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华德出现在黄沙湾小码头苍茫的暮色里,她的身影就像一道美丽的风景。雪一样的皮肤、明媚的眼睛,像原野上透明的晴空。她看起来像油画上的公主,身披一身纯净的光芒,瞬间照亮了这个宁静的小码头。
克劳斯·冯·李斯特博士将疲惫至极的大美人海华德从船舷边半搂半抱接下船来,借着码头上风雨灯的微弱光亮,少年老成的博士禁不住惊呼起来:“亲爱的,你是上帝派到人世间来传播他的旨意的吧?即便在咱们伟大的雅利安美人群体里面,你也是我所看到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啊!”
的确,雅利安女性是那个时代全世界公认的美人。她们身材大多高大健壮,一头纯正的金发,一双或灰或蓝的眸子。她们不仅大多数像古希腊美人那样,白晰丰满,线条起伏,性感迷人,而且每一个人都在千年传统之下受过良好的教育,堪称人类女性的佼佼者。
年轻的海华德小姐具备了雅利安女性的全部优点,同时她还拥有着不是所有雅利安女性都拥有的一张雍容华贵的脸庞——她的面孔是鸭蛋形的,既轮廓分明,又线条柔和。不大不小的五官被上帝安放得恰到好处。她的眼睛,既不是灰色的,也不是褐色的,更不是黑色的。她的眼睛是纯净的蓝色,瓦蓝瓦蓝的,或者说碧蓝碧蓝的,像澄澈无云的天空,如月光辉映的大海。
离开德国多年,克劳斯·冯·李斯特几乎都已经习惯了从面部到身材都趋于扁平、个子小巧玲珑的东方女人,突然见到海华德,他立刻惊呼起来。从这一刻起,冯·李斯特对海华德产生了极其浓郁的兴趣……
万里异域闻乡音,海华德情难自抑,加上长时间的旅途劳顿和心情郁闷,稚嫩的她一直在默默饮泪,似乎不大愿意说话,脸上只保持着一点点礼节性的微笑。
迈可给二人相互作了介绍。
海华德淡淡地道:“校长先生好。”就不想再多说话。
“欢迎海华德小姐,听说您来自科隆,我是来自慕尼黑的克劳斯·冯·李斯特,您今后就叫我冯·李斯特好了……”冯·李斯特自顾自盯着她美丽的面庞看了好一阵,笑着说,“我终于盼来一个真正的德国同乡了!谢谢迈可先生,从现在起我将不再孤独。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没想到海华德小姐像维纳斯一样美丽,像一道朝阳,哦,不不不,像一轮明月,照亮了我们黄沙湾,也照亮了我的心。哈哈哈……简直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这是一个热情、直率而健谈的年轻人!见面时几乎全都是他在说话:“千万不要被我的姓氏所迷惑,哈哈……的确,冯·李斯特,我的祖上曾经是贵族,而现在早已是一文不名的平民了,要不怎么会到如此遥远的东方来做传教士呢?迈可先生可是一直认为传教士都是为了发财而离乡背井来到东方的,还坚信传教士当中没几个好人啊,哈哈哈哈……”
面对滔滔不绝、热情似火的冯·李斯特,海华德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感染了,低落的情绪忽然间被提了上来。
冯·李斯特身材挺拔、健硕,有一张雅利安男人线条分明而刚毅的脸,笔直的后颈,结实有力的脖子和下巴,一双大眼睛在昏暗的夜空里像灯光一样灼灼闪耀。
迈可还向海华德介绍了豆豆,冯·李斯特的中国助理,一个同样长得高大但瘦削一些的年轻人。海华德早已注意到,从见面的那一瞬间起,这个东方年轻人的脸上,就满溢着和善的笑意,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女性般的羞涩。
豆豆从海华德手中接过了她简单的行李。
大家离开河岸,登上一个有着近百级麻石台阶的山坡,教会学校的轮廓就清晰地展现在海华德眼前——连绵的、参天的原始森林下面,错落分布着拜占庭式的教学大楼、学生宿舍和一座礼堂,一座教堂,还有一栋小巧的校长办公楼和五栋别墅式教师宿舍。它们都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唯独一个较大的饭堂是中西合璧的,与其它建筑摆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它们有多大的不同。
这些房舍式样洋气,却是一律的青砖青瓦,水泥与木材混合、间杂。在这些房舍环绕的中间,是一个占地十来亩的运动场,场地上的绿草,像德国本土的草地一样,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周边的小道铺满杂色的鹅卵石,黑白相间,图案分明。所有的房间都透射出橙黄色的灯光,那样温暖的灯光将海华德一下拽回了过去。她突然觉得,这里就像她住过三年的法兰克福医学院,宁静而温馨。
