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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在火车站接到A的电话,这使得我去高中学校所在的那个小镇的计划马上随之改变。老实说,我很乐意有这样改变。A在电话里说,他很希望我能去参加他的婚礼。然后他似乎等待我询问似地停顿下来,并有意地嘿嘿笑着。但我什么也没问。这多少让他有些失望,因此他像个女人似地幽幽叹了口气。我能想象他叹气的同时眼睛朝窗外或天空凝望的神情,正是这种想象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候车室里,因为时空闪回而突然感觉有些燥热。我想提及一下这些年自己都没忘记他,并说些他结婚能想到我很高兴之类的话来,但我几乎都没注意到出口时竟变成你为什么要通知我。这其实的确是我很想知道的问题。我们已经有十几年不再联系,如果哪天有人告诉我A因为某件事故已经死亡我想自己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甚至没有任何感伤。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发现这个问题远比我设想的要艰深。比如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想起多年不曾联系的朋友,我列不出几种可能,这当然和我的个性有关。但A好象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哼啊哈啊地讲完地址就把电话挂了。

我退了原先的票,而改乘去南城的列车。车厢内热火朝天,和候车厅形成鲜明对比,我一时弄不明白这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兴奋地坐在窗口,揣测着新娘是谁。A是我的高中同学,对高中的女生我基本上已不复记忆。我曾见过A追求一个女生的样子,他让一群小流氓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然后深夜里敲开女孩的门想博取同情。他还曾经走过五十米长的五楼栏杆想赢得另一个女生的芳心,结果可想而知。

这将是一次刺激的旅行,对我而言无疑是这样。A的婚礼将使我见到一群我早已淡忘的人,虽然我对他们并不感兴趣,但正因为多年来的忽视把许多人的十几年抹去,再度出现在我面前的他们说什么都将带给我一种难耐的激动,某种巨大的反差将使我有遍阅历史的深邃感。我和车厢里的一个女人彻夜交谈,编了许多坎坷而深情的故事。

第二天下午五点,我赶到南城荔枝大酒店时,见到A的第一眼我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昏厥。十几年来,我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当我从律师事务所辞职回家时,我特地烧掉了所有的照片,多年来与人的交往使我不想记住任何人的样子。律师职业的长期熏陶让我在厌倦繁忙与人情的同时,更多的是对人的失望。A的相片也无幸免。在我的记忆里残存的只是一些定格的画面,没有声音。比如一片已经被践踏的雪地,秋天特殊香味的稻草,黑栅栏,湖与船。还有A的脚,他右脚抬起左脚拖在地上那一瞬间的情形。A是瘸子。但现在,A快速地朝我奔来,仿佛故意卖弄还在途中跳了三跳,据他后来的说法,不过是想向我表示他终于见到我的喜悦之情。他的脚现在走得比我还利索。我们只是寒暄了几句,多日来不与人交往使我自闭得有些羞涩, A因此一直夸奖我居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纯真。我想多说几句,然而A把我按在一个座位上他就走了,他很忙。

同桌的一概陌生。大家对我的到来并无过多表示,有人礼节性地给我倒了酒。我注意到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很快欢欣雀舞地跑过来握住我的手,自我介绍是L。他会是L?如果说他是那个有些自恋的整日把自己弄得油头粉面招摇过市的G倒有分相象。但他确实是L,脸上一个去掉不久的大黑痣仍然留下的隐约可见的疤痕提醒了我。他不停地叫唤着我的名字,并哆嗦着手想表示自己因为激动而颤抖。我对他这么多年的生活同样一无所知,只记得高中毕业前我们曾约定2008年北京奥运会见。

2008年北京奥运会正式开幕的那一天早晨,英雄纪念碑下穿白色西服打深黛色领带的那个男人就是我,你一眼看去就会为那时我的贵族气派而震撼,他当时神采飞扬地说。但现在中年的他居然穿着一套中山装,有半截内衣衣领露在外面,如今2008年早过去了,依然看不到他有发迹的征象。我曾经在两年前离婚后一个月的某个午夜,因为无聊搜寻到他的手机给他打过电话,他带着朦胧的睡意说我打错了,他不是L。他的音质一直没有改变,公鸭嗓子,像生锈的锯齿拉过木桩。这样的滞后见面多少使我有点尴尬,但他似乎并不觉得。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我的生活了如指掌,问及我前妻现在在香港混的怎样,并说他也在做服装生意,说不定以后还会成为她的固定客户。

