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桃花四月梨。阳春三月,在布谷鸟的呼唤声里,在燕子的呢喃声里,最早绽开的是桃花,接着是粉的李花和白的梨花,黄沙湾周边漫山遍野,一团团桃红,一团团粉白,宛若天边的朝霞,又像湖上的暮云,让人看一眼就要心情荡漾。到了五六月间,就有桃子、李子和梨子相跟着上市。黄沙湾的梨子叫麻梨,在整个湘北都很有名。麻梨的皮是黄褐色的,味甜,汁多,肉质细腻,产量大得常常把树枝压垮,价格又便宜,把海华德吃得一天到晚饱饱胀胀,饭都不用吃了。
到了七月里,当亭亭玉立的荷花、绛紫色的菱角和大红的鸡头米取代桃李梨花之后,西瓜、香瓜、菜瓜和莲蓬,便接上了差不多已经吃厌的桃李。
那时候,岳阳这块地方的西瓜品种都不好,任你怎么培育、施肥、照料,长出来的西瓜,都只有一拳头大,味道也不好,籽又多。黄沙湾的西瓜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偌大个岳阳,唯独黄沙湾的西瓜,个大、皮黑、瓤沙、沁甜,在岳阳城里年年都是抢手货。优质的麻梨、西瓜,再加上广为种植的其他水果,以至于若干年之后,黄沙湾乃至于整个湖滨地区,成为了岳阳最大的园艺场,这是后话……
美味无穷的果与瓜,把海华德吃得心情无比的好,吃得什么忧愁都丢到了脑后,一天到晚曲不离口,走路生风,笑声朗朗。她愈来愈喜欢黄沙湾这个地方了!
“我这一辈子啊,怕是就在黄沙湾定居算哒……”每当大快朵颐的时候,她就要对豆豆和方婶娘这样说。
豆豆撇撇嘴:“小小黄沙湾怎么装得下你这样的大美人?我相信黄沙不会有这么好的福气……”
方婶娘说:“等到冯校长回来,你们把婚结了,再多生几个伢崽,那不就成这地方的人了?这地方,确实是好啊,光是吃不完的瓜果,就比我们画眉湾要好蛮多……”
从吃瓜果扯到结婚生孩子,海华德觉得非常好笑,就咯咯咯地笑个不住,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她一顿傻笑。这个时候的气氛,就好得像要过年了一样。
校内外盛传“有菩萨下凡了”。这件事,让海华德跟豆豆和方婶娘发生了第一次分歧。
说是岳阳北郊冷水铺一个姓甘的生意人在赶夜路时,亲眼看见一行七个金光闪闪的菩萨从天上依次飘下来,降落在前方羊角山下的一口大山塘里。这个甘老板是双“鸡毛眼”,以为自己看走了眼,特意赶到山塘边看个究竟。菩萨虽然没有看到,可是奇迹发生了——甘老板在喝了山塘里的几口水之后,一身的毛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年近六旬一直病恹恹的身子骨,一下子健壮得打得牛死。
这还用多想吗?几乎所有听说了这件事的人都相信,这一定是菩萨在塘水里下了药,要普度济世啊。
菩萨下凡的消息在地方上引起强烈的震动。
接下来很多个清晨,天还没亮,海华德就被学校大门外喧嚣的人声、滚雷般的脚步声、吱吱嘎嘎的独轮车声吵醒。从岳阳西线的麻塘、荣家湾、黄沙街,甚至更远的湘阴县赶来喝“神水”求医治病的人,成千上万,最多的景象是病人乘坐着独轮车或轿子,由家人护送到羊角山。
这天中午海华德讲完课走进绿楼的餐厅,方婶娘压低了嗓门跟她讲:“海老师,我也想到羊角山去看看病,身上长年不得干净,吃什么药都不见效。”
“那你又晓得羊角山会不会有效?一点边都没有的事啊。”海华德自然是完全不相信羊角山有什么神仙水,大大咧咧地说,“我是学医的,你相信我好了,哪里不舒服,我可以给你看看。要不我陪你到普济医院去看美国医师?”海华德在大学学的的确是妇产科,只不过还没毕业,五年的课程仅学了三年。
方婶娘没有吱声,眼眶就有点发红。
旁边的豆豆赶紧打圆场:“吃饭吃饭,现在咱们不说这个事。”
吃饭的时候,气氛显得沉重了许多,自始至终没有人说一句话。
海华德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仅仅吃了个半饱就放了碗筷,埋头看上了报纸,心里其实在想着事。平心而论,方婶娘是个少有的好人,作为一个保姆,她照顾海华德已经好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可是海华德也发现,老太太美中不足的,是她也有相当强的个性、近乎于固执的个性。
比如她有个爱浆洗的习惯,每次洗外衣和被子的时候,一定要用米汤去浆一浆,这样晒干之后,衣服和被子就都挺括得很,老太太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和感觉。而海华德对此完全不以为然。她劝告方婶娘说:“这样,别的不说,也不卫生啊,如果衣服或者被子受了潮,就会像糨糊一样黏黏的。方婶娘你以后别用米汤去浆东西了吧,改掉这个不良习惯……”
“咯何里要得呢?”方婶娘操一口浓重的东乡话,脖子用力一扭,“不浆,衣服被窝都盐菜一样,软茸茸的,几多不舒服哦?”
