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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大唐茶楼,李艺养尊处优地扫视着格调高雅的装饰,在服务生倒茶的时候,又借机品点了几句东面墙上应该改进的几个地方。他一言不发,侧头看着窗外,对面楼的一个妇女正伸头朝下面叫骂,好像是说一楼小饭店里的油烟已经熏得她活不下去了。天色已经有些模糊,混沌之中仿佛有许多颗粒在空气里慢速飘浮,即使在室内,他也感觉脸被摩擦得有些生疼。他把脸俯在摊开的双手上,脸部皮肤紧胀发烫,这种有所依靠的感觉让他突然眼睛有点湿润。

李艺终于回归到现实中,“王芸还好吧。”

“就那样,老毛病了。”

“小元呢。”

“还是不争气。眼看着是考不上大学了,只得花钱让他学钢琴,他学校和钢琴老师两头骗,天天上网,经常夜不归家。”

李艺长声嘘出一口气,“老方,你要宽心。”

他抿嘴轻笑了一下,给她的茶杯添满,又给自己加了一点,端起来响亮地喝了一口。

李艺突然说,“你的腿冬天还疼吗。”

“你怎么知道。”

李艺的眼睛瞬间有些发红,“那时,我经常给你写信,你偶尔回一封,还是我逼你说我要来看你,你担心我真来了才回几个字,你信里说的。”

他轻哦了一声,“没事,也是老毛病了。”

“不说这些了,都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怎么办呢。”

他作了个要摊手的表情,但身体最终纹丝不动。

“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我一定会。你先别着急。你没试着找领导说说看。”

他自我嘲笑地望着她,摆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没用的,三个人,只留一个,痴人说梦而已,轮不到我的。”

“别这么说,你以前就是这毛病。没这毛病到不了今天。我就很纳闷,当时部队留下来的机会那样大,你为什么就那么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对这种责备感到一丝温暖。

“我一直没跟你说过,信里都没跟你说,我就是觉得你会继续留下来,才提前申请继续服役的。”

他似乎没有听到,又转头专心看着窗外,那个妇女已经下到一楼,正被一个大胖子男人推搡着往后退,她嘴里依旧骂骂咧咧,但声音低了很多。

李艺抹了抹眼睛,“这次你不要反对,我跟你们马主任有过几面交情,等会我带你去。”

他轻声但决绝地说,“我不去。”

“这次由不得你。”

半个小时后,李艺的车到了阳光花园门口。城市已经华灯初上,繁星点点似的悬浮在上空,显得清冷而落寞。从上至下,似乎由黯淡落入模糊的光亮又掉进昏昧不清的境地里。高楼大厦和行人,仿佛都成了影影绰绰的剪纸。他感到有点寒冷,紧裹了衣服。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是不是该带点东西?”

李艺说,“这还用你讲。”她从车子后备箱里拎出一箱茅台和一盒猕猴桃。

他看了半天,又吞吞吐吐地说,“这太贵了,我去买点水果就行了。”

李艺横了他一眼,“你混到这地步,真不是没道理的。”她已经率先进入电梯了。

在马主任四十多米的客厅里,三人喝了几分钟的茶,马主任始终一言不发。李艺神情有些尴尬,但语调高昂,小心翼翼地把整个房间的摆设用语丰富地夸奖个通遍。马主任的脸上开始堆满不以为然的笑容。

李艺终于说,“望溪是我战友。他以前可是我们崇拜的对象呢。”

马主任哼哈一声,“这我知道,人前人后我可一直说小方是个好同志。”

“我们那个连队的战友在这个城市少说也有一百多吧,现在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她突然快速地瞥了方望溪一眼,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们赵局也是,刚才我来时,赵局还嘱咐我问候您来着。”

“那得谢谢他。”

“各行各业都有,这些年有不少人是请望溪过去帮忙的,但你知道他老实,他是有自知之明才不去干那些事情的。”

马主任点头表示认同。

他闷声闷气地插话说,“我干过的,把买断工龄的钱陪个精光。”

李艺尴尬地向马主任笑笑,“确实是,本来现在也有机会,但我还是觉得他不去的好,有个稳定的职业对望溪才是最好的,他人老实,沉稳周到,开车不会出问题。”

马主任深靠在沙发里,头朝后仰,笼着手眯着眼睛等着她继续往下讲,混迹官场多年,他深知此刻最佳策略就是沉默,等李艺那口倾诉的气流一过,再无话可说时,他就可以择其无关紧要的一点避重就轻王顾左右而言他一番了。但这次李艺把难题抛给了他,她猛然住口,专心缓慢地喝茶,擤着鼻子嗅香气,睥睨着眼睛透过热雾看着杯子中漂浮的茶叶,细声地赞不绝口。

马主任虚张声势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我和老赵也是老关系了。”看着李艺不住地笑着点头,他刻意用干巴巴的语气说,“现实情况你们都知道,小方更清楚,三个人,一个有事业编制,一个是常委会主任的外甥。这年头谁混口饭吃都不容易。上面定了调子,只留一个。”他幅度很大地抬起手,看看表,抬头端详了方望溪半天,“不是我不帮忙,小方为人我是知道的,踏实诚恳,我会向上面反应的,比如说另外那个职位……回头我一定争取。”

李艺耐心地等待了半天,确信那张肥厚的嘴唇再难冒出什么时,响亮地打了哈哈,“什么时候让我们赵局请马主任吃个便饭,一定要赏光。”她正在寻找话题的时候,突然瞥见方望溪灰暗的神情,一时就卡壳在那里,实在找不出什么好说的了。她向方望溪使眼色,示意该告辞了,但后者似乎看不见,她又暗地里扯他衣袖,但后者仍然无动于衷。

突然,他说,“我就是头老牛,什么踏实诚恳。”

没人应声。

他说,“我操他妈的这世道,把老子逼到这份上。”

李艺站起来,拉扯他,说该走了。

他挥打开,声高八度地说,“姓马的,老子就不信你会帮忙。”他因为愤怒而急促地吞了几口口水,却呛住了,猛烈地咳嗽起来。又似乎牵扯了身体什么部位而疼痛得弯下腰去,李艺心疼地用手抚他的背,却又被他挥打开了。就在这不断的剧烈咳嗽声中,他又叫喊起来,“老子不仅知道你这些小伎俩,给你开了这么多年的车,老子还知道你那些龌龊事情,嫖娼、行贿、受贿你可一样没少干。”