我们在他的极力怂恿下一口气干了一杯白酒。我突然想起问他,新娘呢。A当时正从里面一直往外面敬酒,但只有他一个人。L露出复杂而轻佻的笑容说这不好说,等会你自己问A。

A敬酒到我们这一桌时,婚宴基本上就结束了,四十多桌人几乎刹那间就一走而空,桌上一片狼籍,不禁使人顿生荒凉之感。后来我们坐A的车到A的新房。走了很长时间,到了郊外,居然是一座民宅。

有个打扮朴素的女人迎出来,我刚想上去喊嫂子,L赶紧捏住我右手的小拇指,他动作依然敏捷,这让我怀疑这些年来他可能一直和身边的某个人保持着这些亲昵动作。这种模糊又熟悉的感觉把我一下子拽入遥远的过去之中,时光的迅速闪回让我一时有些头晕目眩站立不稳。高中时,我与L之间有一系列暗示动作,比如捏住右手小拇指意味着住嘴,捏住右手中指则表示赶紧逃跑。一个夏天宁静的夜里,L冲到正在井旁洗冷水澡的我跟前,不由分说地捏着我的中指,他神情紧张,力道很大,于是我立马翻墙逃走,逃过一场劫难。后来听说,一个仇人带了一群流氓窝在楼梯口,他们每人持着一条板凳腿,我至今无法想象如果那天我走进漆黑的楼道将会有怎样的遭遇。我和L之间的手语复杂而有意味,在牌场上总能让我们春风得意。

我立刻闭上了嘴,与其说这是因为多年前的暗示约定依然有效,不如说我对面前的L有所震惊。L原本是在我的左边,他转过身来抓住我的右手小拇指以致我们面对面地站着。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L,在十几年之后,他脸上的庞大黑痣的清除让我非常不适应。他的表情松弛无力,脸上布着一些浅浅的小孔小洞,身上残留着女人的香水味。他已经有些显老,这点和A迥然不同。

我的猜测没错,这个二十出头打扮得像农家少妇的女孩只是A的情人B。我以为自己走进了农家小院,但马上发现自己错了。外表的简陋与内在的金碧辉煌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让人疑心那道门槛有神奇的魔幻作用。人总是很复杂的东西,弗洛伊德说的没错,我坐在马桶上这样感叹道。A的别墅里居然有两个马桶,我简直有点欣喜A的匠心独运。和情人一起坐马桶上畅聊该别有一番意趣吧。L坐在我对面的马桶上深深点头。我并不认为是这句本指A的话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因为这话本就是我编造的,扯上弗洛伊德的名头只不过为了加强效果。这是我与L之间曾经常有的鬼把戏,比如亚里士多德说这个春天不适合恋爱,这牌连韩信都不能忍一定要下注之类。但L对往日的戏言已无动于衷,在沉思片刻之后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他中山装的口袋里竟然还插着一支灿烂的金笔,在卫生间暗弱的灯光下十分耀眼。看来他一直延续着这样的习惯,只不过以前他挂的通常只是一个捡来的笔帽。

高中毕业之后,我当过泥瓦匠,也当过画家,但这些都没有养活我,当然是指没有把我养好。L依然简练地省略许多内容而喜欢一针见血。他说自己曾经在一群画家中混迹了一阵子,他们互相养活。刚开始他们还都是颇有追求的人,也愿意放弃颜面站在风景区为游人速写,为了某种如今看来可笑的追求。他承认自己画的并不像,但如果把人人都往美里画,绝对够糊生活。他们经常遭到市容管理人员的驱赶,仿佛他是苍蝇而不是美的制造者。为此他与几个人都想保持手语的联系以便逃跑,但他们似乎对此麻木。我打断他说这不是麻木,而是因为某些手势只能属于某两个人。

我的插话似乎干涉了他的思维,他抬头看我的眼神紧张而略带点愤怒。他按了冲洗按钮并示意我也同样操作一次。把所有的画全部烧了之后,我成为一名行为艺术家,他又说。他明显跳过了一些细节,我觉得他旨在借此惩罚我。他说后来他结识了一群疯子,这时他的脸上出现了残酷而阴沉的微笑。我们把猪毛剃光在猪身上作画,他说,或者把呕吐物排泄物铺在画纸上,当然没有人看懂,不过人们反而欣赏这样的东西,每天都有许多人络绎不绝地来参观。这使我的生活较绘画时大为改观,我们收了钱之后疯狂喝酒,跳舞,还有那个。

