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惠敏的事，让海华德头痛得不行，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眼圈都黑了，也没有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有老师给她出了个主意，两天以后，海华德让豆豆与邱惠敏的班主任一道，将邱惠敏遣送回华容老家去了，她不想学校为这个女孩子担太多的责任，也不想流毒所及，祸害其他的女学生。他们租一条机帆船从黄沙湾顺流而下，再逆江而上，开往华容县洪山头镇，再从那里步行到孩子的家乡注滋口镇。海华德叮嘱豆豆一定把孩子交给她的父母，只说孩子心理上暂时有些障碍，需要休息，其他多余的话不用说。
豆豆他们返回后，她请豆豆跟她一道，找马约瑟先生谈一次话。
豆豆把马约瑟请到海华德的校长办公室里。在路上，豆豆预先知会马约瑟：“海校长要跟您谈谈有关您的问题，她的意思，想内部解决，不想把事情捅出去。”
出人意料的是，马约瑟不但不承认自己的过失，反而血口喷人，一进门就来了一通连珠炮：“你们找我谈什么？有什么值得谈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找我谈？你们是真想要陷害我还是怎么？你们说我跟那个小贱货有关系就有关系呀？你们的证据在哪里？你们把证据拿出来看看！我告诉你们，如果海华德你觉得我不应该反对你当校长，想利用职权把我搞臭，那是痴心妄想！我马约瑟是洞庭湖里的老麻雀，见惯了风浪的。我再问你们，有胆量搞我，为什么把那个小贱货送走？哼！”
海华德只觉得满腔的热血呼地向上一涌，脑子就变得晕乎起来。短暂的一瞬间，她想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她大脑的屏幕上，快速回放起这个人平日里在校园里漫步、在福音堂布道的样子，那样一副目不斜视、道貌岸然的样子，那样一副和颜悦色充满了欺骗性的样子。
好一阵，她才咬着牙，冷冷讲出来一句：“马约瑟先生，我真的没想到，您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始终没有当上校长……”
“哼，大主教不肯把职位给我，只不过是因为我并没有太在乎这个职位。如果我真想要，还轮得到海华德你这个卑鄙的叛国者吗？不要以为你的品位就比我高到哪里去……”马约瑟恼羞成怒，歇斯底里的。
海华德再一次血朝上涌，这一回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叛国者”三个字像三颗子弹，嗖嗖嗖打进了她的身体，打得她心尖滴血。她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吼道：“马约瑟你这个坏人，我现在宣布，免除你副校长职务！”
接着又补上一句：“从今以后，你给我好好待在福音堂里，学校的事情你不要再拢边！”
“嘿嘿……”马约瑟冷笑道，“你海华德的权力，还够不上免除我的职务！这学校不是你的，它是教会的，是赫尔威利先生的。既然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那我们就来比试比试，看看被免除职务的究竟是谁！哈哈，跟我斗，你不觉得自己太嫩了吗？哈哈！”
就任校长之前，单纯的海华德压根没有料想到马约瑟不顾自己年事已高，还一直在觊觎校长这个位置。用中国话来形容，老家伙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怎么还沉静不下来呢？她一直认为他已经是一个没有什么想法的人了，因此没有太在意他的态度。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得这么尖锐、对立。
可是，仔细想想，这也难怪。首先，人总是想往高处走的；其次，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他的。再说，这个人的确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都清楚学校的经费比福音堂的要多得多，他肯定是耐不住福音堂的清贫，很想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回到他曾经体味过的美好位置上来。
令海华德始料未及的是：马约瑟神甫竟然专门找过好多回赫尔威利大主教，并给她这个竞争对手下了不少的眼药。她依稀记得，大主教赫尔威利先生是侧面点醒过自己好几回的。
不过，这些事情海华德没太往心里去，她觉得只要大家相安无事就行了，可以多给人家一些仁慈和理解。可是今天的情况，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叨：“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呢……”她想马上就赶到赫尔威利先生那里去，把情况全部报告给大主教，甚至让赫尔威利先生将马约瑟调走。可是一转念，还是觉得应当尽量自己消化问题，不把问题朝上捅为好。她决定双方都平息一点之后，再谈一次，然后看情况决定。
第二天，海华德正在给学生上课，赫尔威利大主教怒气冲冲地走到教室门口，劈头便吼道：“海华德小姐，你把课停一下，我有重要事情要跟你讲！”
海华德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让学生们自习，然后跟着赫尔威利先生回到办公室。她定了定神，决定今天彻底跟赫尔威利大主教把事情搞清楚。
