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纷纷赶回村,开始吵吵嚷嚷地与政府移民工作组的官员进行马拉松式的谈判。不断涌进村来的大批陌生人让兴安人乱了阵脚,他们在讨价还价中失去了应有的风度和判断力。负责谈判的官员发现他们争来吵去的重点并不在乎补偿费用的多少,而是强烈要求与政府签订一纸无期的合约,以保障他们有权在每年清明节期间上老虎山祭祖扫墓和进入虎坦采茶。当然,他们特别强调这一切都是免门票的,因为他们已经从现今上黄洞仙拜拜菩萨也必须购买高价门票的变故中吸取了教训。但对于政府提供的四个候选移民安置点的相关情况,他们却并不太关注。
这期间,村里突然爆发猪瘟,两周内清空了所有猪圈,谭兴华的猪公也难逃厄运。在那个狂风四起、折树飞沙的下午,谭兴华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感,伏在猪身上痛哭了一场。他一想到很可能就是川流不息的外乡人带来了可怕的瘟疫,心中便生出许多怨恨来。他用毛笔在猪身两侧写下一副对联:“横眉冷对人世,俯首甘为猪公。”
当天晚上,他将猪公葬在了屋后当年代超埋藏千日醉酒的那个地窖里。
谭兴华没参加过一次有关移民的村民大会,他完全不关心自己将要到哪里去,即便要移民到地狱去他也不会表态反对。学校即将拆迁,谭文录老师清理资料时在床底下的纸箱中意外翻出了一大捆信件,足有数百封之多,这才想起来那全是几年前邮政所的人员托他转交谭兴华的读者来信。
谭文录老师双手抱着灰蒙蒙的纸箱来到兴安村最破旧的宅院前,他一边叫唤谭兴华的名字一边用肩膀顶开虚掩的大门,随即站定了没敢继续迈步。只见厅屋里的夯土地板像刚刚耕种过的菜地,上面散落着猪粪和稻草,天井里的水草也爬到了厅屋中央。他并不知道这是谭兴华挖完竹笋后重新耙平了却无力夯实的现玚。就在他惊愕之际,谭兴华从一间阴暗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他蓬头垢面,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双手笼在袖筒中,身上披着谭菜留下来的那件面料上起满了毛团的粉红色长统呢子大衣,脚上趿拉着一双泛白的解放鞋。从大门口照进来的亮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由于逆光,他眯起眼却看不清楚来者是谁,因而脸上露出安眠者被搅扰了美梦的不悦神情。
望着眼前的野人——昔日的学生,谭文录老师痛心地承认自己的教育事业彻夜失败了。还好,谭兴华走近后总算认出了自己的老师,两人就站在大门口隔着门槛交谈,谁也不愿再往前多跨一步。谭文录老师把纸箱交给谭兴华时嘱咐他多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还感叹说:“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家园很快就要变成禽兽的天堂了。”
“没关系,时间、物质、意识,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下一次大爆炸中归于寂灭!”谭兴华边答话边漫不经心地翻看那些信封上的字迹,寄件人的地址遍及全国各地,收件人分别是王水、王京和苟日。
“谭老师,这些信不是写给我的!”谭兴华认真地说。
“你拿着吧,”谭文录老师格外小心地说,“没事了就当笑话看看吧。”
谭文录老师掉头走了没几步,身后的大门就在一声轻轻地碰撞中关上了。迎面吹来的刺眼寒风让他的泪水不自觉地淌了出来,他掏出纸巾擦了擦脸,又回头看了一眼,隐约看见生殖墙上的男根重新恢复了原貌,跟从前一样神气。又看见一位抑郁的老太婆牵着瘦小的孙子走了过来,他忍不住问:“你会数数吗?”孩子怯生生地反问道:“按十进制还是十六进制数呢?”
