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十分诧异,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林凤鸣就是一个土包子。我们家乡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一个村都找不出一个像样的高中生。父亲林凤鸣十三岁就离开了家,竟然还会外国语言。
说到这里,武德元有些伤感,他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是你爹林凤鸣教给我的法宝,你说,你的父亲是多么优秀的的一个人啊,靠着一本英语词典,能把我们这些笨嘴笨舌的家伙教成这样,都是战争给逼的,那时候,你学不会,渗透侦察时,你就得死。想想看,你爹是他是什么样一个人啊,他是一本书,一本大书,有的地方连我都看不懂他。过去你年龄小,我给你说他,你更听不懂,现在你年龄大了,有时间跟你唠唠他,睡吧。”
6
第二天,我向他提出了去我们家乡树林子里打狼的事。武德元顺手从包里掏出一张扔给我说:“你先研究一下这张地图,打狼的事情回头再说。”
这是一张由他自己画的豫南山区的局部地图,地图上用红笔标记着十几个点。
我疑惑地问武德元:武子叔,我们去打狼,你给我这个干吗?
武德元说:别问那么多为什么,你先把这地图搞明白再说。我告诉你以后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武德元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严肃,他说,这是一个枪手必须具备的素质。我告诉你,一定要把这张地图搞明白,我告诉你一些视图用图的基本常识,你按照这些常识把地图上我用红笔标记的地方记牢了。
武德元就指着地图开始给我讲视图用图的知识,从方向方位、站立点、等高线、比例尺,一一讲开来。武德元说,枪是你的手,图就是你的脚。掌握这两点,你就能在战场上达到你想达到的目的。战斗是快速到达者的胜利,无论是设伏、突袭还是穿插、侦察,准确地判断你的位置,准时地出现在你该出现的地方,这是你取得胜利的先决条件。再有,现在挂在你面前的不是一张纸,你在看图的时候,这张纸的背后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你看这山、水、树、房屋、乡村、沟壑,这是一个丰富而复杂的世界。你的心要在这世界里行走、寻找、甄别、判断、定位,寻找出自己行走的路径,以最快的速度到达。
我看了几天地图之后再次要求武德元带我去打狼。武德元一把扯下我贴在墙上的地图。然后,他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现在,你把这张图画下来。
武德元接着教了我画图的基本知识,我就凭借着记忆开始画图。武德元说得没错,一张地图就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山川河流、峰岭沟壑、道路村庄一切的一切只有在画图的时候才能体会到。这个时候,我觉得图就活在我心里,我的脚步是在心里行走。我走在原野上、走在山林中;我踏着山间的小道翻过了山峰越过了丘陵;我的双脚涉过了大河,听潺潺的溪流从我的两脚之间流过……我沿着我画的小路在天地间行走,去追逐、寻找我要猎取的狼。
这张图凝聚了我几天的心血,我画得很兴奋,也很认真。我把画好的图交给了武德元,等待着他的表扬、他的答复,或许,我们立马就可以去打狼。
武德元简单地瞟了一眼我画的地图,然后把地图揉成一团扔进了撮箕里,一脸严肃地告诉我:“重画一张。”
我说:为什么?我觉得我画得不错。
“我不是说过了吗,没有为什么。”武德元表情更严肃了。
武德元说:“你这张地图画得很粗略,也有错误。你要记住,在画图的时候不要忽视任何一个细微的地方,图上错一笔,实地就要错很多。这才真正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样要走冤枉路的。你看这条山间的小路,你是沿着丘陵的左侧向山峰延伸的,其实它应该在山的右侧,中间隔着一条丘陵,如果到了实地,你会错得更远,你会觉得这个世界是错乱的,你就会失去准确的判断,就会乱了分寸,毫无疑问,你肯定会迷路。”
“画对了地图就不会走错路了吗?”
“那不一定,图和实地还是有差别的,别那么多问号,画图。”
一张简单的豫南山区的简易图我画了十一稿,从秋天一直画到了冬天。画完最后一张图,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一阵阵冷风吹来了飞雪,先是细细的,然后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从清晨下到了黄昏,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地,天地一片苍茫。我把地图高高地扬在手中向着漫天的飞雪奔跑着……
武德元对我最后一张地图基本满意,从他看到地图刹那间的眼睛一亮,我读懂了他的意思。但武德元从来不表扬人。武德元把地图铺在桌子上,仔仔细细地检查着。
我坚信,这是一张十分准确的地图,它的准确度可以精确到到零点零零毫米。武德元说,想当年,一张地图他一连画三十张,我的父亲还罚他三百个蛤蟆跳。我画这样的图,他不让我蛤蟆跳就已经很不错了。
武德元从十几张图中挑出一张说:“这张图画得有点意思,这样,这个星期天我们出发。”
我高兴地一跃而起抱住了武德元的脖子,趴在他的背上高呼:“我们要去打狼了!?”
