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梅终于可以肯定代文要在兴安村住下来并准备老死在家了,她似乎又听到了本能在记忆深处发出的温情呼唤。她鼓足勇气再次拿起多年来不屑一顾的镜子……
代群被枪决的前夜,代文带了些酒菜到学校的临时监舍探望他。他一看就急了,忙问:“这是永别酒、长休饭吗?”
代文叫警卫员给弟弟打开镣铐,他不动声色地说:“是庆功酒,团圆饭。”
代群犹疑不定地落座,却不肯动筷子,愤愤不平地说:“我干过的事情你就没干过吗,凭什么你是英雄,我就该死?”
代文眼含热泪望着这位多年未曾谋面的弟弟,他看见一个年满四岁仍赖在母亲怀里跟妹妹争抢乳头吸奶的顽童,他穿着脏兮兮的开裆裤成天在自源岩上捣蛋。长大些做了和尚,而后当了逃兵,沦为赌徒,陆续成了共产党员、国民党员、抗日英雄、土匪,代文无法想象这些毫不相干的角色如何集于一身。有人曾跟他说代群是一个玩命的冒险分子,他却坚持认为代群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终其一生都在勇敢地与变化莫测的命运周旋。
多年前的成人礼上,当代群对着生殖墙上的巨大男根磕头作揖时,他心中唯一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一个荷锄弄地、荫妻教子的贤夫良父。但这个卑微的理想却是如此遥远,遥远到几乎不可能实现。在他积极的人生征程中,他被财富、女色及权力所诱惑,一次又一次误入歧途,几乎走到了理想的反面却浑然不知。
代文回过神来,痛心地骂道:“你别再执迷不悟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
死到临头的人并不服气,他恬不知耻地搬出了劫富济贫的道德依据——《周易》中的“君子以裒多益寡”,说自己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代文火了,大声怒斥,“不,你是大逆不道。”末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不使兄弟间的永诀变成一轮口角,于是放低声调,以温和的口吻说道:“基于裒多益寡的平均主义那可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精髓啊!别扯了,我们兄弟一场,还是喝杯和顺酒吧。”
代群称自己咽不下,向代文讨要烟抽。代文一摸裤兜,发觉烟袋忘了拿了,他不忍心让兄弟失望,便改口说:“吸烟对身体不好,我劝你还是戒了吧。”
听了这话,代群似乎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随后胃口大开,与代文开怀畅饮,还一同回忆了儿时的许多趣事。酒足饭饱后,代群兴致很好,拉住代文不让走,非得陪他下盘棋。他还越俎代庖地指挥代文的警卫员去找谭世林,把放在谭吉先生书房里的那个木盒子棋盘拿了来。
一开盘,兄弟俩就现出各自原有的风格,代文纵横捭阖,只求精彩,不计输赢。而代群正好相反,因急于取胜,还不到中盘便发起猛烈攻势。代文忘了应酬的初衷,不知不觉进入了战斗状态,他先是假装乱了阵脚,放出重重破绽以诱敌深入。代群为一时的得利喜上眉梢,揶揄道:“哥啊,你打仗还行,这棋艺可没见长进呀!”话没落音,代文瞅准时机,给了弟弟致命的最后一击。代群愣了一下,仍不改年少时的赖皮性子,死不接受失败的结局,他若无其事地捡起代文将军的棋子放回原位,嘴里直咕噜:“哦,你还能来这么一招啊。我看漏眼了,退一步,就退一步吧。”
“落地生根,你没棋啦!”代文态度坚定,还是几十年前拒绝代群悔棋时那个样。
但是,代群不为所动,他难以割舍即将到手的胜利,总以为大势还可逆转。只见他嘻皮笑脸地示意代文继续,说:“亲兄弟,就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代文却无心恋战,起身告辞。代群一瞬间跌进了冰窟窿,气急败坏地大叫:“不就是一步之差嘛?你什么风度,一个大将军还悔不起一步棋吗?”
