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九点钟,内线电话准时响起。
一身棉质睡衣睡裤的男人从盥洗室推开门出来,脸上尚带着几分惺忪的睡意。走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长臂一伸拿起矮几上的电话,按了接听键,慵懒而磁性的嗓音便立刻随着浊重的鼻息飘出来,余韵悠长。
“喂。”
“乔先生,请问需要现在把您的早餐送上去吗?”听筒那头的声音客气而有礼。
他靠在沙发背上,尚未清醒的脑袋还未完全恢复思考的能力。一手覆在脸上,大拇指揉了揉太阳穴,沉吟了片刻才回答,“不用了,我等一下下楼去吃吧。今天可是星期天呢……”
今天可是星期天呢……不知道为何就突然想起了这个,便脱口而出,带着点恍悟和感叹,不知道为何想起这个就突然来了精神和兴致,仿佛连早餐也变得令人期待了起来。
九点二十分,坐着专用电梯下到二楼,餐厅大堂经理马上迎上来招呼。
“乔先生,您早!请问早餐您要吃点什么?”
他没有点餐,却急切地丢回去一个问题,“她来了吗?”
没头没脑的话让大堂经理一愣,幸好平时做惯了这种猜心思看脸色的活儿,也锻炼出一副八面玲珑的剔透心窍,须臾便反应过来答道,“九点钟就到了。”
“嗯。”他淡淡应了声,也不急着进去,双手插兜继续盘问。“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先是问食物是不是可以任意点,得到确认后就下了单子,让人定时送饮食进去,吩咐说其他时间不要进去打扰。”
“嗯,那她点了什么东西?”
大堂经理忙急急转身,在柜台上拿了单子奉上。
他接过来从上往下扫了一遍,字迹娟秀,语气是出自她的口吻,想必是自己写了给侍者的。菜单上列明如下餐点:
九点三十分:吞拿鱼三明治一份,巴西咖啡一壶。
十点三十分:草莓冰淇淋一份(冰淇淋要三球,分别是香芋,绿茶,巧克力味,草莓粒要多多的)
十二点整:黑椒汁肉眼扒一份,全熟配意粉
下午两点半:提拉米苏一份,港式热奶茶一杯
下午四点半:黑森林蛋糕一份,抹茶奶昔一杯
下午六点整:柠檬鸡扒一份,可乐一杯
备注:服务员要帅点儿的,最好长得像流川枫。
捏着那菜单看了半晌,才悠悠地开口吩咐:“跟她一样的早餐,也给我来一份,送到我的包间。”
“是。”
推开包间的门进去的时候,吧台里头已经开始煮上咖啡了,一室的醇香气息让人头脑振奋。正在吧台里忙碌的侍者是个年轻的男孩,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清秀的脸,俊俏的眉眼,细致的皮肤,尖尖的下巴,左胸口别着的名牌上写着名字——Andy。
绕过吧台走进去,看见落地窗边的沙发上正没形没状地躺着一个人。人是趴着的,披泻而下的黑发盖住了头面,只露出朝外的一片额头,浓黑的眉毛,紧闭的眼睫,和半边鼻梁。身上盖着的毯子是维尼熊的图案,眼熟得让他一眼就能记起,这分明是昨天盖在自己身上的那条。
她将脸埋在沙发里睡得酣熟,他也不动声色,默默地坐在对面,居高临下地看。
早餐很快就送来了,那个名叫Andy的侍者手端着两个托盘放在餐桌上,向他微一鞠躬致意。忍不住抬起眼角又向他多看了一眼,白瓷般的皮肤光滑无暇,挺直的鼻,微翘的嘴角,连摆放餐具的动作都十分养眼。
侍者摆好了餐具和食物,躬身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摇她的肩膀,“小姐,小姐!您的早餐好了,请起来用餐吧。”
“嗯……”睡着的人低低地应了声,微弱而缥缈地像梦中的呓语。
侍者听她应了,便转身退回吧台。
男人叉起一块三明治往嘴里送,视线却仍停在对面的沙发上。
又过了大概两分钟,对面终于有了动静。毯子下的身体蠕动了下,伸出两只手来,眼睛慢慢地睁开,目光里却显然没有焦点,像蒙了一层云雾般看不清她的眼神。又一分钟过去,云雾渐渐散去,埋在沙发里的脸也渐渐抬起来,却是对着窗子,上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一眯,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偏过了脸,然后就毫无意外地对上了他等候多时的凝望。
似乎不敢相信,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确认,继而清醒,继而疑惑,继而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料定了她会这么问,顺口掏出准备好的回答。“这个房间是我一人专属的,从来就只有我能用,我当然可以在这里。”
“可是你明明答应作为酬劳,我可以在这里呆两天……”话出口了一半突然就说不下去了。Shit!她狠狠地拍了拍脑袋,睡糊涂了果然不清醒。他是答应了,可也并没说过他不会来。
他一边欣赏她烦恼的样子,一边大口嚼着三明治。今天的吐司烤得正好,焦香四溢,吞拿鱼也鲜嫩无比,嗯,回去后要记得发个电子邮件给餐厅经理赞赏并鼓励一下。
鲁半半其实并不是一个会烦恼很久的人,大部分时候她都能对各种环境适应良好,有强大的抗挫折力,和坚韧的忍耐力。于是她很快恢复了镇定,简单地用手耙了耙长发,若无其事地坐起来吃早餐。
她镇定了,有人却不镇定了。“怎么,我在这里会让你感到很不安吗?”
