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从屋子里走到游廊。宽敞的游廊里放着木工工具和用当地木材制作的笨拙家具的半成品。他们站在屋檐下面的台阶上,看着林中空地那边的工棚。博卷着一支烟。阿尼尔坐在那辆停在院子中央的卡车的方向盘后面。他一动不动,透过挡风玻璃凝望前方,做好了动身的准备。浮云反射的白光照射在他的墨镜上,好像他的头颅被打穿了两个黑洞而他没有眼睛。节奏强烈的打击乐向他们飘来。安娜贝尔想,自从在布兰贝初次相识以来,她对他的仪表变得多么熟悉了呀。对她来说,阿尼尔依然是个谜,不过现在是个熟悉的谜。卡车的侧门关着,车窗也摇了上去,但她却能嗅到驾驶室里的气味。几条狗围着车轮嗅来嗅去,抬起腿撒尿。一条有深色斑纹的浅灰色母狗走到博的跟前,拖着后腿轻声哀叫。博跟它说话,它便紧贴着泥土躺下来,接着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博,尾巴像挡风玻璃的雨刷一样慢慢地来回扫着泥土。博舔了舔烟纸,把烟纸粘牢。“你是只猫咪呢,还是条狗?”他说。母狗扭动着靠近他的小腿。博点燃纸烟,抽了起来。他吐出一点散落的烟丝。母狗盯着他看。“特丽斯没有和阿尼尔一起坐在驾驶室里。”
“她在哪儿呢?”安娜贝尔问。
“不知道。”
“也许我们应该去找找她。”
“如果我们不知道她在哪儿,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让我们看见她。也许我们应该让他们俩按照他们自己的方法处理这件事情。我不相信他们需要我们替他们处理这件事。”
“如果他爸爸不给他车呢?”
“他会给的。”
“你怎么能肯定呢?”
“我虽然不能肯定,但我想他会把车给他的。”博指了指离工棚一百多米远的山丘那边的小路,他们来的时候经过那条小路上的一个岔口。
“我们可以在琼杰拉小坝旁边等他们。我们可以一边等待,一边钓鱼、喝茶。说不定还能钓到几条鲈鱼呢。”
“如果他们不从那条路走呢?”
“他们只能走那条路。如果没有经过那个岔口,他们肯定就在这里。反正我们不会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我想你是对的。”安娜贝尔说。她不愿意抛下特丽斯不管。她想,那姑娘可能需要她的支持。
“我的判断是对的,”博坚定地说,“马修一定会忠心耿耿地留在她身边。”
“我应该去工棚那边一趟,看看她是不是还在那儿。”安娜贝尔说。
博没有说话。
那条有深色斑纹的灰色母狗打着哈欠站起来。门帘刷拉作响。他们转过脸去,约翰·哈恩站在门旁,一只手扶着门框穿靴子。他走过来,与他们一起站在游廊边,朝外望着院子、白色卡车和三菱越野车。大约有六条狗跑过来,抬起头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又互相厮咬。云散了。树林中洒下斑驳的阳光。
“雨完全停了。”约翰·哈恩说。
“看上去停了。”
没有一丝风,周围一片寂静。山冈上,树林的远处,乌鸦哀鸣,仿佛悲悼万物。凉爽的空气中弥漫着因为下过雨而产生的潮气。三个人站着观察天气,没有一个人说话,好像灌木丛有剥夺他们说话的权利。一架喷气式飞机的尾气在蔚蓝的天空飘游。过了一会儿,响起关门声和说话声。片刻之后,马修·哈恩从房后穿过院子走出来,他提着一个咔叽布布袋,戴着帽子。他没有看他们而是径直穿过院子,从阳光里走进工棚铁青色的阴影里。他们听见车门摩擦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和谈话声。
约翰·哈恩松了口气,叹息着说:“我不知道。”他也许是指不知道他们家雄心勃勃的发展计划是否正确。他们在这个怪石嶙峋的山区的生存多么脆弱。到处是折断的树木和推土机挖出的乱石。他好像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就像一个陌生人看到的一样。而且他知道自己现在正等待着他想象中的结局的某种迹象。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我不知道”,也许道出了心中的疑虑:把那辆老牌贝德福德卡车借给儿子是否正确。不过,他也许吐露出一个更令人忧虑的结论———虽说他已过了不惑之年,但对每次从屋里走到游廊就会呈现在眼前的这块苦心经营的崎岖不平的林中空地以外的事情一无所知,毫无把握,不能理解。儿子不在身边,他突然考虑到这个问题。
博端详着香烟,然后抬头瞥了一眼那条小路,把手降到腰际,朝前指了指:“我和安娜贝尔该动身了,约翰。我们还得赶一段路呢。”
约翰·哈恩回转头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渴望。渴望客人们珍贵的陪伴再延续一会儿,以便解决他们家此刻像病痛一样的紧张关系,尽管他们没有解决这一病痛的灵丹妙药,但至少可以把客人视为他的勃勃雄心的见证人,期望着出于彼此间的互相尊重,最终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安娜贝尔,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返回来去完成对兰诺牧场的考察呢?如果方便的话,下次考察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我想去看看那间书房。”