代文吩咐警卫员给代群重新戴上镣铐并把棋具收拾了带走,回转身告诫他:“你认输了吧,就算让你悔到头,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何以见得?”代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没为棋艺的不精而沮丧,只是这一切印证了一个久闻的传言,即这位名叫谭代武的将军其实是谭代文,尽管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的棋路是错的,不讲原则地追逐利益和胜利,除了失败还会有别的结果吗?”代文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其实,到中盘时你就该弃子投降,后面的——”
“以前我不信,现在我能肯定你不是武哥,你是文哥。”代群打断了代文的说教,他感觉脊背发麻,因为这一发现意味着他最后的一线生机破灭了。
代文并不惊讶,只是好奇地问道:“你认为有什么区别吗?政策和法律是死的。”
“不!”代群泪流满面,哽咽道:“如果你是武哥,那就能轻易想出一百个为我开脱罪责的办法来,使我们可怜的父母在弥留之际膝前多一个送终的儿子。可你不同,你只是一架冰冷的革命机器。”
代文不愿与他理论,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你明天就知道我是谁啦。”
代文的部队一改长征时的寒伧样子,他们军容整洁,步调划一,肩扛美制的簇新武器,脸上洋溢着战无不胜的自信笑容。当年一袭破衣一杆旧枪东逃西窜的代文已不复存在,如今成了力量、高贵和地位的象征。他的威严和冷峻引得兴安男人争相效仿,结果全成了故弄玄虚和死搬硬套的怪人。那时候谭抬打和谭禾机已长成喜好论政谈兵的时髦青年,兄弟俩共同的偶像便是孪生将军。李秀多次埋怨,孩子们全给舞弄凶器的大人带坏了。当抬打与禾机挤在夹道欢迎的人群里东张西望时,李秀突然惊醒过来,她为自己和旁人拉家常时总是忘了还有代群这么个儿子感到内疚。事实上,他是离家最近的亲人,即便听说李璐在仙人洞里生了个女儿她也没去理会。
代文的头痛病有了明显好转,离老虎山越近,症状越轻。到达兴安村时,他已经离开担架,神采奕奕地接受了乡亲们的欢呼。他与大家寒暄了几句正要进屋,竟看见过世很久的外婆提着潲水桶从堂屋走了出来。她枯黄的肌肤就像泄了气的旧皮囊套在明显偏小的骨架上,她的头发稀疏又凌乱,眼睛凹陷颧骨突起嘴唇干裂,她放下潲水桶,在破旧的靛蓝色围裙上擦把手,站一旁好奇地看着一群陌生人进进出出往自己家搬东西。几十年来,代文眼里只有同志和敌人,忘却了许多本该惦记和牵挂的人与事。他在想:“该死的战争,使自己如今连亲娘都认不出来了。”
记忆中的母亲是多么年轻啊,她的肌肤鲜嫩如玉,她的眼眸脉脉含情,但那一切都已荡然无存了。
代文首先在老虎山周边村寨散发传单,宣传自己的剿匪政策:首恶必剿,胁从不究。
他知道土匪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是正当道的劳力,家里的顶梁柱,脚踏实地的农民。只要他们放下武器投案自首,代文决定不但不追究他们,而且还打算发挥他们的特长,准许他们报名参军,穿上解放军的服装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这一招有效瓦解了土匪们的斗志。但“首恶必剿”的政策却激怒了代群,他纠集剩余的死党,誓言战斗到底,代文发出最后通牒给他一周时间考虑去路。到了第六天晚上,代文派去老虎山探路的先头部队遭遇偷袭,三名战士永远滞留在了睡梦中。接下来,一连串震得人们耳朵发麻的炮声打破了兴安村解放后的喜庆气氛。代群还没能见到解放军,他几年前沿山路修筑的所有防御工事就被炮火摧毁了。在三天三夜的混战中共有三十六名土匪被击毙,大部分都开溜了。
李璐带着未满周岁的女儿抄小路回了娘家。在南冲村口的永乐江大桥上,有一名摇着铃铛的杂货郎被守候多时的解放军战士抓获。这位声称自己是李有福的人被押到了兴安村,李秀一见就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追问他妻子和女儿的下落。代文只对被捕者冷冷地说了句:“坦白从宽吧!”代群点点头,表示愿意再冒险相信一回亲情。
那边的临时法庭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公审匪首的材料,这边有许多年轻人排着队等候在李秀家门口要求参军,双胞胎兄弟也在其中,他们俩想要参军纯粹是出于好玩,把战争当成了一种光荣的没有法律后果的杀人游戏。一些垂暮老人和忧郁的寡妇也挤在报名的队伍中,全是来向代文索要他们久去未归的儿子或丈夫。
面对孙子俩的参军热情,李秀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她没敢做声,怕拂了将军儿子的面子,因为这儿子掌握着处置另一个儿子的生杀大权。老母亲处处留意不招惹他,还拐弯抹角地逢迎他,攒着劲要唤起他日渐淡忘的童年记忆和业已蒙尘的亲情。
代文只允许孪生兄弟中的一个入伍,另一个得留在家里干活。他说:“就抬打去吧,能抬能打,这正是当兵要干的活啊。”