马主任面无表情,但眼睛的余光朝内室瞄了一下。他转而看着方望溪,不动声色又透出威严,“小方,你有点激动,胡说什么我不跟你计较。”他朝李艺挤出一点笑容,“你回去转告赵局,他的人我一定帮忙。”

他有冲过去厮打的架势,硬被李艺抓住了。他右手像挥打苍蝇又像溺水的人一样在空气中扑腾,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成了以李艺抓住的地方为基点的振荡体。他嘶吼着,“这里没赵政委和李艺的事,老子从来不发飙,但今天给你撂句话,老子改掉之日,就是你那些丑事暴露进监狱之时。”

马主任再也无法继续装出修养,他显然不习惯自己的威严这样惨遭蹂躏,蹭地站起来,手指着方望溪的鼻子叱问,“你胆敢威胁我?”

他还有一肚子的块垒不平要发泄出来,但已经被李艺硬推到门口了。马主任跟出来,吃力地把一箱茅台和一盒水果全部砸在门口走廊里,顿时香气扑鼻。他看了许久,慢慢蹲下身来,心疼地看着一地的玻璃和水渍,他把一个较大的玻璃里的碎末细心地拣去,将里面残余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在楼下,李艺以痛心和责备交加的语气说,“本来可能是好事,或许会有转机。”

他闷声闷气地说,“好不了,不要骗自己了。”

李艺说,“毕竟是借赵政委的面子,里面还存在利益纠葛,你不能这样武断。”她还想说什么,但被他打断了。他嘎嘎地苦笑起来,在夜里听着有些渗人,“你根本不知道我求过他多少次了,我还从没这样委曲求全,向人下跪过。”

李艺愣在那里。

“那些话本就是我今天想跟他说的,我是打算自己来找他的。对不起。”

李艺抓起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眼里有泪水涌出来。他挣脱了,扭头看着虚无的夜色。半晌,他说,“我想喝酒。”

李艺强笑起来,爽朗中带着哽咽说,“好,那我们就去。”

一个多小时,两人相对坐在大排档上,他一个人闷头喝酒。

天空中开始有雨丝飘下,在路灯下银光闪闪。他喝完半斤白酒的最后一杯,闷声不响地起身走人。李艺在后面喊,“下雨了,我给你伞。”他像没听到一样,自顾前行。李艺追上去,“你要么拿上伞,要么我开车送你回家。”他选择了前者。

进家门前,他看了看手中未曾撑开的伞,把它丢在了垃圾桶里。

室内只有虚掩着门的卧室里透出一线光亮,多少年了,他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病恹恹的蚕食人骨髓的仿佛从坟墓里透出来的清冷、遥远而模糊之光。他推开门,王芸正双目炯炯有神地侧躺在床上,似乎自从他出门至今姿势一直未曾改变过。因为长年卧床的缘故,他感觉她尽管其他器官都逐渐萎缩下去,但眼睛越来越大,而且亮度越来越强,特别是在夜里。

“你还没吃吧?”

“没。”

“我就给你做去。”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我先去了趟劳动局,找赵政委。”

“见着李艺了。”

“嗯。”

“你喝酒了。”

“嗯。”

“你去了?”

“嗯。”

王芸认真地看了他一回,突然翻身向里,长长叹了口气,听上去像一只受伤的老猫在黑咕隆咚的夜里寂寂地呻吟。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小腿和脑袋一起发木。他说,“你想吃点什么,我现在做去。”

他没有听到回答。

他转身去厨房,正在洗刷的时候,听到她高声喊,“别弄了,我不饿。”

他耐心等了几分钟,又听到,“成天躺床上,跟死人一样,一天吃一顿就够了。”

他似乎没听到,还是点火烧水。

突然她爆发出一声嘶吼,“让你烧,你烧一分钟老娘就绝食一天。”

他关灭火。静静地看着火星闪烁了一会儿,而后彻底黑暗下去。他伸出手在灶头上试试温度,感到一丝暖意。

他去卫生间洗澡。在淋浴头下,他细心地搓揉着自己。他仰脸让水以最快速度最大力量冲到自己脸上。突然他发觉自己在哭泣。继而他脸部扭曲地大声哭泣起来。他关掉水龙头,小声抽泣着。他静下来,侧耳倾听,听见卧室里也传来哭声。

他来到卧室,准备上床。她语气平缓地说,“小元还没回来。”

他这才想起来,一天都没看到小元了。他想继续上床,但听见她说,“你还是去找下吧。”他就又穿起鞋,出门去了。

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深夜十一点的冬天街头,已经少有行人。他在雨中站立片刻,又回身从垃圾桶里把雨伞捡起来。他毫无目的地漫步在街头,偶尔有辆私家车张狂呼啸而过,一些空着的出租车张着两只鬼火一样的前灯仿佛在步行。几个穿着妖艳晃荡着一丝不挂的大腿的年轻女人相拥着闯过红灯,被横向疾冲而来的车灯肢解成几段,她们在阒寂的冬夜里放肆地笑着,把冰封的冬夜撕开了一个缺口。

他又来到中山桥。他靠在桥墩上,凝视着散落在城市半空的一些灯火,想象着二十一年自己在同样的情景中想象着每个灯火后面温暖的故事。他抽完一支烟,就快速钻进附近的一家网吧。他来来回回盲目巡视了半天,没有发现小元,直到保安将他驱逐出门。在另一家网吧亦如是。

凌晨三点,他沿城绕了一个大圈后,回到家门口。他又看看伞,再次把它扔进垃圾桶里。他在她依旧炯炯有神的目光中一言不发地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凉彻心扉,但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三天了,小元还没有回来。上午,他去中山路派出所报案。民警得知小元喜欢上网后,言之凿凿地说,“最近,上网少年被诱骗犯罪的案件不断发生,先是利诱,然后是捆绑式训练,只要动逃跑的念头,就往死里打。”他点点头。民警又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既然我们立案了,就会认真对待,说不定就能从你儿子身上找到这个团伙的突破口。”他对他这种先入为主的定性颇为反感,但他仍然只是点点头,给民警露出一个漠然的笑脸。