L纠缠于细节让我有些不耐烦,我觉得自己与他的区别已经较为明显,我不会对一些陌生的熟悉者倾吐这些往事,当然虚构排除在外。现在我就抱着这样的心态勉强听下去,为了获得对刚才卤莽行为的原谅,我甚至请求L把群交的场景详实描述一下。但A在外面拍门了。

B已经不见了,按A的说法是她的存在将影响我们的谈兴,“哪怕我仅仅是意识到她存在也不行”。我对A婚礼的好奇已经远胜于他脚的复原。A高中时上嘴唇总是留着厚厚的胡子,现在那里洁净无比,这样看上去他反而显年轻了,不过比较像汉奸,可能所有长期上嘴唇留胡子的男人猛然刮光之后都会给人留下这种印象。

A的坦诚出乎我的意外。他说B只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几年前他喜欢少妇,但现在却趣味骤变,喜欢清纯的学生妹了。刚才我接到一个不幸的电话,我妻子在医院里病逝了,A一脸无辜地说,但看上去并不难过。L看来也不知道其中底细,马上想表示一些悲伤和同情却被A止住了。她只是一个苍老的富婆,她上代留下的家产她一辈子也没吃空,A说,他因为想表现幽默而有些语无伦次,语气倒有几分像在控诉,她一辈子风流放荡,到老时却想结婚,或许在她认为,这也是体验陌生生活的一种方式吧。我在公园入口处遇上了她,A自鸣得意地说,那时她因为天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当然更因为是老迈,她几乎连说话都十分困难。当时我没有任何目的地在街上闲逛,惟一的打算就是找个地方过夜,那是冬天,外面寒冷,于是我就送她回家,她一身华贵的衣服不容我把她当作一个老乞丐。她肺癌晚期,看完我们婚礼的碟片就去世了。最后一句话中A流露出的些微悲痛让我有少许安慰。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们没有理由不通宵,A兴致勃勃说出这句话让我猛然意识到自己高中时是个流氓。那时我们白天睡觉,夜里像猫或者狼一样出动,睁着贼亮的眼睛蹲在漆黑的路口,敲诈行人。我们曾经敲诈过自己的老师,但他因为害怕而没有认出我们,他完全没了往日在课堂上的威风而跪下来求我们放他一条生路。其实他的惧怕很有道理,因为那三年我们高中总是死人,男女老少都有。更多的时候,我们去打台球、溜冰、赌博、酗酒,或者找架打。

L意犹未尽,想继续说完他的故事,他也不用顾及A是否能听明白,因为他的故事阶段分明,似乎没有什么联系,如果能够写上具体的年份更像可以随意倒置的荒诞电影了。后来我很穷了,L说,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和A的想法一样,希望能被人收留(A的表情说明他认为L误解了他,似乎即使没有误解他也不愿把自己归于L一类)。每当天快黑时,我对太阳都有着炽热的留恋,那阵子,我绝对是世界上对太阳最有感情的人。我指望突然刮起一阵狂风,把人们阳台上晾晒的棉被、咸肉吹给我,最好还有钱。这个愿望好象太过虚无缥缈,总是不能实现,但有一天,大风过后,我真的在马路上捡到了一包外国烟。正是这包烟挽救了我的一生。

L停顿下来,期待地看着我们,显然希望我们询问,他们仍然和从前一样,总以为自己话里面充满玄机。但我们让他失望,他不得不自己说下去,这包烟让我突然觉得自己仍是一个有尊严的人,而且它的确给了我身份。我递了一根烟给酒吧侍者,虽然我衣衫褴褛,但他马上殷勤无比,认为我这样只不过是故意做派。我说我是一个艺术家,他说他最佩服和最想从事的就是艺术工作了。他断言两天前在晚报上看到的那个艺术家的照片就是我。然后他每天请我喝酒,我一直到后来都搞不清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因为没有正常人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他只是说自己需要接受熏陶,他非常欣赏我落魄的气质,尽管我看上去还是有些伪装,但藏掖不住骨子里的高贵。然后我就在酒吧结识到一个富婆,她抽我的烟之后对我青睐有加,说她也去过法国。她后来支持我搞服装生意,并为我组建了第一支模特队伍。