谭兴华把装信的纸箱扛进屋放在火塘边,刚坐下,他感觉腹中空虚,就起身去淘米,走了三步忽然想起米缸昨天就空了。不过这没什么好操心的,床尾的屋旮旯里还有一大堆土豆足以让他挨到新粮进仓的尝新节去。为了省事,他弄了大半簸箕土豆来清洗,那够他吃三四天了。他看到好些土豆已经发绿并长出了一寸多长的芽苗,就开始一个一个地削皮,去芽。他做得心平气和又不紧不慢,屋外不断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也没能打乱他的节奏。这时他反反复复地思考自己究竟是为了削土豆才活着还是为了活着才削土豆,等到处理好最后一颗土豆他仍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把一封封从未启封的信件丢进火塘时居然没空想一下是否还有拆阅的必要,因为前面那个恼人的问题仍在继续纠缠他。真是凑巧,他烧光信件又把纸箱撕碎了作燃料,刚好煮熟了锅里的土豆。
吃土豆时没有佐餐的菜肴,谭兴华记得最后一个咸蛋连续吃了三天,蛋壳都嚼了。他想起了读书时的顺口溜来解馋:“关王庙的肥肉啊多么厚一块,砍过去,拖过来,油啊油啊四处流,我却没有一分钱。”
这天傍晚,谭兴华感觉身体不适,便早早地上床睡了。他梦见三叠纪的巨型幻龙,从翻滚的冒着热气的海洋中探出头来,用相互交错、排列紧密的锯齿撕咬自己的肚子。他感觉自己的肠子断成了无数小节,腹中剧痛无比。他一边呕吐一边迷迷糊糊地上了一艘不断加速的飞船,当航速接近光速时,他看见飞船射出一束巨大的光线竟被黑暗堵住无法前行,陷入了真正的黑暗世界。
移民工作组的官员挨家挨户派发移民必填的相关表格时发现谭兴华已去世多日。
谭斌再次搁下笔,摇摇晃晃地下山来掩埋最后的亲人。由于冥想过度而透支了大量人类的知识,他正在加速地衰老,他的样子越来越吓人,那双变了形的鹰爪手一亮出来孩子们便一哄而散,好半天都无法再团结。这次回村,他见到兴安人们乱作一团,为不可捉摸的未来忧心忡忡。政府总共提供了东南西北四个不同方向的候选地给兴安人选择落脚栖息,分别是:贵州的安顺市,湖北的公安县,福建的漳州市和广东的韶关市。就等村民大会作出统一的移民意向后整体搬迁过去,集中安置。但是大家争论不休,分歧很大,始终无法确定最终的方案。他们找出各种理由拖延谈判时间,因为他们坚信金财外公仍然活着,指望他能感应到兴安人心中的呼唤,从速赶来最后一次为谭氏家族指明前进的方向。整整挨过了大半年无望的等待,他们认命了。于是派专车到数百里外的耒阳市硬是把瘫痪在床的耒阳牯接了过来。
耒阳牯不再红光满面,他又老又瘦,面容憔悴干瘪,活像个死人斜躺在晒谷坪中央的竹靠椅里。他全身上下只有嘴巴还能勉强动弹,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在兴安人们心目中那金口玉牙的威信。全村人里三层外三层团结在他周围,一个接一个地报出自己的生庚八字,然后,屏息凝神地倾听他的每一句断语。仅凭他那亲切又熟悉的耒阳腔女线声音就足以让烦躁不安的人心得到安抚,他含糊不清的说词不仅使人们重新认识了自我,还窥探到了未来的风景。大家心悦诚服地争相帮他擦鼻涕,给他灌汤,喂他吃饭,生怕他口出恶言毁了自己的一世好命。就这样,耒阳牯整整胡诌了三天三夜才为每个人敲定好各自最吉利的迁徙方向,但这种按八字算出来的结果令移民工作组的官员彻底蒙了。选择四个候选安置点的人数大致相当,而且他们坚信这是关系到千秋万代的大事,方向错了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谁也不愿再作半点让步,这与政府把兴安村集中迁移到一个安置点的计划相去甚远。
工作组的官员到黄洞仙求助谭斌,拜托他借助菩萨的力量去统一兴安人民的思想。但谭斌表示无能为力,他说:“打黄洞仙收售门票起,兴安人民与菩萨之间便有了隔阂。”