他出门快转身的时候,民警突然叫住他,“你儿子是不是也有你一样的特征,我是说有显著特征我们找起来容易些。”

他循着民警的眼光看看自己的右腿,轻笑起来说,“这个不是遗传。”

中午赵局长打来电话,“小方,我给你问了几个地方,你知道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还没有比较适合的。”

他的语气中充斥着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强硬,“腿总不影响开车吧。”

赵局长说,“专职司机这职业一时不好找,再说你总不能开一辈子吧,运输公司我倒认识几个熟人,给你搞辆出租车问题不大,但我不想你继续开车了,你得搞个好点的。”他想了想又自我肯定地说,“既然出来了,就得搞得好点的。”

他心里升腾出一丝感动,但他仍然无法阻隔自己的顶撞语气,“我什么都干不了,我只会开车了。”

赵局长在那边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你什么都干得了,对马主任那场飙就发得够牛气,我的兵我知道,你骨子硬。”

他在心里笑起来。

赵局长说,“晚上我做东,你一定得来,我请了几个有些活动能力的老战友,大家群策群力为你的事情想想办法。”

晚上,除掉李艺都是老家伙。这些人,面对一个即将下岗的他,却为他构思种种优越的职业和职位。中间李艺不止一次插嘴说,“望溪我了解,他奢望不多,各位老领导赏给他一个能糊日子的饭碗他就很满足了。”这话说得太近乎,这些老家伙几杯酒下肚就晕乎乎地开起他们俩的玩笑。赵局长也兴之所至,稍事揭发了一下以前他们的情事,并扬言他绝对肯定李艺至今依旧孤家寡人就是仍死心塌地地等着方望溪。金碧辉煌的灯光映照下,李艺满脸彤红,他注视着她的脸,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在十米之外审视着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无比陌生。

赵局长最后总结陈词时,已经酒至半酣,他讲至动情处,突然用手指着方望溪的右腿,又觉得这样仍然不足以说明问题,不足够震撼,他干脆俯下身去把方望溪的右腿捞起来,有力地顿在椅子上,他用手在上面指指点点敲敲打打,像讲授军事战略课一样。他说,“如果小方那次牺牲了,那他就是个烈士,千古留名,就不会遭受现在这份罪了。”

他羞红满脸,觉得自己仿佛被剥光了扔在大街上。

老家伙们带着一种赞赏的眼光仔细地左瞧右瞅着他的右腿,有的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仿佛那是一件刚出土的文物。

赵局长继续说,“小方的伟大在于,你们要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参加救火,其实说最后一次并不准确,他第二天就要转业了,送行酒我们都吃过了,全部手续都已经办理妥当,实际上当时他已经不是正儿八经的兵了,他完全可以不参加行动,但他非要去。是个以人民生命安全为己任的好兵。”

“你们可千万不要以为,他在救火的过程中就这样轻易受伤了,他很机灵,当时。是最后,他眼看着一块横木就要掉下来砸在一位战友的头上,他飞扑过来,把战友压在身下,结果自己被砸中了腿。

“你们知道这家伙在颁发荣誉胸章的会议上说了句什么样的经典话语吗,”赵局长等待了片刻,自认为卖足了关子才终于开口说,“他说啊,他不是出于什么伟大动机,他只是本能觉得,头比腿重要得多,所以宁可自己损失一条腿,也不能让战友损失一颗头。

“大家发疯地鼓完掌后,这家伙又画蛇添足地加了句,他说,因为腿有两条,而头只有一颗嘛。你们瞧,实诚吧。你们都要帮忙,不帮这样的人,天诛地灭。那老马就应该天诛地灭嘛。”

他轻声地跟李艺说,“我想回去了。”李艺没拿正眼看他,脸上始终保持着应和的灿烂微笑,只用下巴朝前伸伸示意他继续听下去。他怔怔地看着她,有一刻他的意识模糊起来,他的脑海里二十多年前李艺的影像却突然乍然清晰,那张青春洋溢的纯净脸庞和眼前的皮肤已经有点发皱的脸似乎快要重合起来,但始终不能严丝合缝,他判断不清楚到底是哪张脸皮在另外一张上晃动。他记忆里的那个李艺穿着军大衣,半侧着头站在雪地里,在她的左侧身后是一棵黝黑的杉树,几根光秃的枝干突兀而弱不禁风地横在漫天的雪意中,张牙舞爪地插向天空,像就快要插进李艺的身体和后脑勺里,并横穿过来,但它们更像冻僵的螃蟹。杉树的后面五十米的地方是几座稀稀落落的营房。整个视野里,没有第二个人,但有号声和整齐的呐喊声从空中降临而下,从雪地里丝丝蒸腾出来。没有风,但李艺左侧垂下来的一绺头发却飘扬起来,像现在这样。李艺的眼神在头发上飘忽,静静地扫过雪,扫过雾气沉沉的天空,扫过他的全身,然后落进了他的眼神里。李艺的眼神钻进他的眼睛里,向他暗示出一切,透视了他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突然想到了王芸,他喃喃念叨着她曾经对他的期望,在他们的新婚之夜。那时他是市中级法院正儿八经的事业编制的司机。他的理想,如果可以称之为理想的话,正好与她选择他的理由不谋而合,他放弃了镇上派出所副所长的位置来到了城市,他需要在城市里生活。他给她的解释是他要偿还自己在山里孤寂的四年。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实理由,他并不想知道自己的真实理由。

他突然又想起了小元,三天没有回家了。他再次跟李艺轻声说,“我想回去了。我还得送小元去学钢琴。”李艺很快地看看表,一脸笑意盎然地朝他扬扬手腕,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赵局长说,“那我们今晚就这样。小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艰难地摆出一张痴笑的面孔,急促摇摇头。他第一个站起来,直接往外冲。

李艺赶出来,拽住他,“别慌,我还安排了节目。”

他认真地看着她半天,她的眼神中流荡着一丝袒露无遗的情意和焦虑,他辨别不清孰轻孰重,也许是交相形成互为衍生根本无法生硬地掰离开来。等所有人都围成一圈之后,他感觉自己第一次与他们圈得如此紧密。离开饭局,这些老家伙因饭局而诞生的疲倦就都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他们虚心地听着李艺的建议,俯首帖耳地听从她的安排。