算了吧,A哈哈大笑起来说,他显然对L的讲述抱有十二分的怀疑。你不过和从前一样,就是一个喜欢吹嘘的疯癫型的落魄小流氓。他这样的总结让我们都畅快地大笑起来,我仿佛又坐在了多年前A租来的低矮小屋子里。那田野之上惟一的一间平房,经常有癞蛤蟆和蛇、田鼠出没的屋子。和多年前一样,他们几乎同时对我说,你有什么需要讲的。

一个夏天的夜里,我们站在湖堤上,A和L同时问我,你有什么需要讲的。湖水仿佛黑色的淤泥集结在一起,但脚下传来的流动声空洞而激越。我们刚花了A一个月的生活费看了外地来的马戏团的演出。毫无疑问,那个穿超短裙坐台阶上的女歌手诱惑了我,其实我坐在后面的位子上什么也没看见,但她下场时翻筋斗的动作让我更深地软瘫在椅子里,我牙齿打颤,身体发抖。我说,我想去看一次电影。于是,二十块钱让我第一次目睹了女人的身体。录象厅老板安排我们站在屋顶上等待清场,L疑心老板是去告发我们。但当年即使这样他也愿意陪我等下去。屋顶上布满黑色的电线,它们像蛇又像后来录象上看到的女人的丝袜一样极其复杂地缠绕在一起。我躺在依然泛着白天热度的石板上,微蓝色的天空中只有几颗不多的星星,周围民宅漆黑而安宁,我的身体腹部以下有沉重的下坠感,这种的膨胀带来的酸麻曾经伴我走过漫长的少年时光。后来,我在西洋女人疯狂而做作的叫喊声中毫无征兆地昏昏睡去。

我说,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些年的情欲。L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显然已经轻松不少,和从前一样,倾诉对他意味着道别,仿佛把一切不宜存留的东西通过诉说排泄出来。我看着A背后窗外漆黑的冬夜说,在那些年毛茸茸的心里面,躺在床上的你们想的是谁。其实我还想问A,一次我和他在厕所里,他硬时想的是谁。这些年少时的情欲是独特的,它高度警惕而似乎毫无目标,但无处不在。A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刚想争辩或赞同什么。我说,嘘!你们听,谁的哭声。

一天清晨,我在树上刻下一个名字,A踏着落叶沙沙走来,我用小刀狠狠地挖去了它。A吃惊地看着我,我说,你听,西边传来的谁的哭声。但现在,这样的话语没有了意义。它仿佛毁坏的指南针在我们头顶上乱转。A和L同时把眼光停驻在门上,B推门进来,说外面在下雪,她的声音里没有失望,更多的是欣喜。窗外依然是深沉的黑暗,雪落无声,也看不见它们飘扬的身姿。此刻,在这个城市的另一边,一个已经死亡的富婆孤独地停在冬夜阴冷的太平房里。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清晨,我们目睹了另一个年轻女人的死亡。

终于我说,我想聊聊W,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没有人应声。我说,我曾经在树上刻下她的名字。很长时间过去,没有人表示出一点惊讶。A拿出一副牌,他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诈机吧,这或许更便于我们怀旧。

我们曾经也在田野中那低矮的平房里诈机,但多年后,奇怪的命运再度把我们拉在一起时,我敢说,当我们触摸到牌的一刹那,在另外两个人面前,我们没有理由不想起那个特殊的夏夜。对此的回忆应该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默默行进了很多年,就我而言,这些年来,它仿佛我生命的另一条线静静流淌,从来没有企图切入我的现实生活,即使有时我似乎已经淡忘,但它确实一刻不曾停止过。再度重逢的我们对它的讲述都不相同,这可能源于回忆本身的虚构功能,当然也不能排除谁有所目的的篡改。

