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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名僧身到处,寺庙姓名高

日观寺的落成开光典礼举办得非常成功。

最成功之处是心圆大和尚亲临现场并主持了这次典礼。

心圆大师一直身体欠佳,他都已委托印行代他念发言稿了。吉日将临的前五天,印行给恩师打电话报告最后的筹备情况,感觉师傅的声音中气很足,估计他的身体有了好转。印行当即把这一特好消息告诉了高放县长。

心圆会来的信息,对高放来说太重要了,只要能把心圆请来主持开光仪式,就意味着花岩县要平添一笔意外财富啊。只要心圆一来,省市有关重要领导同志便会来,此时此刻,他们不仅仅是以一个尊重佛教事业的普通百姓的身份参加庆典,他们更愿意作为心圆大师的朋友身份来捧场。高放才不管领导以什么身份来,只要有领导来就好办,很多领导平时见都见不到的呵,如今就在眼前,送上砧板的肉,这是怎样的机遇呵,还不下手,更待何时?花岩县各个部门的同志都很懂套路,知道怎样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接近各自系统的领导,把事先备好的冠冕堂皇的工作汇报和要钱、要项目、要政策的报告及时递上去。这种时候,看在佛的面子上、趁着难得的无事一身轻的好时光,也是领导最容易签字表态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心圆来了,很多港澳台的崇拜者便会专程来一睹大师主持盛大宗教仪式的风采,并找机会与大师亲近,对于一个佛教徒来说,能够和心圆这样大师级的、领袖式的、存世已不多的人物说上一句话、照一张相、见上一面,都是很难得、很幸运的事情。既然能够专程从海外赶来参加庆典,就不是寻常百姓了,大都是腰缠万贯的款爷,他们是爱在心圆眼皮底下慷慨解囊的,不是他们没有钱,而是怕大师不开口。心圆品德高尚,据说他的身上是从来不带一分钱的,近十几年来,凡港澳大款送给他的钱,少也有几千万了,在20世纪90年代,这可是个惊人的数字。他把这些钱一分不留悉数捐给了慈善和佛教事业,而他自己,一件袍子穿了几十年还舍不得扔掉,一顿饭从不超过三碟素菜。

高放当的花岩县这个家,是一个穷家,穷则思变,对金钱的向往,有着特别灵敏的嗅觉,道理很简单,心圆来了,这个庆典的规格就高了,更重要的是心圆出现在哪里,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钱便会流到哪里,他来到了日观寺,这钱就如是落在花岩县土地上的雨,想流也流不走。

印行提供的这个好消息,对高放来说,其高兴程度比他当年把大丰山的绝色美人名玉弄到手差不了多少。他当即对印行说,一定要设法把他师傅请来!这时高放眼中的印行突然可爱了许多,只要他能把心圆请来,他想他可能会改变誓言,不介意再进印行“心念堂”的门,并原谅他住着比市长还好的房子,摆着比省长还好的摆设。

印行也希望师傅能够光临,近十年来,心圆应各地的要求,陆续把他的得意门生派往中南几省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寺院担当振兴各地佛教事业的大任。但年事已高、腿脚不太方便的师傅没有亲临过任何一家寺庙指导佛事。他亲自来花岩县选择庙址并亲自敲定落成开光典礼的黄道吉日,已是破天荒的举动了,这令印行的那些师兄师弟们以及江南佛界人士好不羡慕。

金秋十月,风高气爽,离日观寺落成开光典礼还有三天,印行揣着花岩县政府和省佛教协会的邀请公函,出发前往离花岩县两百多里的妙珠山,迎接心圆大和尚。印行拒绝带任何县里派出的随从,仅带了那个略懂医道、从卫校毕业的尼姑如依随行。高县长考虑得周到,因花岩县没有像样的车子,印行的“沙漠王子”底盘有一点问题,怕不安全,特地找市里一个老板借了一辆好车去迎接贵宾。高放还专门给妙珠山所辖地的县长打了个电话,请当地乡政府派几个精壮劳力,备一顶轿子,小心把心圆大师抬到马路边上。

送走印行,高放紧急召集工作人员,给港澳台和外省一些大款信徒们发电报,在原来寄送过请柬的基础上,郑重其事地说明心圆大师临时决定莅临典礼并亲自主持开光仪式。高放坚信这一招将是很管用的,不会再有人在来与不来的问题上犹豫不决。