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方婶娘只浆自己的东西,海华德的衣被,就让它像盐菜一样……
想起这些,海华德估计自己又会拗不过方婶娘,不过她还是想坚持一下,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一天也少不得方婶娘了。
吃完饭,收拾饭桌的时候,方婶娘果然又重新鼓足了勇气,再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海老师,豆豆先生,汤镇长的大婆婆,你们都认得的,也是妇女病,去了羊角山一回,就跟风吹干净了一样,好得利利落落……”
海华德故意显出不耐烦了,说:“方婶娘,这种不着边际的事,你也信?还说个没完了!”
这时候豆豆又开腔了:“海华德小姐,不是我要说你,你也太不近人情了一点。人人都有宗教、信仰自由,方婶娘相信这个,你就不应该干涉她,这是她的权利啊!”
“不要跟我说什么权利的事。”海华德意识到豆豆完全是护着方婶娘的,声音陡然提得比豆豆高多了,“她在我这里做事,就是我的人,我有权力管她的事。再说,我一个学医的,只能相信科学,怎么可以容忍愚昧发生在自己身边呢?发生在教会学校呢?”她现在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声音提得高高的。
最后这两句话,刺痛了豆豆。“你胡说八道!”他有点气急败坏,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拍得跳起来老高。
豆豆虽然喜欢海华德,甚至说是暗暗地爱恋海华德,而且因为长久的相处这种爱恋愈发的浓郁,但男人的尊严,还是不允许女人公然顶撞的,更不允许女人像上司、东家一样训斥他。这是他做男人的底线,只是这种底线不触及就不会清晰。
双方的声音越来越大,打这经过的师生,不断有人站到门口听热闹,最后还有人进来劝架。很快双方都觉得很没趣,很没面子,就止住了。
一个下午海华德都很郁闷,可是她坚信自己没有错。水塘里的生水,别说治不了病,喝下去还能让人得病,大肠杆菌、结核杆菌、沙门氏菌、肝炎病毒……这可是显微镜下面看得见的科学啊。至于菩萨神仙什么的,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再说句对教会不恭的话吧,世界上有上帝吗?没有啊,上帝是人类想出来的,人人都知道的啊!上帝没有,菩萨就同样不会有,要不还要医学干什么,不什么都去找上帝、菩萨去开方子拿药、打麻药开刀?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海华德从外面回来,发现豆豆在厨房里忙活,不见了方婶娘的身影。一问,才知道方婶娘不舒服躺下了。
在饭桌上,豆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不让方婶娘去羊角山治病,她生气了,不在学校干了,要走……”
海华德最怕的就是方婶娘要走。虽然她在这里做事的时间不长,可是海华德除了从感情上接受了她以外,在生活上已经完全少不得她了。早晨起个床,偶尔还要撒撒娇,要方婶娘把短裤、袜子什么的送到手里。礼拜天不上课的时候,她想睡个懒床,就要方婶娘把早餐送到床上来,像在科隆家里一样,吃完了早餐接着睡。
洗澡的时候,海华德和方婶娘经常进行这样的对话:
“方婶娘……”
“哎……”
“快把我的毛巾拿起来!”
“好。”
“方婶娘……”
“哎……”
“水不热,你帮我来倒点开水。”
“好吧好吧。”
“方婶娘……”
“哎……”
“我忘了,快把我的衬裤拿起来。”
“好好好……就来就来……”
方婶娘真要是走了,自己的生活岂不是一团糟糕?海华德只好妥协了:“那你告诉她,我让她去就是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方婶娘就悄然和镇上一帮姑娘婆婆踏上了朝圣的旅途。从黄沙湾到羊角山整整三十里,海华德想,这么远的路途,不把老太太的三寸金莲磨得个稀烂才怪。
果然,第二天晚上从羊角山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是一瘸一瘸的了,一身脏兮兮灰扑扑的,头发里汗臭味很重,可脸上布满喜悦和虔诚。肩上用扁担背着那只能够装五斤白酒的大瓷茶壶,手里还拎一只沉甸甸的瓦罐,很狼狈、很滑稽可笑的样子。
海华德没怎么理她,幸好豆豆在,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茶壶。
豆豆事后告诉海华德,茶壶里是满满一壶混浊的“神水”,瓦罐里也一样。
一个月以后,方婶娘一脸喜色地告诉海华德:“神水可真是灵哪!”
而其时弄得沸沸扬扬的神水闹剧,差不多已经偃旗息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