L说,那天夜里,W中间来过。她似乎是来道别,但当时我感觉她是来找谁,当然她什么也没说。她就那样躺在A的床上看着我们,不长时间她就走了。那天傍晚,我去打台球,要凶恶的老板娘少收一块钱时,她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忍不住给了她一耳光。这显然是要付代价的,她丈夫听到哭声冲出来,那个铁塔般的粗汉把我压在身下,没命地揍我,又揪着我的头撞在台球桌上,还要用球杆捣我的嘴,被我躲过了。我当时想这女人平时肯定也挨过这样的揍,所以心理还平衡。她当时确实惊恐,看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我趴在地上看到她的双腿在发抖,我极力克制疼痛的神经去想象她腿的根部,也算是一种缓解。后来,男人放开了我,他叫嚣着让我滚。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吃亏,毕竟我也抽了女人一耳光,当时我觉得这其实和搞了她意义一样,我总是这样寻找平衡,在那三年高中岁月里。但我最后回头看见女人嘲笑而寒冷的眼光时,我的平衡动摇了,她像个获胜的妓女一样讥笑我的无能,她朝我叫喊,你以后还敢来啊?

这就是我喊你们去的原因,我在路上遇见了你们,你们当时好象是准备去溜冰,不知你们是否还记得我们一起把那个男人揍倒在地的惨样。我印象非常深刻,我是跳上台球桌,从上面扑到他身上才把他压倒的。然后你们冲了上去。临走,我脱了女人的裤子,只想看看她那地方长得什么样,我太想看了。但我没干,没这个胆量。结果我们没走到街口就被十几个流氓堵住了,他们脱光了我们的衣服狠狠地揍我们。当然主要是揍我,你们看我被揍得不行了,挣脱他们扑到我背上替我挨揍,但他们依然从缝隙里揍我。后来,我们都同时看到了那个男人和女人的讥笑。当时我只后悔一点,为什么没有把她干了,我其实太想爽她了,我还没碰过女人,那种情节的冲动是有了女人之后再也体味不了的。

是疼痛让我决定通宵打牌的。中间W来过,她好象还要拿钱给我们买膏药,但被我拒绝了。毕竟第二天我们就将分别,或许永远不再见面。当然几块钱算不了什么,但W的我却不想要,当时我认为,我绝不想最后还欠她什么。

这些年来,我并没有怎么想起她。特别是在不当画家之后,坦白说,我最后几天曾向她要过相片,但遭到了拒绝,她说她不愿留存在任何男人的记忆里,至于为什么我不想问。我做了画家,就是想把她的样子画下来,但我终于有信心准备着手时,她的形象却在我脑海里永久地模糊了。后来是A送他走的,A还用她的钱买了膏药回来。

A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晚上他总是不合时宜地想表示自己以前并不曾有的爽朗。他明显不愿过多评述L的回忆,尽管表情充满了对L记忆能力的怀疑,又夹杂着对L是否诚实讲述的不信任。他对那个夜晚的回忆是这样的:

L的回忆并不是模糊了一些细节,你似乎把整个时空混乱了,你说的那场打架发生在高二那年的冬天,我们被剥光了挨打,回来冻得发抖一起挤在被窝里取暖,你并没有扒下那个女人的裤子,不是说你没有这个胆量,任何人当时都想这样做,我们整个少年时期都在这样想。主要因为是冬天,那个女人虽然穿着那些年流行的紧身裤,少妇的身材确实让人垂涎三尺,但她里面毛线裤居然系着腰带实在不容易扒下,你当时试了一下马上放弃了,你说的肯定是自己后来的想象,我很理解,我们都曾经在深夜或清晨的被窝里想象过许多东西。

其实那天晚上L是我后来喊来的。傍晚时我陪M(我)去老杨酒店吃饭,之所以我一起去了,是因为M欠了老杨一百多块钱,他老婆放话出来说,如果M胆敢在离校之前不还清,她一定找人把他的腿下掉一只。我相信她能做的出来,当时我们都传言她床上功夫一定了得,因为教生理卫生的老杨尚且给她折磨得皮包骨头。有人还看到老杨在冬天里被剥光上衣罚站。

那天黄昏,我和M一起去并替他把债还清了。老杨老婆没再说什么,M很高兴,我就请他喝酒。外面每个房间都有人在吃饭或者搓麻将,很吵闹,老杨酒店总不缺少这些牛犊一样的年轻人,这可能和他老婆的癖好有关。非常有兴致的M一定要到里间找个安静的地方和我好好喝两口。在漆黑的里间,M在墙上摸索着电灯按钮,猛然他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他被电着了。我才想起刚才我们叫老杨老婆来开里间门时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和眼里一闪而过的恶毒。按钮坏了,并已露出了光皮的铜丝。