日观寺的落成开光典礼成为花岩县历史上最热闹的事件。花岩县的人们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空前的盛况。

接待工作中最让人伤脑筋的是不知吃什么好。那些贵宾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吃遍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又拿了那么多钱来支持修庙,人家来也不过是吃一顿饭就走人,新修的公路离省城只有四十多公里路程,估计也没有几个人愿意住招待所的,如果连这一顿吃的都不能给人家留下好印象,就太不应该了,也体现不了当政者的能力和水平。如果连一顿饭都做不好,怎么谈依托日观寺开发花岩县的旅游资源?这是县长高放的原话,这就给县里负责接待工作的同志很大的压力。为此相关部门召开了专门会议研究吃的问题,最后一致决定还是打地方牌,以地方土特产为主。花岩县是山区,山里出蘑菇、竹笋,尤其是野味多。于是紧急动员,组织猎人上山捕捉猎物而不是打猎,死东西可不能上桌。这对于山里人来说也不是难事,不出三五日便送来了不少山珍野味。

一切准备妥当,想不到心圆大师却提议:凡参加庆典的有心向佛者,都请用斋饭。印行立即把大师的指示转达给县里。大师这般仁爱,哪有不响应的?这样就拯救了不少野兔、山鸡、岩蛙和蛇的性命,它们都在心圆大师大慈大悲的光芒普照下得到赦免,当即被放归山林。这个消息一经传开,那些希望品尝到山里特产的宾客们,无不感到惭愧万分,一个个表示愿与所有来宾共进斋宴,与民同乐。

更高兴的还要数前来朝佛的善男信女们,能和平时只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大领导以及看都看不到的大富翁在日观寺的黄泥巴土坪里共进素餐,真是莫大的荣幸。无不从心底里要感谢那心圆大师,只有他才能够制造这样的令所有佛众都平等相处的机会。

于是开辟出一个阔大的土坪,一次能开一百五十桌,用的是花岩地方使用的四方桌,一桌坐八个人,一次可同时供一千二百人进餐。用十只饭甑蒸饭,十口大铁锅炒菜,炒菜的锅铲把有三尺长,两百多人专司办伙食。二十只临时柴灶里欢快地炸响着火花;劈柴的松香味和油盐味弥漫在日观寺的上空;一群群鸟雀在空中飞翔,不时俯冲下来叼走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饭菜;一千多双筷子和汤勺因搅拌和碰撞发出的响声足以让城里来的斯文人感到震惊,如此壮观的吃法令他们胃口大开。参吃这么高规格的斋饭,大家拿的是五块钱的香火钱,也有拿得多的,钱是自觉地放进功德箱里。省市来的领导同志和港澳台来的信徒,一一应邀到印行的“心念堂”去见心圆,丰厚的香火钱要在此时放到大堂的红木茶几上。“心念堂”几个字是心圆从妙珠山出发前给印行题的,棺材铺里的那个雕花木匠干了一个通宵,才在庆典这天清早把牌子做出来、油漆还没有干就挂到了门头上。不过这活没有在棺材铺里干,他也是个信佛的人,深知心圆的字是很神圣的,可不能随便刻制,他叫老婆点了一炷香,将工具拿回去,在自己家里干的活。

山上风大,心圆的身体有恙,没有让他到设在外面的主席台上入座,他的祝辞仍旧由印行来念。饭也没有在泥巴坪里吃,他在印行的心念堂吃,上的仍旧是两菜一汤。高放过意不去,叫印行做他师傅的工作,请他多尝几样菜,哪怕是一样只尝一筷子。但还是被心圆拒绝了。不过心圆还是精神抖擞地在寺庙里主持了菩萨开光仪式,可惜庙堂里只容得百把个人,一般的老百姓是进不去的。但这就足够了,完全达到了人们期望达到的目的。

马观正父子不拜佛,但还是来参观了大典、吃了斋饭。他们不拜佛,是不敢拜佛,皆因他们学的是巫术,这可是正宗佛法所不屑的。马家父子这次来凑热闹的目的,是想看一看传说中的心圆大和尚,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干看相这一行,最好是有见过高低九等人物的经历,因职业愿望的驱使,他们比谁都迫切见到心圆。但按正常程序,他们是不可能见到心圆的,凡要见心圆和到庙里观看开光仪式的,县上有一个名单,要么是高官,要么是拿了不少香火钱的,怎么也轮不到马观正。

