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兴华低着头在自家门口徘徊,进退两难。那幢兴安村最豪华的房子已被大火烧空了内容,可燃的东西都火化了。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墙面上交错着可怕的裂纹,带神龛的厅屋后墙已坍塌成一摊破碎的砖头,从洞开的大门可以一眼看穿,见到自源岩脚下的桃树林。厅屋里长满青苔的水泥地上遗留有半边水桶和两把锈糊了却没有把柄的柴刀,以及许多杂七杂八碳化的木器残片。谭兴华尽力装出平静的表情,以免招致别人的怜悯。但是他完全失去了跨进家门去查看一下自己睡房的勇气,他现在只想赶快躲进谭吉先生的书房里去哭个痛快。谭菜听到别人的口信后匆匆赶来,她站在一群看热闹的妇女中间远远地打量这位陌生的亲人。只见他身形瘦小枯干,头发稀疏泛黄,毫无血色的小脸上有一对突出的颧骨,双目暗淡无光带着冥思的神情。他似乎没有血肉之躯,空荡荡的裤管里活像杵着两根拐棍,套在骷髅架上的那件皱巴巴的灰色西服在谭菜看来如果不是别人的施舍就指定是偷来的赃物。
谭菜不相信世代与猛虎搏斗的猎人血脉会繁衍出如此猥琐的小器后裔,她宁愿他是上海滩上的流氓,也不愿接受他这副瘪三的模样。不过,她还是走上前跟对方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你姑奶奶!”
谭兴华像一条有了新主人的流浪狗那样默默地跟在姑奶奶身后走进老宅,谭菜将信将疑,难以掩饰心中的失望。她在已经清空了的谭吉先生的书房里用两条长凳支起一张木板床给谭兴华歇脚,那里是全家最当阳最干燥的地方,她指望明媚的阳光能照亮他阴郁的世界。
谭兴华看到空荡荡的书房时心里生出了些许失落,但没多问一句。不是他不想问,而是他知道事情都发生了,说什么也没有意义。吃晚饭时,谭菜数次挑起话端,想撬开他的心门,听一听他在外多年的生活状况,但失败了。她安慰他说:“地球因为碰撞而倾斜,造就了分明的四季,人间才有了春华秋实。”
谭兴华唯唯诺诺地没一句多余的话。谭菜仍不死心,捺着性子给萎靡不振的侄子打气:“你是男人,是我们谭氏家族的男人,你应该像日月般经天纬地,光被寰宇;你要抬头挺胸像孪生将军那样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谭兴华静等姑奶奶说完,抢在她开口展开下一轮说教之前,适时地起身去睡了。
“对不起,”他礼貌而生冷地招呼道,“姑奶奶,我先去歇息了。”
谭菜猜测这孩子的脑子兴许是锈坏了,她为自己拿不准该如何使其开窍而伤心起来。第二天,她着人到虎坦山去采药,叮嘱他们务必要寻找到圣木曼兑,希望谭兴华服食后能变得聪明和勇敢。她还变着法子改善伙食,给他喝最好的虎坦茶,怂恿他大碗喝烧酒,大块吃野猪肉,大声吆喝酒令。这种膏粮野味美酒的确能激发男人的斗志和欲望。但对谭兴华却不见任何效果,他指一指就拜一拜的呆板性子以及那副阉鸡公的沮丧神态让谭菜大为恼火。她之所以如此急躁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培养复兴家族的后辈了。
家里死气沉沉,老化的空气中积压了太多阴冷的霉菌味,谭菜打起最后的一点精神,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忙不迭地走遍整幢老宅的各个房间,大开门窗,到傍晚时又一扇扇关上。她心想:“就算没什么人往来,但至少得让阳光和新鲜空气进到这个家里啊,绝不能让老鼠、蟑螂和蜘蛛占了便宜。她又在清理了水草的天井中放养了一打小乌龟,还在厅屋里添置了两张榉木方桌,每隔两三天就邀请乡亲们来聚餐一次。由于青年人大都外出务工,出于礼貌前来凑热闹的多是老人和孩子。每当席散人去后,整幢老宅便重又陷入死寂的清冷中,大大小小的老鼠总是率先出来抢占地盘,墙上的蜘蛛又着手布置网络陷阱,绵绵无尽的尘埃也开始偷换时空、糊弄现实。
谭菜瘦小的身子,好客的热情,以及说话时的坚定口气,与好些年前的李秀实在是太相像了,从这位陌生的老太婆身上感觉到的亲切和熟悉使得谭兴华常常误以为自己是与先人的亡灵共处一室。当谭菜对希望渺茫的事情也热情高涨的时候,谭兴华仍保持一成不变的抑郁。他内心的绝望清晰可见,无论从他苍白而无表情的脸上,还是看人时飘忽不定的忧伤眼神。他自以为是的灵魂彻底抛却了虚荣,在从前世蔓延到今生的自卑的意识流中窒息了。
终于有一天,谭菜被谭兴华那无可救药的颓废和麻木激怒了,禁不住破口大骂:“阎王老子打发你变猪,你却要抢个人头戴在脖子上,你长了双脚是用来站立的,不能用它下跪;你的双手要学会打铳和扶犁,你的腰杆子不能那么招摇、软弱,挺直了才会有力;你晚上不能窝在自己床上,要大胆地摸黑出门去调戏女人,因为她们正等着呢;你要娶一个老婆然后偷六个野老婆,让她们全都怀上我们谭家的孩子。你难道没长耳朵吗?你还是兴安男人吗?”
