昔周穆王欲巡行天下,皆将有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谏王,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楚灵王不能用,以及于难。意欲方平勿为虚言之诗,当作诗讽谏朝政阙失,如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也。

李常寄来字韵诗,某依韵和云:“何人劝我此间来,弦管生衣甑有埃,绿蚁濡唇无百斛,蝗虫扑面已三回。磨刀入谷追穷寇,洒涕循城拾弃孩。为郡鲜欢君莫叹,犹胜尘土走章台。”此诗讥新法减刻,公使钱太甚,及造酒不得过百石,致弦管生衣,釜甑有尘,及言蝗虫盗贼灾伤饥馑之甚,以讥朝廷政事阙失,及新法不便之所致也。

赴杭州通判,到扬州,有刘挚为作台官言事,责降湖南。孙洙、刘攽皆在扬州,偶然相聚数日,别后作诗三首,各用逐人字为韵,其作刘挚诗云:“江陵昔相遇,幕府称上宾;再见明光宫,峨冠揖搢绅;而今三见子,坎轲为逐臣。朝游云霄间,欲分丞相茵,莫落江湖上,遂与屈子邻。了不见喜愠,子岂真可人。邂逅成一欢,醉语出天真。士方在田里,自比渭与莘。出试乃大谬,刍狗难重陈。岁晚多霜露,归耕当及辰。”此诗云:“暮落江湖上,遂与屈子邻。”意取屈原放逐湘潭之间,而非其罪,今刘挚亦谪官湖南,故言与屈子相邻近也。缘是时闻说刘挚为言新法不便责降,既以屈原非罪比挚,即是谓挚所言为当,意以讥新法不便也。又云:“士方在田里,自比渭与莘,出试乃大谬,刍狗难重陈。”庄子诋毁孔子,言孔子所陈先王之陈迹,譬如已陈之刍狗难再陈也。意亦以讥当时执政大臣,在田里之时,自比太公、伊尹,出而试用,乃人谬戾,当便罢退,不可再施用也。

知徐州日,僧道潜来相看,同在河亭上坐,见人打鱼,其僧买鱼放生,作诗。某依韵和云:“法师说法临泗水,无数天花堕麈尾。(“堕”原作“随”,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劝将净业种西方,莫待梦中呼起起。哀哉若鱼竞坐口,远愧知几穆生醴。(“生”原作“王”,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况逢孟简对卢仝,不怕校人欺子美。疲民尚作鱼尾赤,数罟未除吾颡泚。法师自有衣中珠,不用辛苦沙泥底。”《左传》云:“如鱼頳尾,横流而方扬裔。”注云:“鱼劳则尾赤。”是时,徐州大水之后,夫役数起,言民之疲病,如鱼劳而尾赤也;数罟谓鱼网之细密者,又言民既疲病,朝廷又行青苗助役法,不为除放,如密网之取鱼也;皆以讥讽朝政阙失,及青苗助役新法不便,致大水为灾也。

杭州一僧寺内,秋日开牡丹花数朵,陈襄作绝句,某和云:“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此诗讥当时执政,以化工比执政,以闲花比小民,言执政但欲出新意擘画,令小民不得踅闲也。

司马君实在西京,葺一园,名独乐园,作诗寄之,云:“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花香袭杖屦,竹色侵盏斝,樽酒乐余春,棋局消长夏。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持此欲安归?造物不我舍。声名逐吾辈,此病天所赭。抚掌笑先生,年来效瘖哑。”此诗言四海望光执政,陶冶天下,以讥见任执政不得其人。又言儿童走卒皆知其姓字,终当进用。缘光曾言新法不便,某亦曾言新法不便,既言终当进用光,意亦是讥朝廷新法不便,终用光改变此法也。又言光却瘖默不言,意望光依前上言攻击新法也。

曾巩通判越州,临行,馆阁同舍旧例饯送,众人分韵,探得燕字韵,作诗送之,云:“醉翁门下士,杂沓难为贤,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昔从南方来,与翁两联翩,翁今自憔悴,子去亦宜然。贾谊穷适楚,乐生老思燕,那因江脍美,遽厌天庖膻,但苦世论隘,聒耳如蜩蝉。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鳣。”此诗云:“但苦世论隘,聒耳如蜩蝉。”以讥近日朝廷进用多刻薄之人,议论褊隘,喧乱如蝉。又云“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鳣”者,以比曾巩贤才也。后汉黄宪汪汪如万顷陂,言安得有度量如黄宪者,以容养此宏才也。熙宁五年,某写书简寄曾巩,言赋役毛起,盐法峻急,民不堪命,以讥新法青苗助役,繁碎如毛,及盐法峻急不堪也。