M不愿去看医生,因为我也没钱了。他的整个右胳膊发黑,并且还不停地在肿胀,他触电的中指有火腿肠那么粗。他疼得睡不着觉,于是我后来喊你过来通宵打牌。一起祈祷着M能尽快自然消肿。

W中间确实来过,这你说的没错。她确实躺在床上看着我们打牌,我和你感觉一样,她是来找谁,毕竟第二天就要彻底分别了。但我并不怎么和她说话,你们也只是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我承认,我当年追求过她,但你们也知道,她因为我腿的问题瞧不上我。所以这些年我一开始富了就立马治腿,但我要说,这当然已经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她没躺一会儿就走了,其实我真想回头去看看,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夏夜穿着很少的衣服就躺在我的床上,但我没有看,虽然我当时持续地硬着。这个印象时隔多年,依然清晰。

M疼得越来越不行了,他右手夹在双腿中间依然止不住剧烈的颤抖,他的额头上淌着豆大的汗珠,我们手中的牌越来越湿腻,都是他的汗浸湿的。后来,我们听从W的劝告用她的钱去买药。我和L一起去的,在一个岔路口分别,我让L送W回去,而我一个人去买药。

窗外雪光的映照竟使午夜有了黄昏的色彩,一只黑色的小鸟迅疾地掠过围墙,落到刺槐树上,有金属质地的叫声透窗而来。这种黑白相间的参差感让人疑心是掉进了某个没有源头也不知所终的梦里。

A像一个操纵大师,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歪倒在沙发里,仿佛他这么多年的精心设计终于在今天得以实现,也随之落下帷幕。B过来给我们的杯子加满热水,但她和那些年的W一样与我们显得格格不入。

那个夏天的黄昏正逐渐清晰地向我走来。L在那个黄昏背着行囊在校园灰白色的水泥路上渐渐走远。我站在教室的窗口半伸着手向L作着告别的姿势,但L一直没有回头,直到他走到校门拐向右侧的围墙都没有回头,但他撕破嗓子怒吼出的“祝你一路顺风”依然坚韧地传来。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是夏天黄昏泛着清冷光线的黑板和桌子。我围着它们走了几圈,这里似乎曾经发生过我们的故事,但从现在起,它们都将只是在我们的记忆中有所存留,而被其他一切拒绝。A当时在哪里,他为什么也知道这首歌。

我前妻曾经带着耻笑的表情睿智般地告诉我,“所有的记忆都进行了篡改”。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带着攻击意味地对我说,我们总是不知觉地把一些事情强加在一起。她说的几乎没错,当因为季节的气息和某些音乐回忆起往事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扭曲了时空,把并不发生在一起的事件鼓鼓囊囊地塞到某一天的缝隙里,而无疑,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天因此才具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也许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夏天的黄昏,后来我和A坐在湖边喝酒。因为天空阴沉,田野里时有劲风掠过,竟像一个冬天,虽然最后时刻太阳在厚实的云层中间突然出现一次。A在橘黄的光线里紧闭双眼,我注意到有泪水从他眼角划落。湖水拍打着我们身边的岸堤,湖中央有一个狭窄的小岛,我们曾经涉水过去在那里躺过一下午。天空越来越阴沉,对岸村舍之上的炊烟成了一道道模糊的黑色光柱,变粗扩散最后又遁入虚无。谁又能担保这真的不是一个冬天。

我和A在租来的时有田鼠、癞蛤蟆和蛇出没的房子里玩诈机,我们似乎别无他法度过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夜时光。校园早已空了,所有人都已离去,他们中有人将进入大学,有人将去打工,坐在同一个教室的人将从此泾渭分明。我们只能捱完今夜,因为学校宣布明天封门。

中间L慌慌张张地破门而入。没有车了,他说。在我认为,这是一句谎言。他曾经夜里徒步回家,并在山路上逮过一只野兔。他和我们一样名落孙山,这在预料之中,我们也并不需要彼此安慰。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想好该干什么,L回来后咕噜喝下一杯水这样说。当时A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我们其实应该疑问的是,我们能干什么。他为自己的话疯狂地笑起来。要知道,我们是迷惘的一代,他浮夸地说。我们高中毕业在九十年代初。

