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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胜已经不是代军长了,也不是参谋长了,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战士。他的身后没有了前呼后拥的各级军官,更没有人前来送行,这是他自己规定的,他说他是反革命,他说现在自己就像一个屎壳郎,所有的人离他远一点。他怕自己的战友受到株连。马德胜不想有人再像他一样倒下,他们都是这支部队的骨干力量,是这支“龙之师”的骨血。
马德胜离开军机关大门时,办公楼所有的窗户一瞬间相继打开。司、政、后三大机关的机关干部都站在窗前目送他离开。马德胜朝着军部大楼望了一眼,仰天迎接漫天的飞雪。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淹没了马德胜的身影。
一个纯粹的军人是孤独的,马德胜渐渐消失的背影为这种孤独做了最好的诠释。
空荡荡的家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马德胜说这是我喜欢的战场,但他撤离了,我没有了对手。没有了对手战场就失去了意义。我不知道漫长的岁月将如何渡过。
马德胜可能考虑到了这一切,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对手。这个人就是我后来的姐夫,军作训处作战参谋吴向东。
吴向东走进了我的生活。那时候他还不是我的姐夫,只是一个军事学院刚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他正在死乞白脸地追求着我的姐姐马思萍。
马思萍是个优秀的话务员,参加军区通信业务比武连续五年获得冠军,后来做了军区通信总站的主任,干到了副师。一个女流之辈能做到副师职的军事主官,自然不同寻常。这一点她有点像我的母亲尚玉婷,当然,这点雷同也包括后来她跟吴向东的婚姻悲剧。这都是后话。
马思萍在相貌上继承了母亲的血统,五官端庄,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落落大方,是个典型的阳光型美女。她二十岁就做了执勤站的副连职副站,在众多的青年军官心目中,她就是夜空中皎洁明亮的月亮,大片大片的星星环拥在周围。这中间也不乏上级首长的公子,职务较高的中层军官,吴向东是这星星中最不明亮的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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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向东毕业于苏联伏龙芝军事指挥学院研究生班,主要研究战役学。在当时,他是军作训处资历最短、学历最高、年龄最小、挨熊最多的正连职参谋。吴向东长相一般,身材中等,略显单薄,一双小眼睛上还挂着一副眼镜,操着一口鄂豫皖交界处的地方口音,样子十分不起眼,所以在诺大个军部大院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牛皮哄哄的小参谋。从直观上讲,马思萍不喜欢他。但是这个人很得马德胜的欢心。马德胜成为代理军长的半年时间里,许多年轻参谋干事都因为缺乏基层经历被他发配到了部队基层,唯独把这个二十三岁的正连职参谋留在了身边。后来我问过吴向东个中缘由,他透露,那时候老爷子想上大学,可部队任务紧没有时间,之所以留下他是让他教授大学本科的教程。马德胜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在偷偷地学习大学课程。
他常常说,一个优秀的军人,要厚积薄发,面对强大的敌人,就是要积蓄所有的力量致命一击,只有这样才能取胜。一支军队也是这样,要学会厚积薄发,剑不如人,剑法高于人,力不如人,蓄力多于人。
吴向东是马德胜的老师,他把自己的老师留给了我。
马德胜出事后,吴向东成了军司令部最不受欢迎的参谋,如果不是马德胜临去农场之前给副参谋长有交代,最先受牵连的肯定会是他。
吴向东向来桀骜不驯,对那些战争年代过来的土包子参谋干事很是不屑。开会发言,就他意见最多,想法最多,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最能干。马德胜在位时,很多人碍于代理军长的面子尽管心里很反感,但表面上还夸奖一下,向东不错,是我们司令部第一大参。最初,吴向东对“司令部第一大参”的赞誉很是受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地发现,在众多人的心目中他连一碟小菜都不是。
马德胜了解吴向东,这样的人是孤独的。他就像一只走在羊群中的骆驼,因为自己身高的不同,所以很难跟人合群。许多人都懂得“祸从口出”这个简单而朴素的道理,但这个道理往往让人付出了沉痛的代价或者经受了无尽的磨难才明白过来的。马德胜自认自己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按照正常的推断,如果不采取保护措施,吴向东肯定会闯祸,这个直爽的年轻小子向来口无遮拦。如果没有人庇护,他的命运会更悲惨。