好在谭菜并不知晓谭兴华曾经干过出卖文字、化名剽窃的龌龊事,不然一定会骂得更出口更难听。谭兴华冷眼旁观姑奶奶歇斯底里的恼怒,一想到这位风风火火的老女人徒劳的努力其实是在与不可抗拒的造化作斗争,他心中深感同情。只听他幽幽地说道:“现如今我只想知道地球上是否真的曾出现过二十六个文明,不过我敢肯定现知的人类四大文明也终将归零,就如同谭吉先生书房中的典籍一样。”
如此没头没脑的回应令谭菜伤心欲绝,她大喊:“不,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必将与天地共存。谭吉先生的知识也永不会轶失或损毁,现如今已在黄洞仙由菩萨看管着呢。”
说到这里,谭菜似乎才想起这个家族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她一甩手去了黄洞仙。但此时,谭斌正一门心思忙于续写《内伤》,他像入了魔似的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精神状态。谭菜没跟他说上两句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跟他谈保护传统与倡导变革之间的平衡,他居然说可以采取注射肉毒素的方法让浅薄者失去笑容变得深沉,给狂躁的人们服食维生素K以达到反战并构建和平的目的。她说起环保与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性时,他却表示自己正在思考秘鲁的纳斯卡线条与莫切文明的暧昧关系。
“我的天啊,”谭菜快要疯了,她转身叩问菩萨,“菩萨显显灵吧,告诉我这些男人到底怎么啦?他们在想些什么呢?”
回到家后,谭菜彻底泄了气,忿忿然地自言自语:“都一个样,莫名其妙的东西。”
从她意识到拯救家族比拯救华南虎的希望更渺茫、难度更大的那天晚上起,她便浑身乏力,精神恍惚起来。她的胃口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坏,有时从早到晚骂骂咧咧的,一整天都在发牢骚。但谭兴华似乎习惯了嘈杂的生活环境,他既不烦躁也不欢喜,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惊人涵养,以至于谭菜怀疑这孩子的不听话很可能是失聪所致。
十二月二十一日凌晨,谭菜见窗户已泛白就拉亮电灯,挣扎着起身从衣柜中翻找出她多年前在纽约时就为自己缝制好了的一套青色的偏襟长袖寿衣穿上。她已经预感到自己春秋已尽,却不愿别人幸灾乐祸地见到自己垂死的哀容。于是,她坐在梳妆台前最后一次端详镜中那副衰老不堪的面孔。她用电热卷发器加深了发浪,然后用梳子和双手精心笼络好一个自己中意的发型并喷洒了定型的啫喱水。她从容地拧开各种瓶瓶罐罐,往蜡黄的脸庞上打了好几层粉底仍没能填平那些深刻的皱纹时,依然心静如水,没有浮现出任何曲终人散的悲剧感。她一边给双颊涂抹胭脂,给发乌的双唇补上口红还一边猜想着李久贵倘若在世他会老成什么样。
一切打理停当,谭菜在门闩上反琐了一把大铁锁,把钥匙从窗口丢出去时才发现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原来天还未亮,时间尚早,她好奇地问自己:“死到临头了该做些什么呢?”