安娜贝尔朝他微微一笑。
“当然可以。”她说。他对那些尘封已久的书籍的爱好、感到世事渺茫之余对知识仍然充满渴望,这让她感动。
“想想看,他们一切努力最终都化为乌有了。”他说,为富有而有教养的比格斯家族的命运惊叹不已。他的目光向眼前的院子扫去:一摞因为怕被风吹走而用石头压着的旧波纹铁皮,几台破损的二手机器,一堆乱糟糟的准备日后再用的铁丝,一群大声喘气的生疥的狗。它们又抓又搔,烦躁不安,互相嗅来嗅去。饲料棚和屋檐下一窝窝嗷嗷号叫的小狗的数目在逐周增加。它们的增加成了对有序进化的嘲笑。泛滥成灾的狗。
“真想不到啊,他们有过那么好的土地和一切。”他浮想联翩,不能用语言概括他的想法,于是便默不作声了。
“我才不会为比格斯家族感到遗憾呢,”博说,言语之间,流露出对那种因比格斯家族衰落而惋惜的想法不以为然,“当他们拥有那一切的时候,他们享尽了荣华富贵。我奶奶在姑娘时代就了解他们。乔治·比格斯的姐妹们,有的穿着海军装,有的穿着白色连衣裙,个个留着卷曲的长发,她们坐在游廊上法式窗口旁边的藤椅上,一边品茶,一边聊着她们参观过的英国的历史遗迹和墨尔本杯赛事。在财产从他们手里悄悄地流失前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就是那么生活的。我认为那太不公平。我相信他们离开那个地方比什么都好。没有人永远保有一件东西。今天是你的,明天就落到别的什么人手里了。你曾经保留过的东西迟早会轮到你从来不认识或者你永远不会认识的人保留。这没有什么新鲜。想想比格斯家族之前,拥有这块土地的我们的先人怎样更易了这片土地时,就不会觉得比格斯家族不幸了。”
他默不作声了,对非正义行为的愤怒油然而生。他一边吸烟,一低下头眯起眼睛看那条有深色斑纹的灰色母狗,仿佛他在求助于那条狗的推理能力和正义感。浅色的狗眼以感激之情和不可名状的理解紧紧地吸引了他。
“是的,”他说,“完全正确。”
安娜贝尔和约翰·哈恩一声不吭,知道博还没有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博抬起头。
“约翰,假如你和我了解比格斯家那些人的真实情况,我料想,他们在任何时候都可能是心神不宁。”
他用探究的目光看着约翰·哈恩,等待他的反驳。
“自取灭亡。”博接着说,手向院子里一挥,于是,那条有深色斑纹的灰色母狗便吃力地站起来,然后突然转身跑去,看他扔的是什么东西。
“那也许就是他们对占有那片土地心神不宁的原因吧。”
约翰·哈恩皱了皱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你的意思肯定不是说他们是因为某种目的才灭绝的吧?”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意思!”博生气地提高嗓门说,“你没必要非得知道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安娜贝尔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到今天为止,我仍然认为他们那幢老宅没什么好。我以前从来没有进过那幢房子,它确实是个让人待着不舒服的地方。”博凝视着约翰·哈恩,“如果你想知道其中的原因的话,约翰,等莱斯·马拉下次路过这里时,让他给你从头讲讲。莱斯会直截了当地对你说出,当比格斯家族第一次进入这个地区并把土著人赶走的时候,土著人和比格斯家族怎样结下了难解的仇恨。这个故事或许会使你们的那位家庭教师的气焰有所收敛。他由于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对事物的看法而树敌很多。我们都以为我们也能那样做,但事到临头就做不到了。只有莱斯能做到。你招惹了他,他就变成一个野蛮的家伙,强硬得像头野公牛,把头一低,呼哧哧地喷着鼻息,向你猛扑过来。和莱斯打架你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打架。有一次,我看见他站在布里斯班一个礼堂前面那里,挤满了携带着夫人的牧场主和政界人士他当面对他们说,他们的父辈和祖辈都是杀人犯,而他们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敢说他是个撒谎的人。他们知道他是有备而来的。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当时那群废物还没有变成时髦的人物。那就是莱斯·马拉。没有一个人能阻止他。”
博擤擤鼻子,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好像在清理沾了比格斯家老宅的灰尘的上颚。
“我搞不明白,安娜贝尔怎么能在那幢房子里工作,简直像在什么人的坟墓里做客!”他重新点燃香烟,然后指向西南,顺着伸展开来的胳膊,向穿过卡尔波罗山脉的山谷望去,语气突然缓和下来。
“苏珊在布兰贝那边还有一项任务,打算在我们返回去把这份考察报告输入计算机以前完成。”博说。
“事实上,那位女士在整个鲍恩盆地和更远的查特斯托尔有干不完的活儿。”他笑着说,“自从立法机关通过这项法律以来,人们突然之间都心急如焚地想对每一件东西进行人文评估了。最糟糕的是激起各方的土地争端,好像我们不知道它世世代代就躺在那里看着我们。我想来年入冬之前,我们不能返回这里了,约翰。”他转向安娜贝尔,“你认为来年冬天怎么样?”