马德胜临走时跟司令部主管副参谋长提议,一定要把这小子冷冻起来。
于是,吴向东成为了一个闲人。成为了闲人的吴向东被发配到了司令部作训处下属的器材仓库,虽然别人还叫他吴参谋,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他充其量也就是个仓库保管员。根据马德胜的嘱咐,吴向东主要的任务教我学习文化。因为在那段混沌的岁月里,学校一直在搞运动。我在十岁开始就跟侦察营的格斗教官学习拳击、格斗,随着身体发育完全,加之冯婉茹对我的额外照顾,营养过剩,十几岁,我就长到了一米七,身材健壮,肌肉发达,格斗水平也随之提升。在拳头里面出政权的阶级斗争年月里,我很快在狂热的少年中崭露头角。凭借着我的战斗作风和组织能力,我的天下越打越大,五街六巷的野小子们很快归拢到了我的帐下,我从一名学生一路飙升为红旗区的造反司令。但好景不长,随着斗争的不断深入,大人们也开始加入这场类似于玩家家的狂热运动。我的司令部遭受了西城区“工农兵联盟”的疯狂反攻。这些由工人和无业游民组成的造反派们,手段凶残,我的部属们屡屡遭受他们的袭击,被袭击的人手脚伤残,伤痕累累。我也经常受伤,什么刀伤、砸伤、擦伤、内伤家常便饭。马思萍给吴向东下达了一个任务,就是要一步不离地看着我。
那个夏天,冯思琪跟随马思萍去农场的通信车回来了。马思萍让我好好在家里呆着陪着冯思琪。时间过得真快,冯思琪也长高了,个子也有一米五几的样子,剪着齐耳短发,穿着她妈妈冯婉茹的改装后的军装,戴着军帽,胸前也别着毛主席像章,装扮出像模像样的大人样子。那个年月,革命的热潮同样席卷了中国的乡村。在农场中学读书的冯思琪也已经不上课了,她也投入到了阶级斗争狂热浪潮。回到家后,天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要求参加我们的战斗。我都烦死她了。黄昏的时候,我让姜洪涛的儿子姜龅牙打电话给吴向东,假说军里作训处要到器材库去领器材,支开了他,然后准备好我的钢管、铁锥、军刺,去和西城区“工农兵联盟”的统帅王疤瘌决斗。我没有想到冯思琪会在后面悄悄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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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区的“工农联盟”的司令王疤瘌,据说是兵工厂革委会主任的儿子。我约请了他在西城区与红旗区的交界口单挑,这小子太横,听说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面对这个身材矮胖,面目狰狞的王疤瘌,我发了狠,血债血偿,我要用王疤瘌的血来洗刷部属被袭的耻辱。矮胖子果然不经打,三五个回合之后,我的重拳开始发挥威力,王疤瘌随之就成了我的沙袋。大人们开始不讲信义,手持砍刀潮水一样的“工农兵联盟”疯狂地向我们奔来。我们这些孩子们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们开始四散奔逃,实践证明小孩儿跟大人玩儿的结果只有一个,失败。失败的结果是惨痛的。我遭受了包围。突破重重包围,我蜷缩在我们家后院的墙角,才感觉到浑身都是伤痛。我的背上挨了一刀,锁骨也被打碎了,头上也在流着血。我在血泊里昏迷过去了,天地一片混沌,额头上的鲜血迷住了眼睛,世界朦胧着一层红色的帷幔。混沌的岁月里,我很狂热,也很失败。冯思琪把我从墙角上背起来,一步一步艰难地朝楼上走去。我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个老跟在我屁股后面被我呵斥的小丫头片子已经长大了。这次械斗,我根本没有发现冯思琪的存在。
后来,我听她说,如果不是她急中生智躲在了女厕所的角落里,她早被那帮混蛋砍死了。冯思琪还说,那时候,她就崇拜我高高在上的统帅模样。我就是她心中的时代英雄,她看到我冲杀的样子就热血奔涌。她挥舞着早已备好的铁条一路冲杀,连受了伤也不知道。
她被人用铁锥捅在了肚子上,肠子都粘连了,差一点丢了命。冯思琪把我背到家门口就昏迷过去了。幸亏马思萍发现得及时,把我们两个送进了医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光阴似箭,我根本无法抑制混沌的青春在虚度中流逝。
冯思琪伤势稍微好转就转回了农场医院。冯婉茹来接她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马德胜气得更是说不出话来。他说,从那一天起他就看到了我的孤独。我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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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了疗伤,几乎很少到学校里去了。吴向东成了我的老师。家中过一日,外面一千年,当我伤好之后,外面都已经是大人们的世界了。
