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斯·冯·李斯特终于回岳阳了。隔着四十多年隐隐的风霜,他恍若回到前世。
一九七九年夏天,成功获准进入中国市场的西门子公司,为扩大在华影响,赞助一批曾经在中国待过的老人故地重游。他们当中,有当年中国国民革命军的顾问、军事教官,有外交人员和大学老师,有生意人,也有一部分神职人员。早已从政府部门领取养老金的克劳斯·冯·李斯特先生,以曾经的校长身份,随行重返中国。
飞机从上海虹口机场甫一降落,他就独自登上了开往重庆的峡江号客轮。从上海到岳阳城陵矶,逆水有三天的行程。这三天的时间里,老人大多数时候待在甲板上,沉思的眼睛穿透江水,长时间地留在过去的时空里。老人家虽然还尽力保持将军的风采,腰背笔挺,服装考究,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然而老态还是不可抗拒地呈现出来——当他用一口很好懂的中国话跟身边的四川旅客交谈时,即使谈论的是十分时尚的主题,他的语言里依然充满了旧时的词汇……老人一直活在深深的记忆里!
他从城陵矶下船,改乘一条专跑内湖的小客轮,一个小时之后直达黄沙湾。当黄沙湾那美丽、熟悉得令他心痛的风物开始进入眼帘时,他泪流满面。走下客轮,登上小码头,爬上台阶,走进校园。四十余年过去,山河依旧,面貌如故,熟稔的绿楼仍然生机盎然,他当年亲手栽种的爬墙虎的碧绿叶片,苍翠欲滴。房前屋后的百年老树,高耸入云。路过他曾经冬泳的池塘,他仿佛看见自己在时光中的倒影……可是已寻不见伊人踪影!
绿楼门楣上的牌子是“中共岳阳县委党校”。
这里已经没有一张面孔是熟悉的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位故人:厨子麻老二。相见之下,两个古稀之年的老人禁不住泪如雨下。“我终于把你等来了,李斯特校长!你再不来,就见不到我了,我也快要等不下去……”老人喃喃地说着。
“汉娜·海华德呢?我老婆呢?”
“你来迟了!你怎么不早一点回来呢?”麻老二指着高高的龟山哽咽道,“海校长现在躺在那上面,骨头怕都已经烂完了……”
冯·李斯特一路呼唤着海华德的名字,登上高高的龟山。扑入眼帘的,竟然是两座矗立的墓碑,一座刻着自己的名字,一座属于思念了四十年的爱人——海华德!他顿时感到无边的冷寂。芳草萋萋,相顾茫茫,一抔尘土,落在了夏日迟迟的骊歌声里,却再也惊不醒这个美丽少女的哀愁。
除了豆豆以外,黄沙湾这块热土上,一直关注着海华德夫妇的,只有厨子麻老二。数十年间,他一直就没有离开过那间有着大案板的、光线有点暗淡的厨房。他的大勺一直在厨房里飞舞,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海华德的身影。为了眼睛的明净,为了校长冯·李斯特的嘱托,他年复一年,吞食了数不清的猪眼睛。
海华德住院治疗血吸虫病的时候,他积攒下二十个鸡蛋,想到附属医院去看看,却被儿媳妇夺了去,骂他“瞎哒眼”;“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一天,他偷偷地背着一小袋子红薯粉想送去天主教堂,半道又被小儿子给抢了回来,斥他“老糊涂”……海华德自杀后,是他将她安葬到龟山之上,让这对“有名无实”的夫妇,生不同衾死同穴。
这就是情深义重、淳朴仁和的岳阳人,我的父老乡亲!……
缓缓地讲述,静静地聆听,在海华德的墓前,在湖上吹来的风中,在夏日的阳光下,岁月在悄然间继续流逝。两位老人都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一方坟墓,两重天地,海华德有灵,也当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身后事。
驻足墓前,麻老二突然想起一个事:他把海华德遗留下来的半截红玉手镯交到冯·李斯特的手上。冯·李斯特立即将随身携带的另一半,与之拼合起来,这一枚分离了四十余年的红玉手镯,随即恢复了其旧时的模样:那一轮血红血红的浑圆,像洞庭湖上西沉的太阳,玲珑剔透,华贵纯净,光彩照人。
冯·李斯特仿佛做了一个辽远而悠长的梦,他梦见了自己的一生,如此闪亮,又如此落寞。他忍不住失声痛哭:“亲爱的海华德,我来迟了,我来迟了,噢噢噢……亲爱的啊亲爱的,我虽然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从沙漠里逃生出来,从劳改营里坚持下来……可是亲爱的,亲爱的,失去了你,我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你安息吧,我肯定会来找你,我很快就会来找你……”
洞庭无语,龟山无语,山下的绿楼,远远地伫立。往事如风,吹不散心头人影……
一片青青的叶子,从海华德墓后高高的树枝上,突然飘落下来。在风中不停地上下翻飞,快速地打着旋儿,良久,落在了海华德的墓碑顶上。
两位老人相信,这是海华德派来的使者,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它想说什么……
2011-2013年,写于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