他突然有了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想法。王芸不会因为他的迟归而令人惊奇地从床上自己起来,小元不会因为他早些出现而鬼魅般地游荡地家里。他为什么非要对这一切耿耿于怀呢。一切都不会因他白白浪费的努力而有丝毫改变。

他们来到金色王朝演艺歌厅。他经常来,但只是在停车场的车里或者拐角处默默抽着烟,在忽明忽暗的烟火中听着各种不同音乐混合成的交响曲,和若有若无的尖叫声。听久了,他会觉得,暗黑的天空中,会像七彩霓虹探照灯一样划过一条条扭曲的线谱。

老家伙一人唱了几首老军歌,就各自到李艺给他们安排的包厢里去了。他知道那里是什么玩意,每次他都看到马主任灰头灰脸的从门口出来,迈着虚浮的脚步像个快腐朽的木头一样一挺一挺地钻进车里。

他一个人坐在宽阔无边像沼泽一样黝黑的包厢里,他把屏幕定格上一个不认识的歌星的背影上,切掉声音。屏幕上黑白两色,他感觉包厢里越来越冷,而空气越来越稀薄,他感到有些窒息。他点着一根烟,强有力地吸进去自己吐出来的飘浮在半空的烟雾。他长时间地盯视着屏幕,分明看见,白色越来越深,终于和黑色混成一片。他闭上了眼睛。

半个小时后,李艺才回来。他轻声说,“你知道,他们不会帮忙。”李艺从包里拿出梳子,整理头发,她说,“你说什么?”他没有再开口。李艺说,“我还是劝你不要这么武断,都帮忙,那你得会分身术才能干得了那么多工作啊,广撒网不会错。”他默不作声。李艺想了想又说,“你还没活明白吗,谁也不会轻易帮你,但你要学会希望。”他嘘嘘地嘲笑起来,他还不懂得希望吗。

李艺突然语气欢快起来,“我给你唱首歌吧,一直都想送给你。”

李艺似乎把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装点成一种仪式,从点歌,拿起话筒,站立,轻轻摇动上身。她的声音沧桑中依然透着清雅。

是谁 在敲打我窗

是谁 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 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 回升出我心坎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

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缓缓飘落的小雨

不停地打在我窗

只有那沉默不语的我

不时地回想过去

……

毫无知觉地,他的脑海里又升腾出多年前的景象,他似乎一直都未忘记。李艺呵着白雾站在他面前,虔诚而轻柔地把手中的白手帕一层一层揭开,满面清笑着递给他一根还冒着热气的红薯。后山上,李艺站在远处看着他。静静地走近了,走近了,一切很静,天空纯净得像油彩画里的一面一尘不染的镜子。他看见,李艺在哭泣,但盯视他的眼神专注无比。他们看着对方,慢慢走近,擦身而过。给他的送行酒会上,李艺笑靥如花。他看见她转身的一刹那在哭泣。他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时,听到有人尖声咆哮,嘶叫他的名字,他勉强睁开眼,看见李艺从远处踉跄着向他扑过来。

“被遗忘的时光,真不错的歌,送给你,送给我对你的曾经。”李艺说,“你也给我送一首吧。”

他想了想,点了一首英文歌曲,他唯一会唱的英文歌。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他点这首歌曲没有特别意义,正如他喜欢它没有特别意义一样。他需要的只是里面的嘶吼劲道。

他把嗓音放到最大,嘶吼,不顾节拍。他想象着声音犀利地穿过层层各色各样的包围,钻进楼下默默抽烟的另一个自己的耳膜里,那个他在会心微笑。

临别,李艺说,“你要记住,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一定要说。”他点点头,想说“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但没有出口。李艺若有所思几秒钟说,“其实赵政委的那句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他觉得这种表达太过浮华,和他的生活距离太远,他灿然地笑出声来,但仍然点点头。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继而加快步伐,看上去一蹦一跳的样子。他知道,背后的那双眼神,始终直视须臾未离。他自虐似地要让自己显得足够奇怪。

他推开卧室的门,王芸陡地睁开眼。他感觉她的眼光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砸在他身后的阴影里,轰隆作响。他问,“小元还没回来吗?”

他没有听到回答。

他站立片刻,等待她的问题,或者等她的眼光重新砸到他身上。但她缓慢地翻身向里。他看到,一束亮光沿着她的视线从他的身后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歪歪斜斜的弧线,像两个鱼泡一样轻飘飘地落到墙上,破碎,熄灭。

他蹲在马桶上。抽了三根烟后,起身,把放卫生纸和洗发膏的壁橱最里面的挡板拿开,从墙壁的窟窿里摸索出一匝信。他翻检半天,从中间抽出最薄的那一封。他又重新坐到马桶上。

你躺在担架上。我今天已经晕过去好几次了。我不知道你要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该怎么办。我想象不出来,我只有哭泣。我看着你一动不动地躺在担架上,他们把你抬过来,越来越近。我才想起来要扑过去。我嘶叫着,不再顾忌别人说我爱你。你该是听到了我的呼喊了吧,因为你略微抬起了头。你看向我,你的眼神懵懂、空洞,什么都没有,你的眼神中没有这个世界上的一丝一毫,但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个爱你的我。你的眼神依然在这个世界上。我祈祷着,我愿意用自己的死去来换取你的生存。真好,你只是负伤了,你负伤了,明天,我就去找赵政委,申请继续服役,因为你势必会留下来了吧。你逃不掉命运,哪怕你那么想离开,你还曾经可恶地说离开就是因为我。跟我赌气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命运自会管着你呢。我们又会有一个四年,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要把我一生的爱情都倾注到这个四年里。

他嘲讽地笑起来。他把它重新塞到信堆里,起身,准备重新塞到挡板后面。他举在半空的手突然停下来,他又坐回马桶上。翻检半天,抽出那一封。仔细地又看了一遍,然后摆出夸张的表情张大嘴无声地持续笑着,对折,撕碎,再对折,再撕碎……他把纸屑丢进马桶里,按下冲钮,水流急切而洪亮。