“呃……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我的舒适度。”她谨慎地斟酌词句。
“哦,那你把我当做空气好了。”
她突然双手在身边一阵摸索,片刻手里便多了一个手机,一通乱按之后抬起脸来看着他,眼里闪动着灿亮的光,“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那光芒里隐隐映出他有些怔愣失神的脸,“我说你把我当做空气好了。”
“哦,好的。”她应得爽快,笑得狡狯。兴高采烈地放下手机,继续埋头大嚼。
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他眯眸,微扬起下巴,浓眉收拢,“你刚才做了什么?”
“没什么,把你刚才那句话录下来而已,省得以后有麻烦。”她啜了口咖啡,眼睛弯弯,心情愉悦。
咬在嘴里的一口三明治突然咽不下去了……他忙灌了一大口咖啡,却不小心被呛到,低着头捶着胸猛咳了一阵。向来冷漠的俊颜涨得绯红,又被对面毫无同情心的女人看去了一场好戏。
早餐吃完,吧台里的侍者眼尖手快地过来收拾。那女人的目光便死死地粘在侍者的脸上,微张着口,傻乎乎地笑,肆无忌惮地从眉眼一路看到脖子,再从脖子向上看到眉眼。侍者觉察到她的注视,抬起头来回她一个礼貌的笑容,她见了越发欣喜,嘴角恨不能扯到耳根,露出一口白牙,喃喃地低语着:“还真的挺像流川枫的嘛,哦不,流川枫哪有这么甜美可爱,分明是改良版的……”
居然真的把他当空气了……
细心的侍者发现他仍然静坐着不动,丝毫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便过来躬身相询:“乔先生,请问您还需要些什么呢?”
他一怔,低头思忖了几秒钟,“拿今天的报纸给我吧。”
“请问您要哪份?”
“……全部。”
“……哦,好的,您请稍候。”
互相把对方当成空气的两个人看起来似乎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谁都不能忽视一个常识,空气是透明的,而人并不。他们可以装做看不见彼此,却无法做到真的看不见;视线可以故意避开不相遇,可是眼角的余光总能扫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所做的动作;然后,装着装着就忘记了自己在假装。人,毕竟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的脸对着手里展开的报纸,目光却不自觉地越过餐桌上一摞厚度可观的报纸,飘向对面:“你特意问我要来这间包房,就是为了来这里呆坐上两天?”
她斜靠着沙发的扶手,托腮看窗外巨大的广告牌,行色匆匆的人群:“不是,不完全是。我总是梦想着过一种生活,每天坐在舒适的餐厅或咖啡厅里,窝在宽大的沙发上,或坐或卧,看书,听音乐,晒太阳,发呆,有帅气的侍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有时我想,或许,即使是每天无所事事,只能发呆,我也能自得其乐地过一辈子。以前我以为这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没想到,世上居然真的存在这种生活。如果能天天过这种日子,于我该是多么幸福啊!”
幸福吗?他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George,你似乎很喜欢这种落地玻璃窗,是因为这样隔着玻璃居高临下地看芸芸众生,很有种唯我独尊的感觉吗?是不是就像上帝在看渺小的子民,外星征服者在看庸庸碌碌的地球生命?”
报纸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膝头,视线迎着透窗而入的阳光望出去,茫茫的人群若忙碌的蝼蚁,“不,或许是,这样会让我感觉离人群更近些。”
沉默和着咖啡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开。
这天,一个渴望靠近人群的人,一个期待逃离人群的人,机缘巧合地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共饮着一壶咖啡,共赏着一窗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