感觉明显不同的则是这里的空气,纯净得就像是过滤了一般,潮润、清甜,洋溢着草木的芬芳,沁人心脾,完全没有故乡那充斥着科隆香水味的工业气息。
宽大的日耳曼式壁炉已经旺旺地燃烧了很久,天花板上挂着的“汽灯”,比刚刚在科隆普及的电灯,光照度还要强许多。冯·李斯特的办公室、会客厅、餐厅全都照亮得如同白昼,温暖得让人必须脱下外套。
一位长得慈眉善目被称为“方婶娘”的本地保姆,像西方的佣人那样戴着有花边的帽子和围裙,在房间里像女主人那样忙来忙去。她个子不高,有一双令海华德无比惊讶的小脚。中国女人的“三寸金莲”,海华德在很小的时候就从书籍里知道。今天第一次亲眼目睹,新鲜之余,她不禁在心里想,脚都被包得几乎没有了,走起路来,这老太太会是怎样的痛苦?
然而方婶娘却是一脸的真诚笑意,仿佛迎来了自己出远门归来的女儿,做事劲头十足。她三两下把海华德的衣服行李摆放好,然后快速移动着一双小脚,将放在客厅壁炉边保温的中国菜,一样一样地摆到小餐厅里的桌子上。转眼她就摆了满满的一桌,屋子里顿时洋溢着中国菜特有的香味和节日般的祥和气氛。
陆续进来好几位年轻人,他们显然是房间主人的朋友,人们相互快乐地寒暄着。
“博士……”走进如此温馨、舒适、熟稔的环境,海华德很快从寒冷与疲惫中走了出来,脸蛋变得红扑扑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博士,您怎么知道我这个时候到达呢?迈可叔叔通知了您吗?”
自从海华德走进房间脱下外套,冯·李斯特那明亮的双眼,就再也没有离开海华德,以及她在灯光和炉火的映照下比早先在暮色中看上去更加美丽动人的脸庞。他盯得那么的无所顾忌,仿佛是法兰克福医学院那些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这种火热与大胆,让海华德心中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海华德的问话让冯·李斯特微微一惊:“哦,没有,没有,怎么会有呢?我这里没有电报局,也没有电话。如果您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会今晚到达的,那我告诉你吧,我是根据你的出发时间计算出来的,哈哈……”
海华德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德国人的精密细致是举世公认的,可是能够把长达近两个月、万里之遥的出发与到达的时间,计算得如此精密准确,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了。她不禁对眼前这个刚刚结识的年轻校长生起了一股崇拜之意。
这时,迈可与冯·李斯特忽然相视,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对不起亲爱的海华德小姐,”冯·李斯特抢先道,“我跟你开玩笑的。我又不是上帝,真的能够把你到达的时间算得这么准确呀?这是不可能的呀,这怎么可能呢?哈哈哈哈……”
迈可用筷子点了点冯·李斯特,说:“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告诉你亲爱的海华德小姐,是我让客轮上的人给他带的信哩,嘿嘿嘿嘿……”
豆豆冷不丁用中文插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以理解。只是冯·李斯特先生今天也太兴奋了,平日里再牛气的校长,也见不得美人呀,嘿嘿嘿嘿……”
“这是中国古代的伟人孔夫子说过的话。”冯·李斯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豆豆,对海华德道,“你在没有进入教学工作之前,要跟豆豆先生学点中文。我就曾经是豆豆的学生。这里的教师都懂点中文的,达不到要求是不能在这里从教的。况且,抛开教学不论,中国的文明,非常的深奥,非常的奇特,也是很值得我们研究的。”
海华德听不懂中文,然而聪明的她,从大家的表情里可以清晰地看出:因为自己的到来,大家都很开心、快乐,尤其是年轻的校长冯·李斯特……
海华德被身边亲切的气氛感染了。这顿饭,仿佛预示着海华德在黄沙湾新生活的开始,热闹,美好。这顿饭,从傍晚一直吃到深夜。那夜的灯光,成为海华德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多少年过去了,一直无法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