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那个老在魏聿明脑子里晃荡的形象又来了。魏聿明仔细辨了辨,认定是郑莹。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那个太白酒楼有东西在深深吸引着他。是什么?李白还是郑莹?文化还是性感?酒还是话?抑或是省委组织部那块金字招牌?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也许都有。
他就拨了郑莹的电话。
听说他晚上去吃饭,郑莹很高兴,说:“下班的时候,我在商业厅门口接你。”
魏聿明觉得郑莹开奔驰太张扬,就说:“不用,我打的来就是。”
但郑莹执意要接,说:“我知道你考虑影响。其实没什么。你啊就是注意得太多了,老为别人活着,又怎么样?提了吗?不过,我不为难你。我在你们厅大门东面一百米处等你。你见过我的车。”
魏聿明不好再客气,就说:“好。”
郑莹准时在等。上了车后,魏聿明发现郑莹今天略施了脂粉,比平时更漂亮,而且头发盘着,透着一种古典美。
车子行进了一段,魏聿明感觉并未往太白酒楼方向走,便问:“郑总,你这是去哪儿,不是要把我卖了吧?我可值不了多少钱。”
郑莹说:“去一个好地方,一个好说话好喝酒的地方,比我那个太白酒楼要安静百倍。你去了就知道了。我相信你去一次就会喜欢的。放心,我一个女人家,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而且,你是个奔五的人了,确实卖不了几个钱了。”
魏聿明就笑:“那也不完全对。现在人都说,二十岁的男人是半成品,三十岁的男人是成品,四十岁的男人是精品,五十岁的男人是极品,六十岁的男人是废品。我是快极品的人了,很值钱的。”
郑莹说:“那也得看买家的眼光。”
车子足足跑了半个小时,已经远离市区,魏聿明知道,这是城郊结合部。他们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住宅区停了下来。住宅区的名字取得好,叫“青山绿水”。四个字高高矗立在正中楼王的顶上,特别醒目。
郑莹把车停进车库,然后带他上了电梯。
郑莹告诉他:“这是我的一处私密闺房,小户型,两房一厨一卫一阳台,八十平米。除了我,还没有人来过。就是我的家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特带你这个大才子来参观参观,提提意见。当然,酒菜都是有的。为了欢迎你光临,我准备了一下午。”
魏聿明一听,心里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期待。这种兴奋与期待其实是无由头的、朦胧的、隐隐约约的。又向往,又有点害怕。
她的房子在十七楼。进门一间是书房,两面墙全是书,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楹联,是鲁迅先生的两句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倒是符合这里的氛围和主人的习性。书房中间摆了个小圆桌,几盘下酒的凉菜已经放好。与此相连的就是卧室。卧室的门上悬了一块精致的小匾,上书“卧书香”三个字。里面有一张大床,上覆一床轻轻薄薄的红被,旁边的地板上摆着一双小巧的绣花拖鞋,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暧昧的清香,很是好闻,让人顿生幻觉。阳台高瞻远瞩,衔远山,吞近河,看山水一色,望天边残云。
魏聿明不禁连连赞道:“这真的是个好去处好居所!躺下可睡觉,坐起可看书,推窗可望山,低头可觅水。而且两房相连,面积不大,显得尤其温馨热暖,不至于寂寞。”
魏聿明的这一番评论,把郑莹说得心旷神怡。她情不自禁地拉了魏聿明的手说:“别只是说话,你肯定饿了,我们喝酒吧。这些菜不是在外面买的,都是我自己做的,味道不知道,但肯定比外面的干净卫生。来,坐。”
魏聿明又扭头看了看墙上的字,说:“你这里的字和酒楼题画的字都是出自一人之手吧?”
郑莹点点头,说:“是啊,你觉得如何?”
魏聿明说:“专业里的小指,业余里的拇指。”
“此话怎讲?”
“兼俱柳颜特点,有一定功力,粗看阳刚,实则阴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为女子所写。”
郑莹眼睛一亮,兴奋道:“你真厉害,就是本人所为。”
魏聿明一惊:“是你写的?这我倒没想到。若是你的作品,那就又当别论了。因为你不专事书法,还为商事所累,实属不易。”
“我毕业以后就再没练过了。这点底子都是在学校里攒的。那四年,在我们班的女生中,就我一个人练毛笔字,而且一练四年,一天不辍。天道酬勤,我的字在学校各种比赛中都是拿一等奖的。”郑莹显然沉浸在回忆里,她的表情骄傲而自信。
两人就边喝边聊。
魏聿明说:“真没想到,你还是美女加才女。看你的书,大都是文史哲的。看的多吗,你这么忙?”