正在为此事发愁的时候,马观心看到如依师傅的身影一闪,便心生一念,打算去找找她。因他是她请过来写字的,而且她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因此她还得到了印行的表扬,有了这一层关系,说不定她会出一个主意。马观心硬着头皮去找如依。如依果然没有拒绝观心的请求,她说等到仪式快结束时,你们提前躲到心念堂旁边的树丛里去,那样你们就可以看到回心念堂休息的心圆大师了。

这样马家父子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心圆被印行和如依搀扶着,从大殿的后门出来,一步一脚走到心念堂。除了从花岩县电视台的镜头中人们看到了心圆大和尚的形象外,花岩县的寻常百姓有幸一睹心圆真实容貌的,恐怕也就只有马家父子了。

第二天马观心在家里卸下一块门板,铺上如依送给他的宣纸,试图重温一下在大桌子上写字的快感。

老马在一旁帮忙,问儿子:昨晚见了心圆,有何感想?

观心就写下一行字来:

大慈大悲大善大德大彻大悟

老马笑笑:我来添几个字。

观心说:好啊。便把笔递给父亲。

老马在儿子那一行字后面写道:

亦曾有大恶

马观心的脸色骤变,说:这我可是没有看出来。

老马:你没有看他的手。他老把手套在袖子里不愿意伸出来,这天气又不冷,老袖着手干什么?我就起了疑心。上台阶的时候,他总算把手伸出来了,他那手如老藤,抓前捕后,有杀气。他要是不能成佛,就败在手相上。

观心:你经常告诫我看人观事要专心,要细致,可我还是没有做到。

老马:不要紧,记住便是。这事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然崇拜心圆的佛教徒们饶不了我们……

观心又写出几个字来:

知无不言大智也

据省佛教协会的人讲,这次花岩县重建日观寺的规格和落成开光典礼的水平,都是本省建国以来宗教界的扛鼎之作。

就经济效益而言,是很可观的,除了建庙耗资几百万没有欠一分钱民工工资外,印行主动向县里提出:寺里拿出一百万元帮助修建希望小学。还计划在三年中,资助修建一个比较大的老年公寓。印行说这项工程的投资和建设规模在全省都应是第一流的,面对很快便会来临的人口老龄化的问题,与国际接轨应有前瞻性的眼光,那么这项工程,便不再仅仅是面对孤寡老人的敬老院的旧模式了,而要考虑更多单身老人的需求。印行打算请他的恩师心圆大和尚来题写公寓名。20世纪90年代末,“老年公寓”这个名词在中国内地还很陌生,那是欧美等发达国家有的,印行作为一个出家人,具有如此开阔的视野,实属不易,这也因他与港澳台同胞和国内一些精英人物往来密切有关。印行作为一个出家人,是从不间断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一般也就只看这个节目,所以他是知道不少世俗之事的。印行想把老年公寓做得很大,原来的敬老院只能安排三四十个老人,他要求县里留出能容纳三四百人入住的土地来,他一步步努力来完成这项工程。开始县里很难接受印行的设想,不想干这么大规模,怕搞起来管理不了,还怕到时候印行没钱了,把一屁股债务扔给县里就惨了。据说市里的关书记很支持印行的想法,并严肃地批评了县领导的保守思想,说你们真是鼠目寸光,人家可是出钱替你们办事啊,你们应该跟风进屁眼才对,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搞项目吗?空手套白狼的项目你们都不晓得抓住,怎么搞改革开放?所谓出家人不打诳语,印行和尚应不会轻易许诺,看他那个能力和关系,还有心圆大师撑腰,我们有理由相信他能做得到。经关书记这么一打气,便马上成立了以高放为首的领导小组,着手开展工作。

就社会效益而言,这次盛大佛事自动土到落成,前前后后千余民工参与施工,有十多万人来此看热闹,竟没有人伤一个手指头,没有人摔过跤;落成典礼原来只准备开三天斋饭,结果吃了五天还没有满足人们的需求,上万人吃饭,只弄坏了五只碗;还有传得更神的,说是日观寺山脚下有三个瘫痪病人,那天听得开光仪式开始时百支唢呐齐鸣,数十万爆竹同时炸响,不由得热泪盈眶,高喊着心圆的大名,竟都站了起来,齐刷刷走到了日观寺去朝庙;还有十几里外的人在心圆来的那晚,见日观寺方向红光闪烁……

因这场佛事的成功,人们记住了两个人,一个是印行,一个是高放。

高放就像当年获得缉拿劫匪成功的英名一样,再度赢得了搞建设的英名。

但高放并不怎么高兴,因为他的名字明显地被人们排到了一个出家人的后面。作为一县之长,他拿不出钱来建希望小学,更没有能力修建老年公寓,而印行和尚发一句话就可以把现票子给甩出来,这让他很没面子。尤其是在老年公寓的问题上,他还挨了关书记一顿批评,虽说没有点他的名,但他是主管经济工作的县长,不是批评他还会是谁?