他坐在桌旁,铺开纸,提起笔,抽了三根烟,开始写道:

你的来信早已收讫,原谅我时隔多年才给你回信。因为我除掉感激,多年来都一直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好。但我其实总该跟你解释下非要退伍的原因吧。你那么优秀,对我真是负担。你如果相信我也爱你,你就应该相信那真是负担,用一辈子的深情都无法扛起无法抹去的负担。你在我心里就好了,你爱我四年,我却会爱你一辈子。而且,我一辈子中的你会永远停留在你的二十岁,那天雪中的你的样子。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

他放下笔,想都没想,就撕了它,一瘸一拐地来到马桶边,静立片刻,扔进马桶,按下冲钮。

他又坐在桌旁,铺开纸,提起笔,抽了根烟,开始写道:

你到底爱我什么呢。那时的你也许是因为朦胧的情感。你我都知道,青春真是美好的,那些年,那些你我的故事,想来真让人不知觉就笑起来,但有时又羞红满脸。但现在呢,你爱的是我吗,是过去的我,还是你想象中的我。都没有意义的。我是个瘸子,还要我把离开你的原因说得更明确吗。我的右腿比左腿短了两厘米。你根本想象不出世界在我眼中倾斜的样子。我希望你爱的是你的爱情。那样你伤害不了我,谁也伤害不到你。

他放下笔,想都没想,就撕了它,一瘸一拐地来到马桶边,静立片刻,扔进马桶,按下冲钮。

他又坐在桌旁,铺开纸,提起笔,开始写道:

滚吧你的浮华的爱情。你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你这个愚蠢的女人。

他动静很大地把笔搁在桌上,重新一字一字地看了几遍,而后快速跑到马桶边,砸进马桶,按下冲钮。在缓慢而微弱的水流声中,他夸张地无声笑起来,嘴唇干涩。

王芸在卧室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侧耳倾听了片刻,继续无声地狂笑着,全身乱颤。

第六天,小元还是没有回来。早晨,他接到马主任的电话,通知下午人大召集所有司机开会。马主任说,“小方,要不要我告诉你结果。”

他说,“不用。”

“你别怪我。”

方望溪猜想半天这话的意思。突然觉得这样的猜想毫无意义,甚至没有廉耻。他咳嗽几声打断自己的思绪。

马主任自己解释说,“我是说那天别怪我,你知道,我对你一直不坏,你爱人的医疗卡还是我给办的,我也让小元每年的学费减免不少吧,结果……”

方望溪挂断电话。

下午三点,富丽堂皇的会议室里,五十多个神情各异的司机济济一堂。他在人大七年,这是第一次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

他数了一下,十一个严阵以待的保安。几个委室的大小主任都端坐在主席台上,神情丧事般肃穆。

他把自己的讲稿掏出来,煞有介事抑扬顿挫深情并茂地轻声温习着。他偶尔斜眼看看会场现状,他观察着如果自己此刻冲上去抢话筒,走哪条路线阻力最小。他听到许多微弱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但他依然听不清他们正在说什么。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其实还没有决定好上不上去。他现在已经毫无争议地成为马主任的判官,他一上去就意味着他要掉进监狱里。他看着端坐台上双手扶着脑袋神情委顿的马主任。他开始觉得其实谁活着都不容易,光鲜的外表之下同样是对生活的捉襟见肘应付阙如。他又突然想起马主任的老婆,那个患有肥胖症的嗜吃的有着两个少女般大酒窝的白净老女人。他经常去马主任的家,他想起了他有个八十岁的老母亲和老来才得到的十三岁的女儿。他看见有两个保安始终用眼睛盯紧着他,他还看见第三个保安仿佛千里眼似的一直偷窥着他手中的稿子。他转而觉得其实也不用上去,直接寄到纪委或检察院就行了。他开始为自己的怯懦有些汗颜。

他注意到,会议好像已经进行过半了,现在常委会主任已经讲到一次性给司机们的补贴,并承诺医疗保险继续交。他觉得哪怕生活再不如意,这么早就考虑死之前的事情,实在有些可笑。他把稿纸翻过来,开始写道:

1967年,出生。父亲是农民。

三岁,母亲死。

五岁,外婆死。三个月后,外公死。

十八岁,参军。新疆昆仑山里,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羊群。雪山真美。学会不同方言,学会喝酒。

1985年11月19日,黄昏,无雪,夕阳很红。冰凌像尖刀一样倒挂在树梢,伸着脖子舔上去很甜。广播室门口,第一次遇到李艺。

十九岁的春节,在大礼堂观看节目。李艺的独舞和葫芦丝,我爱上了她。

二十一岁,退伍。头一天,马拉伊山大火。右腿烧残。住院两个月后,退伍。这年春节,第一次站在中山桥上。初七,收到李艺的日记本和她的第一封信。

二十四岁,开始在中级法院做专职司机。和纺织女工王芸恋爱。半年后,结婚。1991年12月18日,又是一个无雪的冬天。阴天,没有阳光。

二十五岁,小元降临人世。开始他的痛苦旅程。

三十一岁,买断工龄。创业,搞纺织贸易。

三十二岁,赔光。卖掉房子。父亲死。

三十五前,四处打工。卖过包子,做过修理工,做过篾匠,卖过毛线和肥猪菜。

三十五岁,赵政委回城。开始给他开车。

三十六岁,倒车,撞到王芸。瘫痪至今。

三十七岁,李艺回城。依旧单身,但从此没再收到她的信。离开劳动局,去人大开车。

六天前,小元失踪。

今天,小元尚未归来。结束开车生涯。

他还想继续写点什么的时候,却接到民警的电话。“你来认一下”,对方说。

“认什么。”他语气平淡。

“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在环城北路的密林里被杀,才发现,都死两天了。”

他蹭地站起来。惊得全场为之一震。他注意到马主任颤抖了一下。常委会主任停下来,带有审视意味地端详着他。他感到脑袋有些发木,只是完全凭潜意识离开座位,他移动脚步,越来越快,跑起来。两个保安横过来,他极其敏捷地从他们中间钻过去。他向门口冲过去。保安紧跟身后。他冲出门口,跑了十米多时,回头看到那两个保安依然静守在那里,揣测他的方向和意图。

走进太平房时,他闭上眼,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感觉到那些冰块让他冷得瑟瑟发抖。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泪水汹涌直下。民警很不耐烦地提醒他,“你看看,到底是不是?”

