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所有秦军将士站在邯郸之外，周围只有风声，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空气中弥漫着撕天断地的哭喊，来自面前的几百个人，有老人，壮年，孩子，甚至有的女人怀中还抱着婴儿，都撕心裂肺地哭着。
在他们面前，有一个长二十丈，宽十丈，深三丈的坑，这大概就是那几百人的宿命了。
嬴政站在队伍中间，他一言不发，眉头紧锁。
有些人在哭，有人在喊着什么，似乎在诉说着，哀求着。而嬴政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
我什么都听不见，也不想听见。
三年前，秦王十六年，赵国以李牧为大将军，大破秦军于宜安，秦将樊於期惧诛，逃亡于燕，秦王震怒。三年后，秦军进攻番吾，李牧再次大破秦军，被封为武安君。
于是我来到了邯郸，找一个叫郭开的人。
“哈哈哈”，我坐在郭开对面，放肆的笑着。
在旁边的某间房里，放着四千两黄金，刚刚从我的车上卸下来。
“能和郭兄对饮，乃是在下莫大的荣幸！”我面似桃花。
“李兄，你我是难得的缘分！”郭开高声说道，举杯向我敬酒。
“郭兄太抬举我了！”我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李兄，我有个问题，想烦你指教”，郭开忽然问我。
“请讲”，我笑着说。
“秦军出征，一天的花费，可要五百两黄金？”郭开的眼睛一眨一眨。
我迟疑了一下，“何止五百两，不过我非军官，具体也不清楚”。
“赵国派李牧接战，十日之内，秦军可有必胜的打算？”郭开眼神中闪着狡诈的光芒。
我摇了摇头，“没有”。
“李兄，在我们赵国，四这个字，可是不太吉利啊”，郭开缓缓说道。
“噢，那请问郭兄，这里什么数字吉利呢？”我面带笑容，心里却震了一下，四千两黄金，他还嫌少么？
郭开给我做了个手势，“六，我们中原人，都喜欢六，六六大顺！”
有点多了，我看了看杯中的酒，也有些多了。
“李兄”，郭开看我不语，“男人在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得要“七”啊”。
我一愣，“郭兄，方才您说的是六，怎么现在又变成了七呢？”
“人说七上八下”，郭开笑道，“七也吉利，但我只要六。七么，这其中，有你一。”
“您说的这一”，我问道，“是什么意思？”
“李兄，你我就不用客套了，这大老远来，你也辛苦”，郭开笑眯眯，“兄弟一家老小，以后都指望你照顾呢。”
我哈哈大笑，“哪里哪里，郭兄客气了！”
郭开放下酒杯，一言不发，大堂之上，一众绝色佳人偏偏起舞。我醉眼朦胧，只觉得眼前的女子，都好像天仙一样。
郭开在赵国是一个传奇，当年廉颇和蔺相如权倾朝野，郭开以一己之力逼走廉颇，廉颇亡走于魏，终客死于楚国，再也没有回到邯郸。
赵幽缪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屁股上有个痔疮，奇痒难忍，郭开用嘴为他吸取脓血。当太子即位，郭开立刻成了赵王的第一宠臣。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郭开的味觉系统是不是有问题，估计他家的菜也不会太好吃。
没想到郭开家的菜奇香无比，已品尝过各国佳肴的我发自肺腑，赞不绝口。
我身子已经有些不稳，思绪变得混乱，忽然想起了嫪毐。嫪毐在的时候，我出使各国，拿着钱走了，回来，他从不过问。
因为用不了多久，王翦会带着钱回来，那金条上面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干净。
各国皆有名将，皆有佞臣，我喜欢那些佞臣，他们总是用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来招待我。
我许诺他们，把名将干掉，就会有更多的钱。
我从未兑现过承诺，这些佞臣存在的唯一价值，只是因为名将们还活着。
而名将最大的悲哀，不是战死疆场，而是命丧刑场。国君依靠他们保卫国家，却从不喜欢他们，甚至惧怕他们。名将们拼死厮杀，保护着对他们疑心重重的国君，还有那些想要除掉他们的佞臣们。
他们无法想通，为什么国君身边总有些那些佞臣，整日无所事事，还享受着高官俸禄。他们希望国君能除掉那些佞臣，让自己安心在前线打仗。
他们更想不通的是，其实国君更需要佞臣的保护，赵幽缪王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武将给他舔痔疮。
佞臣和武将永远是对立的，他们惧怕武将功高，盖过自己的地位，也知道武将对自己的态度，所以总寻找着机会把武将废掉。对于他们而言，我们不是最大的敌人，而是敌人的敌人。
纵观天下，能阻挡秦军的，唯有李牧一人，能除掉李牧的，也唯有一人。所以，交个朋友吧。
这件事，我们懂，郭开也懂。
所以他开出的价钱，贵，也不得不给。
“李兄”，郭开突然开口道，“你我都为人臣，你说为臣之道，最重要的什么？”
“为臣之道，当为君王分忧”，我看着他。
“是啊，当为君王分忧”，郭开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忽然眼眶一红，哭了起来。
“郭兄，您这是？”我愣在了那里，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
“为臣之道，当为君王分忧！”郭开重复着，放声大哭。
他不是想吞了这笔钱，再要了我的命，为君王分忧吧？
“你们都下去！”郭开喊道，“你们统统给我出去！”
歌女和陪酒的客人全部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郭开。
我忽然感觉屁股有些痒痒。
“在下刚才戏言”，我诚惶诚恐，“多有得罪”。
“不，李兄”，郭开说道，“为人臣，自当为君王分忧，你说的不错。只是孟子云：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若君王不为百姓计，又如何忠于君王？”
这话有意思，我看着他，“那郭兄的意思是？”
“连年战乱，百姓涂炭，郭某亦希望早日结束干戈”，郭开缓缓说道，“只是郭某为赵臣已久，古人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赵国无存，郭某又如何容身？”
我赶忙说道，“郭兄为天下百姓计，此天下至幸，在下必当禀奏秦王，郭兄不必担忧。”
“不”，郭开说道，“郭某人求秦王手谕，城破之时，留这一城百姓，和我郭开全家老小之命。”
我心想郭开虽是个小人，却不是一个傻子，笑了笑，“郭兄不必多虑，此事包在兄弟身上！”
秦王十八年，郭开对赵王谗言，言李牧反，赵王使人捕杀李牧，诛其全家。赵国的传奇李牧——被称为“北方之良将，边塞之重器”，雁门之外数却匈奴，大败燕军胡林之中，数却秦军，没有败于疆场，而死于佞臣之手。
秦王十九年，邯郸城破，绝赵国宗庙。
同年，郭开封秦国上卿，嬴政至邯郸。
秦军如当初所言，未犯百姓，只捕城中大户赵家三百余口，尽赶于邯郸城外。
他们是嬴政的外公全家。
三百余人，全部坑杀。
婴儿的哭声刺耳，划破天际，直到那哭声被落下的土石所掩埋，渐渐消失。
我的耳边，只剩下了风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