为此,禾机偷偷哭了两天半,那天下午李子梅来串门时撞见了他的眼泪,得知这个青涩的后生上战场的目的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勇敢时,她爽朗的笑声把墙上的蜘蛛都震落了。随后,她用晦涩的俏皮话悄悄点拨他,绕来绕去就一个意思:上床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这天晚上,正在关王庙上中学的谭永秀回家来拿换洗的衣物,他高人一等的个子和白净的肤色让代文想起了紧随自己在二万五千里漫漫征程中享受苦难和爱情的妻子。多年的疏离,父子早已生分。代文见儿子进屋后只对自己点头示意,就跑去跟奶奶寒暄,心里想:“这孩子的书是怎么念的呢,连老子都不认识了。”
于是走过去提醒谭永秀:“我是你爸。”
没想到十多年没见面的儿子竟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孩子没撒谎,他太熟悉自己的父亲了,从小到大,随时都能从长辈和老师的嘴中,午夜的梦里,还有报刊杂志和课本上看到父亲的英雄事迹和伟大形象。
不知李秀跟孙子说了些什么,晚饭后,谭永秀对父亲的态度大变。他主动找父亲汇报自己在校的学习情况,还说喜欢画画将来考大学要报考美术专业。谭代文很是受落,就在他享受做父亲的成就感时,儿子突然扑通跪了下来,眼泪汪汪地求他饶叔叔一命。随后,谭永兵也赶来和谭永秀并排跪着不起来。永兵的年龄与永秀相仿,却已经辍学在家务农了。当所有的年轻人排队报名参军时,他是唯一的缺席者。
代文立刻明白了个中原由,李秀走过来刚要插嘴帮腔,他板着脸拂袖而去。
代文比谁都难过,这次回来,李秀见他每天很少吃饭,不是吸烟就是不停地嚼槟榔,还以为他在长年饥饿又困苦的环境中已掌握了牛的反刍技能。
李秀在家族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望,但在法庭上,她就力不从心了。公诉人准备充分,情绪激愤,把控诉被告罪行的铁证一个又一个抛出来,精准地砸在代群头上。恍惚间那诡异而庄严的气氛让代群幡然省悟,他一度被悔恨和羞愧所吞噬,恨不能当庭剖腹以谢天下黎民。迷蒙中他已然加入公诉人的阵营,居然主动补充了不少未被呈堂的新罪证。他是如此投入,几乎让法庭辩论变成了他的临终忏悔,只是在听到当庭判处他死刑时才猛然惊醒,大喊:“不——”
那几天里,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影出现在各个角落,向军政委员会的审判官员不厌其烦地陈述代群过往的点滴善举,诸如建学校啦,抗日啦等等。虽然倾听者没有一个人给他有余地的答复,但他认为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因为年迈体衰,谭世林的影响力急剧下降。从前,他说一不二,即便小声嘀咕,他的意思也能迅速传遍各家各户。可如今,他那位将军儿子回家后就连坐下来认真听老父亲说会儿话的工夫也没有。唯一理解并同情他的人是谭代辉,他虽然是审判官员之一,却不敢做主给出任何乐观的答复。有一次,见没有旁人在场时谭代辉悄悄地提醒缠住他不放的堂叔说:“罪犯是你儿子,真正的法官也是你儿子。”
于是,李秀出面了。她带上代武托她转交的那封信来到代文临时办公的地方,警卫员告诉她:“正在开会。”
她严肃地说:“你叫他马上出来,我是来送鸡毛信的。”
代文现身后,当面拆阅了母亲送来的信件,虽然未具名,但那熟悉的字迹比名字更可信。李秀抓住机会作了最后一次努力,她在一旁唠叨:“就算你革了他的命又能怎样,能改了他的姓吗?这个瓜是蔫是傻好歹也是谭家这根藤上结出来的,死了也还是要埋在老虎山上啊!”
代文掏出火柴把信点燃,他似乎没听母亲说话,只是轻声问道:“还有谁看过这信?”
李秀没好气地回答:“还有写信人看过。”
接着,也不管代文爱听不听,她又说开了:“他多多少少也做了些好事,还打过日本鬼子,你就不能将功补过放他一条生路吗?”
代文耐着性子说:“妈,你说的也是,不过法律可没有‘将过折功’这一条啊。”
李秀见代文的态度有些松动,似乎看到了某些转机的希望,她几乎是哀求着开导儿子:“你们的法律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哪一条不是自个写的呢?既然你也知道缺了这一条,那你立马写上去不就有了吗?”
代文被呛得无言以对,他无奈地看着母亲,在她天真而期待的眼神里,那显然是可行的。
半夜里,李璐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带谭永兵一块儿去见了丈夫最后一面。她头发散乱,神情木讷,完全一副旧社会才有的容颜,因为明知道这是生死之别,她紧张得无话可说,边流泪边给女儿喂奶。垂头丧气的谭永兵已长成半大小伙,体格健壮,生性勇猛,活脱脱就是父亲少年版的复制品。他气鼓鼓地责问父亲:“爸,你为什么要做那么多坏事呢?”
代群把脸别向一边,顿了顿告诉儿子:“爸没你想的那么坏。”
谭永兵不解了:“那伯伯为什么一定要枪毙你呢?”
代群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愤懑地说:“那说明有人比我更坏,等你日后年纪大了自然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