游杭州风水洞,节推李佖知轼到来,在彼等待,轼到彼,于壁上留题诗云:“春山磔磔鸣春禽,此间不可无我吟。路长漫漫傍江浦,此间不可无君语。金鲫池边不见君,追君直过定山村。路人皆言君未远,骑马少年清且婉。风岩水穴旧闻名,只隔山溪夜不行。溪桥晓溜浮梅萼,知君系马岩花落。出城三日尚逶迤,妻孥怪骂归何时。世上小儿夸疾走,如君相待今安有。”此诗云“世上小儿夸疾走”,意以讥讽世之小人多务急进也。当年再游风水洞,又留题诗云:“山前乳水隔尘凡,山上仙风舞桧杉。细细龙鳞生乱石,团团羊角转空岩。冯夷窟宅非梁栋,御寇车舆谢辔衔。世事渐艰吾欲去,永随二子脱讥谗。”此诗云:“世事渐艰吾欲去,永随二子脱讥谗。”意谓朝廷行新法,后来世事渐以艰难,小人多务谗谤,故欲去官隐居也。

《和刘道原寄张师民诗》云:“仁义大捷径,诗书一旅亭,相夸绶若若,犹诵麦青青。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此诗讥近日朝廷进用之人,以仁义为捷径,诗书为逆旅,但为印绶爵禄所诱,则假捷径以进,如《庄子》所谓“儒以诗礼发冢”,故云麦青青。又言小人之顾禄位,如鸱鸢以腐鼠吓鸿鹄,其溺于利,如人之醉于酒,酒尽则自醒也。又《和刘道原见寄诗》云:“敢向清时怨不容,真嗟吾道与君东。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去方知冀北空。独鹤不须惊夜旦,群鸟未可辨雌雄。庐山自古不到处,得与幽人子细穷。”意谓刘恕有学问,性正直,故作此诗美之,因以讥讽当今进用之人也。“敢向清时怨不容”,是时恕自馆中出监税,言非敢怨时之不容子也。马融谓郑康成:“吾道东矣。”故以比之。汲黯在朝,淮南寝谋,又以比恕之直也。又使韩愈云:“冀北马群遂空。”言馆中无人也。嵇绍昂昂如独鹤在鸡群。又《淮南子》:“鸡知将旦,鹤知夜半。”又以刘恕比鹤,谓众人为鸡也。《诗》云:“具曰余圣,谁知乌之雌雄。”意言当今朝廷进用之人,君子小人杂处,如乌不可辨雌雄也。

蔡冠卿知饶州,作诗送之,云:“吾观蔡子与人游,掀豗笑语无不可。平生傥荡不惊俗,临事迂阔乃过我。横前坑阱众所畏,布路金珠谁不裹。尔来变化惊何速,昔号刚强今亦颇。怜君独守廷尉法,晚岁却理鄱阳舵。莫嗟天骥逐羸牛,欲试良玉须猛火。世事徐观真梦寐,人生不信长轗轲。知君决狱有阴功,他日老人酬魏颗。”此诗云“横前坑阱众所畏”,以讥当时用事之人,有逆其意者,则设坑阱以陷之也。又云“布路金珠谁不裹”,以讥当时用事之人,有顺其意者,则以利诱之,如金珠布道路也。又云“尔来变化惊何速,昔号刚强今亦颇”,以讥士大夫为利害所诱胁,变化以从之,虽旧号刚强者,今亦然也。又云“怜君独守廷尉法,晚岁却理鄱阳舵”,言冠卿独能守旧法,屡与朝议争议刑名,以致不进用,却出守小郡也。又云“莫嗟天骥逐羸牛”,轼以冠卿比天骥,以进用而不才者比羸牛,意以讥讽朝廷进退人不当也。又云“欲试良玉须猛火”,良玉经火不变,然后为良,言冠卿经历艰难,险阻折挫,节操不改,如良玉也。又云“世事徐观真梦寐,人生不信长轗轲”,为冠卿屡与朝廷争议刑名,致不进用,言人事得丧去来,譬如梦幻,当时执政必不常进,冠卿亦不常退,故云“人生不信长轗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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