她突然觉得什么都想做,可什么也做不了了。只得静静地躺在她出生的那张三百多岁的拔步床上,就等着感受那一拥有便要失去的死亡经验。
这一天,反常的安静让谭兴华心虚,他痴痴地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想着这些在遥远天际的云彩中生成的冰清玉洁的尤物终究逃不过堕落的命运,不禁悲从中来,郁郁想哭。临近中午,他饿了,便学着生起火做好了饭,然后才去敲姑奶奶的门。
“姑奶奶,吃饭了。”他小心翼翼地叫唤。
隔着门,他听见屋内的老女人有气无力地答应:“我不吃了,我有事呢。”
谭兴华感觉诧异,不放心地追问:“有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这低沉却不失严厉的回答使谭兴华没了主见。
第二天中午,同样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到了第三天,不管谭兴华如何敲门,呼唤,屋内始终无声无息。
谭斌得信后罕见地放下手中笔,走出了石室。他从他挂名监管的基金里拨了一笔钱作安葬费,以最周到的传统礼数亲自主持完谭菜的追悼会后就急匆匆返回了黄洞仙。
谭兴华对谭斌的善举感激涕零,谭斌离开兴安村时谭兴华追问他要不要打个欠条,他摆了摆手,告诉对方:“这是老虎山自然保护基金会的主要业务。”
失去了谭菜的张罗,谭兴华的生活没了着落。他在越陷越深的困顿中开始怀念老辈人的生活,他们不用付一分钱就能弄到糊口的食物,还可以随时随地分享他人的快乐。这期间,他对循环经济学情有独钟,猜想有朝一日定会有人研制出某种生物催化酶,人们服食后就再也不用上厕所而是直接下厨,拉到饭锅里。因为他们排泄的不再是被人唾弃的秽物,而是令人垂涎的美味佳肴。不久,他不太情愿却也别无选择地接受了一位好心人的建议和赞助,于是他拥有了一头良种猪公。
那头颇有灵性的种猪铆足了劲要替主人中兴业已衰落的家道,方圆百里都不用挥鞭,圈栏门一开,它就能循母猪发情的气味径直前往。人家都像迎接女婿似的接待它,无疑提高了它的积极性。不过,卖力配种只是它的日常工作。因此,它的快乐并非来自性,更不是缘于爱情,而是运动后换得的十元钱收益似乎让它享受到了身为畜牲却能为振兴他人的家业奉献青春的成就感。谭兴华耐心地跟在猪公身后出现在各个村寨,他的少年老成显示出他已经过早地费尽了心机却仍然无法改变命运的不济。善良的人们见到他就想起了威名赫赫的孪生将军,他们甚至把没有发情的母猪也赶出圈栏让他的猪公舔一舔,试几下,以便把微薄的施舍变成体面的酬劳。有些家境不太宽裕的人家就给十斤大米或两斤腊肉折抵酬佣,谭兴华也不计较,接过来扛在肩上,蹒跚而去,每一步都让人感觉到生活的艰辛与沉重。
这人一背时,连狗狗也会生疮。谭兴华养的一群小鸡死光了,地里收获的红薯个儿还不及土豆大,种的红萝卜也都小而尖像狗鞭。清明时节,雨水渐渐勤了,破败的老宅又开始漏水。谭兴华却并不知道情况有多么糟糕,因为除了厨屋和自己的那间睡房,还有出入必经的上下厅屋,其他所有的房间从谭菜下葬的次日就全上了锁,他再没进去过。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肆无忌惮的黄鳝藤一串又一串从窗格子里闯进了那些他从不关注的房间。由于他的懒惰和弃守,那里成了生机勃勃的生物乐园,黏糊糊的鼻涕虫和饥肠辘辘的蚂蟥混杂一起共同守候在满是苔藓的墙壁上,蜈蚣们排着队不知疲倦地巡视各个屋角,精明的蝎子隐藏在木器家什的裂缝里耐心地伏击莽撞的猎物。老虎山上的楠竹也试图要来抢占一席之地,它们悄悄地下山,让根须潜入老宅的各个房间探听虚实。谷雨节前不久,一个又一个毛茸茸的笋尖顶穿了潮湿的夯土地板,探出头来像黄毛丫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家族最后的境况:就在谭吉先生的那间空荡荡的书房里,它们没有嗅到一丝书卷气,只见到一张用两条长凳架起来的木板床上蜷缩着一位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未老先衰的男人。
谭兴华是如此懦弱又可怜,连那些刚刚出头的嫩笋居然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它们随随便便就克服了植物天生惧怕动物的本能,一个个在他的眼皮底下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不过,谭兴华发现自己床前竟然陆续冒出些竹笋时并不感到惊讶,也不气恼。他打算等到谷雨节后再一并收拾它们,然后用沸水焯过了晒干留待青黄不接时食用。他在家里小心翼翼地选择正确的路线行走,生怕践踏了送上门来的食物。那些目中无人的竹笋发了疯似的长高长大,它们裂壳抽节的生长声常在寂静的午夜里吵醒了房主。有一天半夜,谭兴华连人带床被一群齐心合力的竹笋掀翻在地,他毫无怨言地爬起来,只是挪了个地方重新把床板支好了继续睡觉。他记得自己就是在那个下半夜里梦见了达尔文,看见他忧郁的眼睛湿润了,头发掉光了,又乱又白的长须垂散在胸前。他几乎夜夜难逃梦魇的纠缠,不过,他做梦也得不到家族的一点信息,更莫想慰藉了,因为他从来没梦见过自己的亲人。
偶尔也会有三五天找不到发情的母猪,懂事的猪公就会情绪低落,它当然不是自寻失宠的烦恼,只不过在为报恩无门而自责。
猪公不用出差的日子里,谭兴华就在厅屋里给它喂食。只有他知道猪的嗅觉和味觉都异常发达而且偏爱甜食,所以他总会在潲食中加一两勺白砂糖和两个生鸡蛋。他一边用手抚摸它肩架上的鬃毛一边用兴安方言跟它说知心话:“你的狗狗辛苦了,为了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