高放的心里虽然难容一个和尚,但该干的事还是干。大多数官员是动嘴不动手的,他是那种精力过人、爱动嘴又爱动手的干部。庆典那些天,他一天中有十五六个钟头泡在庙里,因劳累奔波过度,四个断指已红肿发炎,不得不卧床休息。马观正父子去看他时,他再次发出了不无悲凉的感叹:一个县长不如一个庙长呵!这个和尚本事大啊。

老马安慰高放:印行再怎么能量大,也不能当县长啊。他做得再好,大家还是得说是你领导得好,你的功劳还是在前。

高放说:那倒也是,他干得好,我支持他。干得不好,我拆他的庙。

高放这个牛皮吹得大了些,除非“文革”再来,才有拆庙的可能。据说市佛教协会的牌子都要挂到日观寺来,印行也很快便要接任市佛协的主席了。县长只能干到退休,而佛协主席会干到死。过去一个县长可以签字枪毙人,而现在别说摘一块佛教协会的牌子,恐怕随便摘一块指路牌都不那么容易。

马家父子也不想打击高放的自尊心,便赔着笑,只要他高兴就好。他就是把他那个县长看得比省长大也不要紧。

高县长虽说看不起印行,但他还是和他密切合作,因为印行热心干的事情,也是他高放该干的事情,事情干好了,到上面去汇报的,毕竟不是印行而是他高放。

日观寺落成之后,印行给高县长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这是印行头一次说请高县长帮忙的话,高放觉得很受用,马上答应下来:只要是花岩县范围内的事,你尽管提。

印行说:一个小忙,我要一个人用。

只要对工作有利,什么人都行。

马观心先生。

他,他能做什么用?

他写得一手好字,我想请他来替寺里抄写经文。这次庆典活动,日观寺得到了不少海内外佛教界友好人士的大力资助,按中国人的传统,凡得人好处,都是要回报的,一礼还一礼,心就安了。寺里是清净之地,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出去还礼的,打算抄写装裱一些经文去还人情,既客气,又节约。

高放说:这还不容易,叫他来就是。

我可请不动,我说发一份工资给他也请不动,看来非得你出马,据说在花岩县他们父子俩只会听你的。

怎么请不动?

他说他坐不住,是个游侠。

好吧,这事我来办。

高放马上让人把马观心叫到他的办公室。他问观心:印行和尚想请你去帮他写字,是吧?

观心答:是的。

有好纸好笔好墨还出钱请你去写字,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不愿去?

我不喜欢庙里的气味,也不习惯受别人指使。

要是能够给你充分的自由,想去就去,或者到家里来写呢?

那还差不多。

高县长就说:那就这样定了。你们支持了印行的工作,就是支持了我的工作,日观寺搞上去了,就是花岩县搞好了。这是大局,你们要有大局意识。

马观心看在高县长的面子上,把这活接下来了。他有兴致时,便到印行的心念堂去干活,绝大部分时间在家里架块门板写字。他按照印行的要求,用颜体小楷或中楷抄写《金刚经》、《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圆觉经》等佛教著名经文。印行到省里请了个篆刻家刻了两方大印,一方是篆书的“日观寺印”,一方是心圆题的“心念堂”三字印,加上自己的名章,盖在观心书写的每一幅作品上。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印行的作品了,马观心替他当“枪手”。观心没有什么委屈感,他以为这不过是临帖的水平,还算不得书法创作,署谁的名都一样。印行精心制作的礼品很受欢迎,一些政界和商界的要人,不惜托人或登门请要。而一般人是得不到的,不然就是十个马观心不分昼夜写,也供不应求。这样印行以佛传字,以字事佛,名声越传越远。

马观心听说印行看相的本事也不小,经常被请到省里给一些要人看相,他很想摸一摸印行的底子,见识一下他的功夫。如果他真是一位高人的话,他就能够就近学到一些东西——这也是他答应继续给寺里干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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