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三月，春天的最后一个礼拜，乍暖还寒。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东德）南部边境的德累斯顿劳改农场办公室里，五十六岁的克劳斯·冯·李斯特正在聚精会神办理刑满释放手续。在一位亚麻色头发的中年女警指点下，他在许多表格上签上自己的姓名。就像办公室桌子上那盆刚刚盛开的黑色郁金香，神情阴郁了二十年的他，脸上第一次焕发出熠熠的光彩。
受到他感染的女警脸上也绽开了笑容，说：“亲爱的冯·李斯特先生，我来这里十多年了，还没有看见您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从今天起我就要结束漫长的监狱生涯，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也就是说，我要回家啦，我能不高兴吗亲爱的女士？”
一九四五年被盟军俘虏之后，他曾经的不杀战俘也不杀犹太人的“举动”，感动和震惊了纽伦堡所有的法官，因此保住了一条性命。他的绝大多数同僚都被送上了绞刑架，而他被宽大判处为终身监禁，然后他被从西伯利亚转送到德累斯顿劳改农场，在这里度过了与世隔绝的二十年。因为表现不错，终身监禁后来改为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出去之后，有什么好的想法呢？去寻找心爱的海华德小姐吗？”熟悉得就像自家兄弟似的农场党委书记悠然地抽着斯大林式烟斗，笑问冯·李斯特。
冯·李斯特捋一捋花白的发丝，努力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兴奋：“是的，我会去找她的。反正到了我这个年纪，差不多也没多少事情可以干了。争取跟自己心爱的女人待在一起，安度晚年，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现在出国会有些难度，哪怕是去西德都不容易呀。不过我还是要衷心祝您幸运，亲爱的冯·李斯特公民，为了您在我这里平静度过的这二十年。”
“谢谢书记。”
他用农场发给的少量路费，买了一张开往柏林的长途汽车票，提着一只简单至极的行李箱，踏上了寻亲之旅。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到国家出入境管理局，咨询去中国的事。他没有考虑依然住在慕尼黑年事已高的父母亲，一门心思只想去中国见心爱的海华德。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跟接待他的一位青年官员详细述说完之后，这位官员态度和蔼地说：“我很同情您的境遇，亲爱的冯·李斯特公民。可是我不得不告诉您，您目前的身份，是不可能移民或者出境的，哪怕是去国外旅行都是不允许的，您的信件也不准寄往国外。对了，即便是您的父母都住在慕尼黑，那也不行！旧贵族的后裔兼高级战犯……总之，您是一位受民主德国政府内部监视居住的人……”
“先生，您不是称我为公民吗？请问，在我们国家，公民具有哪些权利呢？”
“是的先生，您确实拥有了民主德国公民的身份，可是您跟别的公民是不同的，请您理解，也请您坦然面对，不要让别人觉得您是从火星上走下来的……”
从出入境管理局走出来，巨大的失望令他浑身发冷，心里发虚。他在一家小旅店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连饭都吃不下去。为了赎清战争中所犯下的罪行，他平心静气地在狱中度过了人生最有价值的二十年。可是当他认为一切都将结束和改变，自己的人生将翻开崭新的一页之际，他却发现自己仍然被囚禁着。他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从德国去中国，所需要的手续，简单得就跟不要手续一样。即便是战争时期，人们的通行也是自由的。他不禁懊恼地想，待在德累斯顿的监狱里，因为早已经习惯了，倒没有现在这种不自由的感觉，也没有现在这种看不到希望的烦恼。
之后一连几天，他都在柏林独自漫步，脑海空空地茫然走在街上，不知道怎么办。他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国家，奔赴远在中国的海华德身边，可是这对于他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在劳改农场时就听说有不少的东德人翻越柏林墙投奔西德，但这样做十分危险，不少人因此而丢了性命。
一筹莫展的时候，他来到了柏林墙附近，下意识地举头朝不远处的柏林墙望去。他发现早已闻名于世的柏林墙并不是很高，两三米的样子，可是根本无法拢边，墙下戒备森严，全是持枪的警察。他在劳改农场就知道，这里仍然是东德通往西德的唯一通道，有无数的人在暗中觊觎着这里。
第二天，他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柏林墙下，并且一连几天都在这里徘徊。后来就在附近找了个做搬运的工作。
他就这样在一种悸动不安的心境下度过了一年多时间。
在这漫长的一年多时间里，能尝试的办法，他基本上都做了尝试，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翻越柏林墙，去见自己魂牵梦萦的爱人。一年多时间里，他与柏林警察打了多次交道，一些警察为他的苦苦追求所感动，但又都表示爱莫能助。
某一天，命运的拐角奇迹般出现了。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个拐角对于自己的意义。那天傍晚，他顺着长长的柏林墙踱步，突然有个把帽檐压得低低的人问他：“先生，我差不多算是认识您了，我们是同道中人。您，还是不是很想投奔那边呢？要是想，就跟我走。”
他心里猛地一动，一个念头跳上脑际：机会来了！机会来了！
冯·李斯特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他发现这是一个比自己年轻一些的中年人，显然这个人需要得到自己的帮助。这个人的名字叫彼德·菲西特，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他的父亲是一个被政府镇压了的大工厂主，他对现政府的仇恨相当深。
“确实，”在街角一家小酒馆里刚坐下，彼德·菲西特便开门见山，“我需要有一个助手，否则我的翻越计划很难实现。”
“说说！”
“有人把自己塞进汽车的引擎盖下面偷渡过去，奇迹吧？阿里巴巴一样！您知道的，习惯上引擎盖是不会被检查的。这个办法，奇就奇在要把一个大活人塞进引擎盖，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中国的缩骨功，再就是印度的瑜珈术有可能办到，然而我们德国人办到了，了不起吧？当滚烫的引擎盖被打开的时候，一个大活人徐徐从里面升了起来……”
“确实了不起，简直像神话一样。”
“还有跳进河水里游泳过去的，遗憾的是这个好像迄今为止还没有成功的先例。不过，说到水路，有自制潜水艇，从莱茵河水下开过去，也非常了不起吧？不过，这种技术太专业了，我们不可以模仿的。”
“是的，是的，模仿是没有出路的，当局肯定会把河流控制起来。”冯·李斯特两根手指顶着下巴，肯定地说，“只有创新，才能出其不意成功！”
“还有挖地道过去的。在这个手段上，德国人发挥了自己精确计算的优点，在不能实地测量的情况下，成功地把地道从东德挖到了西德。据说某一个早晨，当一个东德人从狭窄的地道口出现在西德那一边的柏林墙下时，所有的见证者都被惊呆了，仿佛看见的是一条冬眠之后苏醒的蛇。当然也有一些比较蠢笨的办法。比如有的人家住在柏林墙边上，就不顾一切地从楼顶朝墙那边跳，让墙那边的亲友们展开被单接。虽然从理论上讲，有可能被接住，可是跳得好就好，跳得不好，非死即残……”
听到这里，冯·李斯特已经急不可耐了。他顾不上礼貌，打断对方的话，说：“您刚才说到的这些办法，我基本上都尝试过，有的办法还是我发明的，只是我的运气没有那些家伙好，不过我坚信，我迟早会要过去的，我一定要过去，我必须过去……快说说吧，快说说，到底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