博的问题使她猝不及防。她很想解释一下,明年冬天她不会逗留在北昆士兰,但还是忍着没有说出口。博没有笑,两眼直直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她察觉到那条在博脚旁喘息的狗也盯着她看,好像它也跟他一起等待着她的回答。从远处灌木林传来轻微的声音,岩石和山冈上的灌木林在无风的白昼中黑的平静。约翰·哈恩凝视着她,好像因内心深处的疑惑而呆住了。安娜贝尔喘了口气。
“好吧,”她说,“我和博也许明年冬天返回这里。”说罢她向约翰·哈恩微微一笑。
“谁知道呢?”
博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把脸转向约翰·哈恩:“你听见她说的话了吗,约翰?如果你还感兴趣,明年冬天你可以跟我和安娜贝尔一起去兰诺牧场。”
安娜贝尔感觉到博的身体离自己很近,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衬衫袖子和她的罩衣袖子相触的地方。她觉得他在改变站姿,接着,他的胳膊紧紧地贴在她的胳膊上。
旧卡车马达启动的轰鸣声响了起来。
他们转头向工棚望去。一股汽车尾气的蓝色烟雾从工棚的阴影里飘入阳光之中。片刻之后,一辆绿色的旧卡车倒退着开出工棚。这是一辆20世纪60年代产的卡车,有木头货厢、后挡板和仓式后门。驾驶室旁边有一块踏板。马修从车窗探出身,看他正在上面倒退的车道上有没有什么障碍物。他驾车绕到阿尼尔的卡车旁边,低头缩回到驾驶室里,然后收拢手闸。特丽斯坐在他旁边。她在座位上转过头来向哥哥望去。
阿尼尔也回转头望着妹妹。
马修打开车门,跳下汽车,向他们走来。
“我想露丝不会出来了。”约翰·哈恩伤感而又失望地说。
马修走上前来,停下脚步望着父亲:“爸爸,我一到麦凯就把离合器和闸修好。”
“我离开那辆卡车的时间不能太长。”约翰·哈恩说。
父子俩互相望着对方。
马修说:“一两天内我会给妈妈打电话的。”
“那好,我将给她几天的时间。”
博说:“你把车开在我们的车和阿尼尔的车中间,马修。下坡前,阿尼尔将把你的车用吊钩吊在他的起货机上。他的那辆卡车能吊起任何东西。”
他把脸转向约翰·哈恩。
“他会很好的。”他说。
他们握了握手。
“后会有期,约翰。”
“好的,博,谢谢。”
他们离开站在原地没动的约翰·哈恩,走过去钻进各自车里,接着就驶出院子上了那条小路。一群狗一边在前面奔跑,一边互相厮咬、吠叫。一群赤背鹌鹑惊惶地向四处飞走,引得那些狗尖声急叫。三菱越野车迎着山脊而上时,安娜贝尔转过身向后面观望。马修和特丽斯跟在后面,阿尼尔紧随其后,约翰·哈恩独自站在游廊上,像哨所的哨兵。他举起手挥动着。安娜贝尔把上半身探出车窗,挥手告别,然后低头缩回驾驶室。
“孩子们没有出来向马修挥手告别!”
“那是跟那位家庭教师和他们的母亲学的呗,”博说,“那两个女人想用她们错误的观点影响别人,让大家都变得不愉快。”
“艾伦很好。”
“艾伦和马修准备我行我素。我想,那些孩子们都会按照自己看待事物的方法考虑问题。”
安娜贝尔坐在旁边看着博,但他没有转过脸来看她。这样的印象再次倏然而生———他心甘情愿地等待她,信赖她的感情,好像多年前他就下定了决心并且毫不怀疑。
“究竟是什么使你那么肯定有朝一日我会回到这个地区呢?”
博咧嘴笑了。
“也许我并不那么肯定,可是我一直希望你能回来。”他把烟叶包递给安娜贝尔。
“特丽斯给自己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我看很好!”
博伸手把一盘磁带插入CD机。
“我们掉头返回汤斯维尔之前,我想让马修先在糖厂开始工作。”
安娜贝尔卷好烟,然后递给他。她真想乘机摸摸他的手,但没敢那么做。此刻,她的生活似乎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她无法肯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但是她决心像他那样克制自己心中的感情,满足于让这个故事在自己内心深处展开。她意识到自己在微笑。
他们驶出齐格泽格牧场的大门,驶过岔路口钉在树上的那个褪了色的指向布兰海姆的路标,沿着连绵逶迤的山岭一路向前。右边的鲍温峡谷映入眼帘,三菱越野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
莱富特·福雷泽尔弹奏着吉他演唱:“我走了,今天离开。我会把我的宝贝带回,如果这列火车的司机不跳下铁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