他们仍不死心,缠住谭斌追问村民们作出这种坚定而明确的戏剧性选择的依据是什么。谭斌手握着笔,眼睛仍盯住面前的稿纸,用极度鄙视却又无可奈何的口气回答说:“唯一的依据是无知。”
谭斌比任何人都清楚,族人分散而不是团结的下场将注定是稀释和消亡。他想起了冰河时期的尼安德特人,他们长发披肩胸部发达,靠猎杀剑齿虎、猛犸象生存了二十六万年,后来却在变幻不定的迁徙途中灭绝了。
最终,政府妥协了,兴安人得以如愿奔赴各自八字中注定的美好前程。一周后,他们收割完剩存的庄稼,变卖了牲口和各种家什,上老虎山扫了墓,掩埋了火铳和柴刀,就在祠堂里摆开长桌宴,跟祖宗告辞,为彼此饯行。完了,给祠堂的大门锁上一把大大的铁锁,四把钥匙分给了四位即将分道扬镳的长者。全族人分成四组人马,在晒谷坪里握手话别,互相叮嘱并允诺:无论历史如何变迁,谭氏子孙都要按时按刻祭祀那些长眠在老虎山上的祖先,要不厌其烦地教后人们用兴安土话讲述金财外公的故事和孪生将军的传奇,还要重复地传唱山歌和号歌并攒劲地与愚昧作斗。
在一片哭声和鞭炮声中,他们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老虎山、祠堂、自己的家门还有巴足塘边的老桂树,便朝各自的方向四散离去。明知道彼岸并没有殷切的期盼和温情的等待,但还得匆匆赶去,假装那不是危机四伏的人生旅途,而是幸福的光辉大道。次日下午,谭斌在心里计算着乡亲们上路后的行程,估摸着他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只是越走越远了。一种被族人彻底抛弃的孤独感促使他放下了手中的笔,那时候他刚刚写完:“时间并不是平直地向前滑行,它早就弯成了环状,历史正转着圈滚动前进,可怕的人间悲剧永不会落幕,必将不断地变换剧目一次又一次重演。”
“家族历史行将结束,《内伤》也该收尾了。”谭斌这样想着,虽然他知道族人们还在前途未卜的路上。
不过他左看右看,总觉得《内伤》仍不够完整,好像缺了最关键的一笔。他想站起身伸个懒腰,但手脚不听使唤,长期过度的专注导致他的肢体已严重变形和僵硬,他竟浑然不知。
一想到浩繁的续写工程就此了结,谭斌顿感虚脱,全身瘫软。因为耗尽了毕生才情,他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打发清醒的时间,就硬躺着等天亮后下山到人去楼空的兴安村转一圈,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将会把观后感写进《内伤》,让作品无端增加毫无必要的伤感。他使劲睁开眼睛搜索夜色中的现实,可黑暗里充满了过去的空间,他看见代超正在酒香醉人的教室里讲授希腊文明。仿佛因不胜酒力,谭斌模模糊糊地醉了,睡了。他梦见一位乳房长在背后的女人,他趴在她背上,因见不着她的面孔,他才放心地抚摸,贪婪地吮吸,重温了幼时的记忆。
清晨,闪电劈开了苍穹,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狠狠地敲打着崖壁。谭斌被吵醒后起身去小解,刚走到石室门口,一声响雷震得他脚板发麻。灵光一闪,他瞬间记起了一件异常重要的往事,他自以为这必须载入《内伤》并作为无可替代的收官之笔。否则,这部著作势必沦为永不收场的残卷。他早先也有好几次想起过这事,可每每未及动笔就冷不防给即时漫过来的记忆海洋中的其他屑小杂碎淹没得了无痕迹。
谭斌顾不及内急,返身铺纸提笔,可他终究没能得逞。因为死神眼明手快,总能抢在任何事情拥有完满结局之前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