他缓缓睁开眼。他想急速地看清,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都无法适应雪白的冰光。他终于看清了,不是。他俯身凑过去,寻找右边耳根后的那颗大黑痣,没找到。他费力地走出太平房,瘫坐在塑料椅上,双手撑着头,低声抽泣。半个小时后,他起身,回家。

王芸靠在墙壁上,正在磕巴磕巴地吃着饼干。他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上。然后又拿下她手里的饼干说,“对胃不好,我这就给你做饭。”他转身欲走,她拉住他的手,细心地抚摸着,而后又牵引他坐在床上。她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有神但无光。

半晌,她说,“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她的泪水突然就下来了,他很久都没有看见她这么安静地哭过了,“是我拖累了你。”

他也哭了起来,“你知道……都是我的错。”

她慢慢地俯到他的肩膀上,用脸轻轻地磨蹭着他的头发。

他也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肩膀一上一下地耸动着。

她说,“别这么说。对不起。”她幽幽叹了口气,把头在他的肩膀里埋得更深了,他能想象到她睁着眼睛,茫然无神的样子。“他们怎么说。”

“没听到结果。中间我就走了,去派出所。”

“小元有消息吗。”

对这种漠然的没有热度的发问,他感觉心里有些发抖。他温柔地推开她,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嘴角露出一点笑意,“不用担心。他们给我看了一些跟小元差不多大的孩子的照片,问我是否有认识的,他们猜想小元跟这些人在一起。”

“那都是些什么人。”

他说不下去了,蠕动了几次嘴唇。她的脸在他的眼前开始浮动起来,一张年轻的脸和眼前的这张脸叠加在一起,跳跃,交相侵蚀,他判断不出那张是真实的。他伸手去够,想按住它们。他的手轻柔地落在她的泪痕上,他慢慢帮她擦去了。

赵局长给他打电话,让他无论如何都立刻赶过去。他又走过中山桥,他站立在桥中央最高的位置,远眺着隔着湖水的佛光塔。夕阳像一个腐烂的柿子,汁液洒在佛塔上,洒在湖面上,洒在他所有的视线里,把一切浸染得血红。他一动不动地盯视着,直到眼睛胀痛无比。他朝湖面大声骂着,“我操。我操你们妈的。”他收回视线,凝视着从身边走过的一队小学生,他们举着旗帜,神情肃穆而高昂地喊着口号,在他们的旁边,一群骑着自行车身着飘带的傣妹火锅店的员工,列着整齐的车队,也在喊着宣传的口号。他们互相欣赏。他看到他们口型张大,喧喧嚷嚷,但他听不到他们在喊些什么。

马主任也在。马主任迎过来,握住他的手。他坐下来,瘫倒在沙发里。赵局长给他倒上水,递上烟。他点着,放肆地吐出烟雾。赵局长响亮地笑着说,“马主任刚好路过。知道你要来,就顺便留下来看看你。”

“我一个瘸子,没什么好看的。”

赵局长又响亮地笑起来,朝他抛过来寒冷的一瞥,而后目光在南墙上的书架上游荡。马主任说,“小方,未有正式决定之前,你还是要正常上岗的。我刚才是来还老赵车的。”

他把烟头往屋外扔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朝南墙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

赵局长的脸色已经有点青黑,“小方,纪律性还是要的。你应该还记得我以前是怎么告诉你们的吧。”

他硬生生地扭过头来,像个机器人一样眯起眼睛瞄了赵局长一会,把长长的烟头用劲插向烟灰缸里,闭上眼睛。半天,他又悉悉索索地掏出一支,点上,安静地放在手里。

马主任用手按住赵局长,“小方,那天结果没定,就我们法制委。其他都宣布了。我们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你都知道。”他感到一种嘲弄,心里伤感,但吐出来的语气十分猖狂。

“小方,该做的我们还是会做。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没有人对你使坏。我和老赵都希望你好,我们都处这么多年了。”

“不该说的我不会说。”他用眼睛在他们脸上身上扫来扫去,快速把烟抽完。他拍拍手起身,嘴角露出一点笑意说,“我走了,晚上还得送小元去学钢琴。”

马主任在他身后喊,“一切还没定,你明天要来上班,不然我不好说话。”

他头也不回,快速地跨下楼梯。在一楼转口,他停下来,伸出半头,确信李艺不在走廊时,一蹦一跳地走出大门。

晚上,马主任敲门。他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又把一张购物卡摆在桌面上显眼的位置。他礼貌地倒了水,递上烟,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两人相对无言。

半个小时后,卧室里王芸说,“老方,谁来了。”他张开嘴,半天,然后把烟塞进去。

隔了半天,又传来声音,“是小元回来了吗。”

他温吞吞地说,“不是。”

又隔了半天,猛然传来怒喝,“让他滚,让他立刻给老娘滚出去。”传来一只杯子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是一只水瓶。

他蹭地站起来,朝里面吼,“你他妈的给老子讲讲道理,马主任是来看我们。”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弯下腰继续吼,“马主任也没办法,车改是大形势。”

马主任看看他,站起身,尴尬地朝他笑了几下。然后摆摆手,走了。

他站在阳台上,高举着那一大包东西,候着马主任快要转过街角时,砸下去。街面上接连传来几声爆炸声。马主任回转身,愣愣地站在街角。他在阳台上,静静地抽着烟,与他对视。

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他跟在一个拾破烂的女人后面,缓缓地满城转悠。天空像灌了沉重的灰铅一样下垂,但就是掉不下来。他注视着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少年,小元始终没有在视野里出现。临近中午,女人突然回转身来,急速奔到他面前,他条件反射似地呆立原地,女人推开他,从他的脚后跟处捡起一个矿泉水瓶子。她朝他笑笑,他发现她臃肿棉衣下面的身体依然年轻,三十岁左右,但有着一张四十岁女人的脸。她说,“其实这行饭不好吃。”他点头。她说,“你别小看它,还需要掌握很多诀窍的。”他觉得诀窍什么的自己肯定掌握不了,便也笑起来,从怀里摸索出一根烟点上。她伸出手说,“给我一支。”他把手中的烟递过去。她优雅地抽了几口,眼睛的余光瞄向他的右腿。她说,“我建议你去城北那家垃圾中转站,那里给的价高,克扣斤两也少些。”他想说什么,她已经往前走了。他看见她仰着头朝天空吐出几个漂亮的烟圈。烟圈在空中久久盘旋,笼罩着断点般的雨丝,憋足了劲与天空对抗,艰难地向上飘升。他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在下一个转口,她向东,他向西走上少年路。