后来,W来过。她和多年后的B一样与我们显得格格不入。她在A的床上静静躺着看我们吆三喝四地诈机,偶尔说一句话,互相没什么联系,也没引起我们多少回应。她的声调平静,但这些年来的回忆里我一直认为中间充满无以言说的忧伤。同样名落孙山的打击对她而言远比我们巨大,因为当我们通宵打牌,四处找人打架的时候,她是坐在通宵教室里寂寂看书的。我并没有去过通宵教室,但这些年来,她的面目逐渐模糊,而背朝我躬腰低头看书的姿势却越来越醒目。也许我去过通宵教室,从后面看过她,也许是专程,也许是被人追打时尖叫着从后门呼啸而过。

我不想再拖延了,回忆只会越来越模糊,或者更加“主观”。对于真相,回忆毫无意义。我说,W后来死了,她从三楼宿舍窗口跳了下来。

那个夏天黄昏,我曾经去过W的宿舍。宿舍里也只有她一个人了。这不同于以前的假期,若干天之后,那些音容笑貌将再次飞扬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这次,一切都将不再复返。我想问她,她为什么留守。我又想问她,她是否在期待什么,和我们一样。我还想问她,她以后打算怎么办,复读抑或南下打工。这些问题的梗塞于胸让我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其实我是想告诉她,某一个清晨,我在树上刻下的是她的名字。

A踩着落叶沙沙赶过来,没有看到究竟的A也曾经随意捏造了一个女生的名字告诉W我刻树的轶事,他只是玩笑,即使亲近如我们,他也不知道。更不用说W了。但我直到最后都没有勇气。后来,W在只有两个人的寝室里对我说,M,我给你唱支歌吧。她站在窗口,有风吹进来,把她左侧的略微泛黄的头发吹起。黄昏的天色使她低头的姿势充满了不可言说的青春之美。

我永远无法记起,她唱的是什么。A和L曾经是否听过?

W来A房子里没多久就走了。

我用一种过于严厉的语气开始问,那个夜晚,谁送她回去的。A侧着头看着窗外,L用牌轻轻拍打自己的脸。B坐在角落里看着我们,她的姿势很像多年前的W。没有人回答我。

是谁强奸了W?我终于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个问题。W的尸体在曙光微露的清晨被发现,她沉静无比地侧躺在三楼之下的草坪上,像个尚未苏醒过来的睡美人。警方怀疑有人强奸,但最后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沉默。

A问,到底是谁强奸了W?他审视的目光环绕在我们的脸上,他都没有放过角落里的B,这似乎也是他一直积郁于心的问题。L猛然站起来,咆哮着朝我们,又朝窗外吼,到底是谁,站出来。B扑哧笑出来,因为只有L一个人站着。L丧心病狂地冲着B大吼,是你吗?B终于惊吓得哇地大哭起来,和那些年柔弱的W一样。

我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多天。我静静地坐在白天和黑夜里满心期待,却不再听见哭声。很多天后,我打开日记,迫不及待地翻到那一页,洁净无比。那一页只有几个字,“今天我去找过W”,夹缝边上有一颗已经风干的枯黄泪滴。也许,那只是我那天晚上因为什么而留下的。因为拒绝,还是因为感动,我已经无法知晓。也许那只是发生在几年之后,我翻到这一页重新回想起什么,因为失落或者因为留恋而落笔的。但那个夏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几年后我回忆起了什么,我都没有印象了。

我给一个女人打电话,她是我在去南城的列车上结识的。她不胜娇羞的样子和W很像。我只知道她在南城一所大学读书,因为我在列车上编造的故事离奇古怪又感人至深,她才给我留下了电话。其实我只不过讲了我们——A、L、W、M——高中时代的故事,当然这可能也触动了她某段敏感的记忆。她对W死亡原因的揣测很简单,说或许只是因为承受不了名落孙山的打击。

那天下车后,我赶到荔枝大酒店时里面空无一人。我在南城住了几天,四处寻访A的下落,但似乎没有人认识他。

很多天之后,我在电话里对火车上认识的女孩说,想去看她。她异常兴奋地对我说,非常欢迎我。临挂电话时,我才想起问她,你叫什么。她爽朗地笑出声来,真巧了,因为我姓汪,所以室友们也喊我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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