“有人讲你跟冯·李斯特有过肉体关系，现在跟豆豆关系也很不正常，在地方上影响很坏。村民和学生们都议论纷纷，说我不应该任命你当这个校长，甚至说我是瞎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今天必须跟我讲清楚，要不我们教会的名声就毁了！”
海华德想了想，镇定地讲：“这不都是马约瑟先生的腔调吗？尊敬的赫尔威利先生，您的中文比我好多了，您是有名的中国通，我先跟您讲一句中国话哦，这叫恶人先告状！”
赫尔威利闻言顿了顿，沉吟了片刻，说：“那你把事情都给我说清楚吧！我今天两百人的弥撒都没有做，特意赶过来，就是要解决好你们学校的问题。问题不解决好，我住到这里不走了……要不，你跟我到岳阳去把问题说清楚！”
本来海华德还不想让年事已高的马约瑟丢尽最后的面子，可是此时此刻，一来执迷不悟的老家伙已经恶人先告状，二来赫尔威利先生似乎一定要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海华德于是在心里说：“马约瑟先生，那就怪不得我了。”
在大主教咄咄逼人的眼神下，海华德先把邱惠敏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包括邱惠敏的同学说给校长听的那些羞于启齿的细节，包括大奶妹子在学校要死要活的表现，包括派豆豆把邱惠敏护送回家以及马约瑟死相抵赖的态度……
“证据？证据！尊敬的汉娜·海华德校长，”情急之中，大主教也沉不住气了，不再昵称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为海华德，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到前面来并捏成拳头，“你说的这些问题很严重，令我非常震惊，可是我需要证据，必须具有证据！否则你哪怕是说得再有鼻子有眼，那也是没有用的。我认为，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有充分的证据，才能真正搞清楚……”
然而海华德已经感觉到，最后这一句话，老头子的口气已经明显低沉、舒缓下来，她便没有再出声，默默地做着深呼吸，尽量让自己恢复平静。
也许因为感觉事情实在太猥琐、太丑陋，短暂的时间里，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与女色无缘的大主教，在沉静的海华德面前，一下子也变得沉默无语。短暂的时间里，一老一少，在晚秋最后的蝉鸣声中，胸中波翻浪涌，眼前相对无言。
“唉！”良久，海华德才打破沉静，叹道，“尊敬的大主教先生，这种事情，您叫我怎么对您说呢？女人与女人之间，有些东西，凭直觉就能够感受得到的啊。何况那孩子已经亲口向我承认了，还有那些跟踪她的女学生也向我报告了。除了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您还想要什么样的证据？要是学校里有录音设备，我也许能够给您把一切都录下音来……”
“唔，是这样的吗？那个邱……”赫尔威利先生的声音变得有些尴尬，“邱，向你承认了吗？”
“是的，向我承认了。这种事情我可不敢乱说的。而且，为了马约瑟神甫的老面子，为了学校的声誉，这事我本来连您都不打算讲的。今天既然您为这事专门而来，那我就给您彻底说清楚，包括我自己的问题。我今天要彻底粉碎马约瑟的阴谋！”
赫尔威利的声调继续在降低，可是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宛若大雷雨来临之前的乌云天。
海华德继续她的申述：“跟冯·李斯特的肉体关系是有，因为我们是确定了关系的恋人，我是他的未婚妻，这您是一清二楚的。未婚妻，不就是没结婚的妻子吗？无论从法律还是道德来讲，都是允许的，可是。”她把声调抬高些：“可是，可能会跟豆豆有关系吗？人家是有家室的人，我也是有爱人的人，难道我们这些为人师表的人，连最起码的做人道德都没有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意味着，我和豆豆都不具备当老师教书育人的资格！这简直是血口喷人嘛！马约瑟不是找我要证据吗？那他的证据呢？尊敬的大主教先生，谁说这样可耻的话，谁就要负法律责任，您说我说得对不对呀？”
大主教不敢正视海华德了，他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襟。
接下来，海华德又向大主教报告了头一天自己与马约瑟交锋的那一幕。
半晌，大主教才小声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好，那就好。我会处理马约瑟的。不像话，真不像话，把教会的面子都给丢尽了啊！”说完背着手出去了。
不到一会，就听见他在隔壁办公室，用口音很重的美国英语大骂马约瑟：“蠢货、猪猡、白痴……”
从第二天起，马约瑟就没有走进这间副校长办公室了，取而代之的是豆豆——这所学校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华人副校长。
此时的海华德，跟三年前已经大不相同，变得沉静、稳重，显示出一个女人的成熟之美。她把这几年自然留下来的瀑布一样的披肩金色长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总是穿一套薄薄的黑色苏格兰呢子职业装：西式上装，白色的衬衣，短裙、长袜。既干练，又端庄，也不乏女性特有的曲线美。高跟的意大利小羊皮鞋基本不穿了，总是穿的方婶娘手工制作的布鞋，这样行走起来就能够像风摆杨柳似的快捷、轻盈。