他来到小元的学校门口。放学的学生已经基本走光了,偶尔从黑黢黢的教学楼内冒出一个,他总要审视半天。他倔强地昂着头半天,突然朝教学楼与天空之间的缝隙里喊,“小元,小元。”看门的老头从窗户里伸出半只脑袋,欲言又止。他朝他咧嘴笑笑,转身往回走。他看着学校门口四季常青的白桦树,一尘不染的叶子上雨意阑珊,枝干斑驳凹凸却又因为雨的浸湿而显得油滑。他想起以前这样的冬天中午他和王芸两个人站在学校门口接小元回家的情景,或者傍晚,天色已经暗淡的时候,小元从黑黢黢的教学楼里钻出来,一路小调地朝他们蹦过来,一丝微笑爬上他的嘴角。

下午,他茫无目的地把城市东边各个角落转了个遍后,坐在火车站的台阶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花花绿绿的雨伞。一辆辆出租车、公车、私家车从不远处的站前路上疾驰而过,尖叫声不绝于耳。他看见它们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就亮起雪白的前灯,把马路扫荡得惨淡又黑白分明。空间被分成三截,双重黑色夹杂着短粗的苍白,试图向中间挤压,却被一层层撕破。在这种飘忽白色的映照中,他感觉高楼大厦都开始慢慢弯下身来,接着它们又开始像附着在弹簧上上冲下突了。他感到眼睛开始胀痛。他起身,挤过茂密的人群,开始往西走。在东升路的可的超市前,他又看见了那个拾破烂的中年女人。她隔着马路,朝他挥着手,扯着嗓子喊“喂,你去城北看了没有?”他也朝她摇摇手。

路过中级法院时,他停下来,站在越来越大的雨中仰视着森严的四四方方的高楼,他的视线逐渐往下,突然停在国徽上动弹不得,他凝视半晌,毫无先兆地抬脚往里冲。保安在他后面高叫,“不准进去躲雨。”他头也不回,进电梯,上六楼,来到后勤处。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端坐在办公桌后面,面容肃穆,头也不抬地说,“信访处在二楼。”他坐下来,掏出一根烟,点上,朝年轻人的位置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年轻人瞪视了他一下,皱了下眉头,抓起电话又放下,而后继续面向电脑。

他说,“瑶处长呢。”

“早退了,都四年了。”

他轻哦了一声说,“那时他还在。我以前是中院的。”

年轻人摆出侧耳恭听的样子。

他说,“我想找你们院长,解决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个人问题。”

“院长去政法委开会了。”

“你总不希望我一直呆着这儿吧。”

年轻人看了他半天,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喷得他打了个激灵。他打了一个电话,片刻之后,保安上来了。他突然觉得很委屈,用力坐在椅子里,严阵以待。保安上来拉扯他。年轻人突然说,“算了,你还是先带他到马院长那儿去吧。”

在马院长办公室,他喝着热水,抽了两支中华烟后,慢腾腾地说,“我是来麻烦你的,马院长,我二十四岁开始,在中院干了八年司机,我是退伍军人,当时有事业编制。”他说完接受审判似地低下头,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自己的右腿。

马院长说,“有什么你就直说嘛。”

他说,“现在我没工作了,我来求院长,能不能看在当年的份上,再安排我一下。”

马院长耐心地等待了很长时间,双眼一直盯在他的脊背上。他感到全身上下顿时变得冰火两重天,胸口以下无比的寒冷,而其上却烧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背越来越低,死寂之中耳畔的嗡嗡声越来越响。终于,他听到了声音,“都有难处啊。”他眼睛的余光瞥见马院长的手以极不寻常的波动方式挥了一下,“你不用多讲,毕竟是以前员工,我们有能力一定解决。”他感到眼前闪过一簇火。“但这么多年都换这么多届了,我也才来一年不到,如果你一直在法院,你都是老人啦。明天我找杜副问问,我是说我总得先确认下,包括确认下你的身份。要不,你明天再过来。”

他从高高的台阶上一步一步挪移下来,感到右腿酸麻,最底一层,他一个趔趄,好像是谁从背后踢了他一下。

李艺在一个黄昏给他电话,他看着靠在床上的王芸,把手机轻摊在膝盖上。王芸疑惑地沉默着。他说,“李艺。”

王芸突然笑起来,“接吧。”

他接了,李艺的语气里裹挟着一种古怪的客气,他感到了一种黑洞洞的距离。李艺轻嘘半天才说,“打扰了你吧。”

他看着王芸也笑起来说,“没事,我在家。”

李艺说,“我没想好该不该通知你。”

他冒出一丝喜悦的念头,但瞬间又压下去了,还是忍不住清淡地问,“是有什么消息吗。”

李艺急促地说,“不是。”她仿佛鼓起勇气想立即紧接着说下去,但又被什么硬生生地扯住了。他耐心地等待着,手不知觉地从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烟。王芸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递给他,他接过来含在嘴里,用舌头搅动着。

李艺突然说,“倒不是。我是说,我还是应该通知你一下。你明天中午有空吗。玫瑰湾大酒店,我的婚礼。”

李艺又急促地加上一句,“也许我该希望你来。”

他慢条斯理地把烟点着,缓缓地笑出声来,“恭喜。”

“谢谢。”

“我可能来不了。明天我要带小元去乡下。”

李艺说,“来不来都行,反正有你的祝福了。”

他说,“是的。”

王芸看了他半天说,“你什么时候决定去乡下的。”

他摸摸她的额头,柔声说,“我会在楼下快餐店订好饭,他们会按时给你送来。我可能要去几天,找找小元。”