吴向东只在熄灯号响过之后才悄悄溜进我们家。马德胜设在家中的作战室成了他谈古论今,指挥一次次大规模战役的广阔天地。吴向东给我讲了古今中外很多著名的战例,并且他在马德胜的沙盘上演绎了这些战例。他是个堆沙盘的天才,无论多复杂的地形、地物、地貌,他都了然于胸,在他的手下随着细沙的堆积,崇山峻岭、江河湖海、城市乡村脉络清晰,对照地图分毫不差。沙盘就是他的天地,我就是他的听众。他一边口若悬河地讲述战争故事,一边在沙盘上,在山川河流之间摆兵布阵,转战厮杀。诺曼底登陆、北非战役、硫磺岛之战、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台儿庄战役、辽沈战役……战役的历史背景,作战规模、双方投入的兵力、作战模式、兵种合成、重点战斗——每听一次战役,我都觉得是一种享受,战斗里的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听起来能使人热血沸腾,我就这样从大运动中沉下了心。吴向东每次只讲一段,他强调的是分析,和我讨论敌我双方应该怎么打最合理,胜败的原因所在,如果这样或者如果那样战役的结果会不会发生逆转。
“一场战斗的指挥员,只要具备过硬的战术素养,根据战场情况灵活机动地调整兵力,火力,激励士气,只要指挥得当,打赢这场战斗应该没有问题。一场战役的指挥员,就要考虑战场空间的广阔性,不可预测性,而不能把战役看作战斗的放大,它要考虑外交因素、人文因素、部队集结机动、诸兵种合成打击、综合保障等等,所以战役指挥员必须具备综合的政治、军事、文化等诸多的素质……”
最初,我一直认为,吴向东每天来辅导我学文化,讲军事战例是有目的的,他是为了每天能见见马思萍。因为在冯婉茹下放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马思萍负责我的饮食,一日三餐都要靠她到机关灶上打回来,这给吴向东提供了见马思萍的最佳机会,甚至还有可以和她说话的机会。要知道,那时间,军部大院的年轻军官能和美女马思萍说上话需要费多大的周折。
马思萍高傲得像一只枝头鹤立的凤凰,一般人找她说话,三句两句就会落荒而逃。因为我的原因,马思萍没有这样对待吴向东。马思萍跟吴向东说话的时候很温柔。当然,这也不能说明她会喜欢他,最多说明不反感。
我不止一次地向马思萍推荐吴向东。我说吴向东太有才了,简直就是一本军事百科全书,这样的人做姐夫很合适,将来能给我当字典查。每每遇到这个时候马思萍就会笑着说,你个小屁孩儿懂什么,有才的人多了,姐姐不可能跟一本字典生活在一起。马思萍不反感吴向东,不反感就意味着有机会。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吴向东辅导我学习是马德胜的主意。
父亲说,敌我双方在力量相对均衡的条件下,取胜的机会各自都有一半,更多的机会空间留给了准备充足的人。这也是他让我少年时代就接触战争的最终原因。我越来越喜欢堆沙盘,因为,各式各样的战争构想随着我五指间细细的沙粒很快就会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开始认识到,每一颗沙粒可能就是一个士兵,每一把沙子堆起的一个战略要地就可能是一个战场,也可能是一片鲜血浸染的疆土。
我不得不佩服吴向东的战略目光。他叫我熟悉我们国家四周的疆土。他说,国家利益在哪里,我们军人的脚步就会落到哪里。有一天,统帅部在全球的任何一个地方给我们一个站立点,我们都必须迅速出现在那里,不一定都为了战争,最起码不能让人忽视我们的存在。这就是军人和政治的关系,军人和国家利益的关系。吴向东教我堆遍了祖国的边疆沟壑,每一个有可能发现战争的地方都有无数个战争假设。
时光如水,光阴似箭,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
一个晴朗的冬日正午,我的父亲马德胜回来了。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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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元带着我开始了长达七年之久的准军事生活。这也是我后来漫长军旅生涯的基础。
不可否认,武德元是侦察兵中的精英。如果把他放在今天,去参加国际侦察兵比赛肯定拿个奖牌。每天早晨,他会带我围绕着护城河大堤跑上三公里。奔跑的时候,武德元从来不理我,他浑身上下绑满了沙袋,在前面健步如飞,他让我在后面跟着,距离始终保持能看到他的背影。武德元说这是目标。人在奔跑的时候有一个疲劳点,这个时候就需要目标,只要有目标就不会中途停止,半途而废。打仗的时候奔跑很重要,灵活的奔跑也是躲避子弹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