“我就是喜欢看书才特意买这套房子的。当然,喜欢归喜欢,看的并不多。我看中这里远离市区,远离熟人,有点隔世而居超凡脱俗的感觉。一个人在小区里走走,不需要和人打招呼;随便穿什么,正也好,邪也好,保守也好,开放也好,没人说,更没人议论;想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看书,什么时候吃饭,无人干涉。你想想,多好。所以,我只要想清静,想避开那些烦心事,就到这里来。”
“可你毕竟要做生意,做生意就是做人,应酬是难免的。”
“那里是要花费我一些时间。一些重要客人,我肯定得出面,陪陪酒,说说话,有时还得去泡泡吧,唱唱歌。但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一具躯壳,我的灵魂在这里。”
“好一个美丽清幽的灵魂!莫道冷清无知己,曾有渊明为举觞。你已经有了陶潜的境界。”
郑莹听了高兴,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我没骗你吧,你应该喜欢。”
“是的。”
“那你以后如果想清静的话,就找我吧。要么,拿把钥匙给你,想来就来?”
这个暗示太明显了,但魏聿明还是觉得不妥,便说:“以后再说吧。我是一个世俗之人,按曹雪芹说的是龌龊之物,恐怕会打扰你灵魂的清静。”
“不,我们虽然接触不多,更难说有深交,但是我总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气质。这是一种忧郁的气质,当然也是一种文人的气质。这种忧郁来源于内心的孤独。而这种孤独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这样的人进官场其实并不合适,你应该成为一个作家。那天晚上我说的那些话就是告诉你不要在官字上想得太多。但要你现在再去改行也并不现实。那么,你为什么不换个思维方式考虑一下改变你的现状呢?不吊死在一棵树上?不一条路走到底?比如写写小说如何?”
魏聿明感到自己被人点到了痛处。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准确地打中过他的要害,并为他指明方向。也奇怪,痛处不痛,竟说不出地愉悦。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身处这样的氛围,面对这样的女人,他还好意思提组织部的事吗?还好意思开口要她去为他跑官要官吗?他说不出口,也不想再说。他觉得如果提出来,自己未免显得太卑琐,对郑莹也是个亵渎。他不忍心。上就上,不上就不上吧。
然而,对于写小说,魏聿明并没有信心,便道:“写小说?我倒从没想过。我估计也写不出。柏拉图说,文学艺术的大家都是神的代言人。作品不是他们写的,是神给予的启示,是神的口谕。我还没达到那种境界,所以神还没有眷顾我。”
“方纪你知道吧?”郑莹有些急了。
“知道。北湖的一位官场作家。他写过一个长篇,叫《厅长是怎样炼成的》,说的是一个一般干部是怎么通过各种手段爬上厅长宝座的。也奇怪,北湖那个地方经济历来不怎么样,在全国都是排在顶后的,但它的文化却是独树一帜,领军全国。什么文学湖军、出版湖军、电视湖军、动漫湖军、洗脚湖军、歌厅湖军,门类很多,都喜欢以湖军冠之。”
郑莹说:“北湖是有基础的,在中国的近现代史中,北湖人是占有重要位置的。北湖的文化也是近代以来才异军突起的。这种现象还突破了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至少经济基础与文化没有这种关系。我有一个亲戚在北湖,他说北湖人的收入普遍不高,但去过那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特别好客,特别热情,吃了饭后必去酒吧听歌或去歌厅唱歌,完后必去宵夜,喝点啤酒之类,再去洗脚或按摩,我都不知道他们那些人何时才是睡觉的时间。”
“是啊,就是那样一种经济状况与生存状态竟老是出作家,而且都是好作家。这确实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方纪就是从一个穷乡镇机关干起写起,直至干到写到省委宣传部,一部《厅长是怎样炼成的》终于引起巨大轰动,一时间洛阳纸贵。他就写的是他的官场生活,一看就是实录。当然他有艺术的升华。他写的人物,正的正得幽默,邪的邪得有质感,通篇自然流畅,一气呵成。他在官场还只是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呢,哪有你的阅历和经验?我感觉到他也是因为提不上或没被重视,转而就愤世嫉俗。这与中国士大夫由仕而文的传统没什么两样。我以后还看过他的一些文章,多是指斥讥讽官场的,可见其嫉恨之心。恨之愈深说明爱之愈切。他其实是很爱官场的。如果提拔了,当官了,我想他也就写不出这样的作品了。你也是。所以你为什么不能把这种负面的感受变成正面的成果呢?日本有一个文学家,叫什么我不记得了。他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现在这类作品并不多,你就动笔写吧。就是原原本本记流水账,我估计也会是篇力作。和你交流,我相信任何人都会感觉到你的才气、表达力和知识水平。而且,我有同学在北京的出版界工作,省出版集团的老总也是我酒楼的常客,常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我会向他们鼎力相荐。他们不出,我拿钱给你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