王芸眼睛的笑意慢慢黯淡下去。她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地翻身向里。他在厨房里动静很大地做饭,在呛人的油烟中,他大声喊,“你想吃红烧鱼,还是清蒸。”他喊了几遍,没有听到回答。

这天午夜时分,雪花在窗外静静无声地飘落。他推开窗户,驻立良久后,又轻轻打开门,缓步走上阳台,像个断线的木偶一样站立着。漫天的雪花像阳光明媚的春天里满树的杏花一样洋洋洒洒地回荡在天地间。身后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只照亮了他眼前的一片。眼前的雪花晶亮无比,阻隔在他与更远处的黑暗之间。室内有木然的声音传来,“下雪了吗。”他没有回答。

室内的灯灭了。他又站立了半个小时,在模糊的白色精灵飘扬之中,拨通了赵局长的电话,令他想不到的是,凌晨一点,电话居然通了。

对面是无数个喧哗纠结在一起形成的咆哮声。赵局长的声音高亢之中透着酒气,他缓缓吐出口气。赵局长说,“是小方吗。”他赶紧应了一声。“我不早跟你说了嘛,要等,等你知道吗。”他慢腾腾地应了一声。“劳动局马上就要被兼并了,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是吧,中央劳动部都不在了,我还不知道自己被改到哪里呢。人走茶凉,现在好多地方都说不上话,耐心等好吧。”

他把手机举向半空。等手完全被雪浸透以后,象征性地挂掉电话。

他在乡下若有其事地转悠了几天,一无所获。在父亲留给他的老房子里,从下午三点开始,他就坐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雪山,直到黑暗的天色终于将天地相接,只剩下那片虚幻的白点。他细心做了比较,发现雪山与雪山之间没有区别。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上午,李艺又约他在大唐茶楼见面。看上去,她显然精心化过妆,左侧一绺头发轻轻在音乐中飘扬,下巴极富青春意味地朝前扬起,嘟起嘴轻抿着茶。他深靠在皮沙发里,从旁边的花盆里摘下一片紫罗兰的叶子,慢慢地捻碎。他审视了她一会,扭头去窗外寻找那位妇女的影子,他看见对面一楼的小餐馆正奋勇地往上冒出浓密的黑烟。

李艺突然说,“这样的时光真好。”

他无声地笑起来,毫不掩饰嘲讽的嘴型。

李艺说,“我帮你找了几家。都还不错,就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去。”

他思考了一会说,“我还没想好。你觉得呢。其实可能还不到这一步。”

“什么意思。”

“我可能目前没时间想这个问题。”

“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李艺眼神恍惚了一下,“也许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你不会明白我的意思。”

李艺韵味十足地笑起来。她的笑容看上去涵义丰富,但他觉得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的意思,还是你不要去。你干不了那些。我不是说你的腿。那不成问题,况且有我在,那一切都不是困难。我是说,打工不如开个小店。”

他轻哦了一声。

李艺掏出一张卡,轻轻推到他面前,“我借你的,你赚了就还。”她突然兴奋起来,“你不知道,我已经跟工商局打过招呼,明天你就可以去办执照,如果你今天就能想好干什么的话。”隔了半天,她打了个手势,“密码是我的生日。”

他盯着马路对面小餐馆门口残存的最后一滩紫色污水一般的雪迹问,“你还记得那个雪天吗。”

她问,“什么雪天。”

他拉开夹克拉链,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卡上面,用力压了压,然后一起缓慢地推到她面前。“麻烦你一件事。你把这个带给赵政委。”

她抓起来,看出那是赵政委儿子的照片。她翻到背面,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即使我不在了,你拿这张照片找我儿子,他也会报答你对我的救命之恩。

结局一。

方望溪在这个城市里安静地等待了三个月。一切都没有发生。小元始终没有回来。马主任也没有再登门。他没有再去过人大。一天晚上,他坐在马桶上,看了几遍那天开会准备一吐为快的稿子。然后用烟头点着。他细心地用手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灰,一丝不剩,全部扔进马桶里。第二天他在中山桥上站了半上午,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给李艺打电话,他想约她出来吃个告别饭。但手机停机了。他在大唐茶楼附近转悠了两个下午。他又耐心地等待了几天。在一个早晨,他雇了一辆车,和王芸一起回到他出生的乡村去了。

结局二。

他静静地站在中山桥上。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吉水路口传来追打声。他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拼命地奔跑过来,他看清楚了,那是小元。

在王芸的床边,小元跪着嘤嘤呜呜地哭泣。他等她们哭够了,把小元从地上拉起来。他把他拽到客厅里,从茶几地上找出前两天买的绳子,他制服了他的反抗,反绑起他的双手。他拿着绳子的另一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找吊梁。他想起以前父亲把他吊在吊梁上暴打的样子。他没有找到,在客厅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他猛然把他推搡在地上,拎起来,掼到门上。他抓起茶杯,摔都他身上。他把水瓶摔到地上。他把雪景的挂历拽下来,砸在他脸上。他站立片刻,喘着粗气。他盯着一言不发的小元。他才突然听到里面的暴吼声,和雷鸣般的哭泣。还有摔倒在地上的声音。他听到,“小元才回来,你要打死他啊。”他笑起来,满面是泪。他猛然拉下皮带,劈头盖脸地向小元抽去。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马主任在街面上喊他的名字。他来到阳台,与他四目对视。马主任仰着头,吞了几次口水,大声朝上面喊,“我就不上来了啊。”

他略微点头。

“人大决定了。你留下来。你明天一定要去上班。”

他再次点头。他想了想,掏出一根烟,往街面扔下去。

马主任捡起烟,揉捏半天,点着,猛吸几口,又抬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唯一的特例哦,我们法制委留了两个。”

他也大声笑起来,憋足力气,好使自己的声音传远。他做出畅快的样子,朗声说,“谢谢你,马主任。”

李艺打电话给他,说她在大唐茶楼。他说,“我马上要送小元去学钢琴。”

李艺在电话里想了想说,“我听说了,这下都好了吧。”

他说,“是的。”

李艺还磨蹭着想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摁掉电话。他双手捧着头,蹲到地上,有温热的眼泪从手缝里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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