她更忙了，一天到晚都在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办一所学校会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个人感情上的事情，变得十分遥远，仿佛已经不是个事情，仿佛已经与她没有关系。而岳阳地方上的社交活动，倒是增加了不少。
她不是个乐于应酬的人。有一次商会会长周伯元派人来给她送帖子，大红烫金的帖子里夹着一张十元的银票，邀请她出席岳阳钱庄业公会成立大会。她对来人说：“钱庄跟我和学校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不去了吧……”来人说：“海校长，您看我都这么远跑过来请您，您可以不给我面子，可是要给我会长面子呀。”海华德说：“这不是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没有关系的事，您就不要勉强我了……”
有的活动她倒是乐于参加。一九四四年中秋节，在华日军已成强弩之末。“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岳阳城里的日军撤得几乎看不到几个了，岳阳人的心情一下都像久雨初霁的天空一样，变得轻松开朗了。
岳阳督学傅廷芳在岳阳楼上宴请各界名流，商议成立助学兴国基金会的事。那个夜晚，海华德像一位大牌明星一样，再一次照亮了古城人的眼睛。一件纽约时装大师手工制作的枣红色平绒套裙，衬托着她白如凝脂的面庞、脖颈和双臂，将一个成熟女人的绰约风姿，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个夜晚，她也像那些名流巨贾一样，亢奋之中，慷慨解囊，为岳阳教育事业，捐掉了自己全部的积蓄一百多块光洋。七十年后，健在的岳阳老人还在传颂她的善举……
而那个中秋节之夜，留给她最深印象的，最令她情绪亢奋的，还是清秋时节的岳阳楼夜景。杜甫诗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她从来没有在夜里登上过岳阳楼，陌生、华美、清丽的岳阳楼夜景令她陶醉。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八月的洞庭湖正是大汛期，一湖满满的秋水，一直涨到了岳阳门下的青石阶基上。云水无际无涯，城市感觉小了！坐在楼前的平台上，凭栏俯瞰，可以听见湖水奔腾着向西流去，漩涡激荡起浪花，其声如泣如诉。一轮玉盘似的月亮清晰地挂在楼角上，似乎近在咫尺，伸手可摘，把楼前的平台、栏干、炉鼎、花树镀上了一层银辉。一缕接一缕的清风，从高远空阔的湖天徐徐吹送过来，真的令人心旷神怡。人们坐在月白风清的楼前，或饮酒赋诗，或引吭高歌，或热烈交谈……这个夜晚，平时不怎么喝酒的海华德也让自己喝得半醉，正宗的君山桂花酒，传说中进贡给汉武大帝的贡酒，第二天早晨起床还满嘴的酒香……
尽管她十分不喜欢应酬，不是万不得已不出席社交活动，但黄沙湾教会学校美人校长海华德小姐，在地方上的名声，还是像美丽洁白的棉花糖一样，以极快的速度神奇地变大了起来。岳阳的棉花糖，海华德觉得特别有意思——一只白铁皮敲成的铁桶，用脚踏动桶底的踏板，桶心的铁鼓子就快速转动，发出轻柔的嗡嗡声。从侧边倒一勺子白糖进去，鼓子上就有蛛网一样的糖絮飞出来，渐渐结成洁白、密集的糖丝。卖糖人用一根木棍搅起来卖给小孩子们吃，它跟炸炮米一样受欢迎。海华德每遇到卖棉花糖的，总要在边上看上老半天，然后买一角钱的，分给身边的小孩子吃。看着孩子们受宠若惊的面庞，她的脸上总是浮现出开心的笑容……
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她才会有少量的清闲。有时候也跟方婶娘在一块散步，一起聊天，一起进城。有一次暑假，还特地没有外出旅行，跟着方婶娘回画眉湾住了几天。
方婶娘的丈夫是一个细瘦的本地汉子，看上去孱弱，面色黑黄，力气却很大，推一辆木制的独轮车，让两个女人都坐在车上，五十多里路，一口气推到了画眉湾。一路上独轮车吱吱嘎嘎唱个不停，与途中的青山绿水相映成趣。
有一天她很突兀地问方婶娘：“方婶娘，你这么久才回一次家，你……不想你家先生吗？”
“唉，都老夫老妻了，还想个什么屁哟。”
“我是说，你们也不想那个……”
方婶娘羞红了脸，半晌，才沉静地说：“这种事不该你问的，虽然你是校长，可是你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女伢崽呀。”
从此，她跟方婶娘就不再谈男女之事。
可是，不谈不见得就是不想，不说出来不见得就是不惦记，不渴求。人前，海华德是端庄沉稳的校长，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尤其是平息了“马约瑟·邱惠敏事件”地位巩固心里轻松之后，一个人躺在舒适的床上，也禁不住自我惋惜。“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春宵一刻值千金”，“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些从中文书本中看来的话，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成熟透了的女人，上帝的恩赐，怎么能虚掷啊！要是哪天有鸟儿在树梢上咬嘴，有鸭儿在水潭里打恋，海华德总会情不自禁地多看两眼。
她常常回味起跟冯·李斯特离别前的那夜，她又常常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离开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