武德元一转身把我甩在了床上说:“别高兴得太早,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7
大风起,雪飞扬。飞雪和夜幕开始沉沉地覆盖大地。我们是在周六的傍晚离开县城的,我们都背着背包,带着充足的水和食物。唯一遗憾的是我们只带了一支步枪。这是一支类似五六式的苏制半自动步枪,枪身很长,刺刀锋利,枪的弹夹里只能压五发子弹。枪是分解后用黄油布包裹着装在一个帆布袋子里的,尽管有点沉,我还是坚持背着它。枪是我的手,我不能让枪离开我的手。武德元的背包里有一支精制的弩,弩上的箭头是用炮弹皮的钢片做的,一共有十枚,个个磨得锃亮。武德元还牵着一只山羊,这是一只老山羊,体格比较大,雪白的毛很长,浑身滚圆。武德元说,这是诱饵。
大雪掩盖了我图上的世界。没有了河流,没有了道路,没有了我心中的世界。
武德元说:你千万不要相信你的地图,地图有时是很能欺骗人的。它能蒙蔽你的眼睛,让你跟着错误的判断走。地图只是你的辅助,你要相信你的眼睛。
进山之前,武德元指着大雪封盖着的丘陵又说:我在地图上跟你说过这个丘陵,这个丘陵的左侧应该有一条小路通往山里,现在这条路已经没有了,那么这条路应该怎么走呢,你要看丘陵后山的走向,山脊的走向就是路的走向,路是可以改变的,季节的变化,人为的改动,而山脊是不会改变的。进入丛林,你要首先学会辨别方向,简单的方位辨别你已经基本掌握了,方向抓大不抓小,小方向容易被人为地改变。再有,你要注意你走过的路,这样才能进得去出得来。
穿越了丛林,天色开始暗下来。
武德元找了一个避风挡雪的山崖坐下来对我说:我们现在开始宿营。
然后,他找来了干枯的树枝,掏出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是我们常用的食用油,他把一些油倒在树枝上,点燃了篝火。
武德元指着飞雪弥漫的丛林对我说:现在,我们的对手是狼。要想战胜对手,我们就必须了解对手。狼是群居动物,哪怕只有三五只,也是一个十分顽强的战斗集体,它们分工很明确,有指挥作战的头狼,有担任警戒的狼,有实施攻击的公狼,彼此之间很注意团队协同。头狼会警觉,所以我们的对手就是头狼。如果只想小胜,我们会打它担任警戒的那只狼,如果想扩大战果,那就是先打头狼,头狼被打掉,其他的狼都好收拾,这叫擒贼先擒王。你说,咱们怎么打?
我望着白雪覆盖、雾霭朦朦的丛林果断地,“肯定打头狼。”
武德元笑着扒拉着我头上的雪花说,“像你爹的儿子。那好,睡觉,明天我们进行战前侦察。”
我很兴奋,“我睡不着,武子叔,我们明天怎么侦察呢?”
“这样的林子就是一张白纸,谁在上面写些什么一目了然,睡觉!”
我终于明白武德元为什么选择在大雪天进山的原因了。我不得不佩服武德元过硬的侦察技能和聪明的头脑,这样的佩服在以后的日子里变成了崇拜。
武德元告诉我,这就是战争的磨练,在你死我活的岁月里,人不得不练就过硬的生存技能。这是生存的本能。军人就是这样,你练不好技能,就不可能活下来,对手从来不怜悯弱者。我的这些技能,都是许多前面的人用生命的教训积累下来的,每一个教训都是许多生命换来的,所以,一个真正的军人要善于总结前辈的缺陷,而不是踏着前辈的血迹硬着头皮朝前走。这一点上,我不如你爹林凤鸣。我喜欢独来独往,而你爹则不然,你爹不仅自己厉害还教出了一帮厉害的兄弟。我是枪膛里的一颗子弹,你爹就是扣动扳机的那根指头,他练就了很多子弹,然后,他把这些子弹一颗一颗地打出去,每颗子弹都足以致命。
武德元很伤感,他抹了一把脸接着说:“可惜,子弹还活着,扣动扳机的人已经不在了。我是多么想让他把我装进他的枪膛里,让他再扣动一次扳机,把我打出去啊,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哎,我想他,我太想他了,每天晚上做梦,我都会看到他,他会对我说,走,小武子,我们行动。那样的手势,那样的神情,总是让人兴奋……”
我说:“现在,你教会了我,我就是你枪膛里的子弹。”
“你不能做我的子弹,也不能做别人的子弹,你要做扣动扳机的人。要做扣动扳机的人就要付出更多,就必须提前做准备,好了,睡觉。”
篝火很旺,把周围的雪地照得很亮,山林很静,也很美。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样一个冰天雪地夜晚,我还是觉得仿佛就在眼前。雪落山林,簌簌无声,天地间银装素裹,篝火红彤彤一片。万籁俱寂的山谷,偶尔一两声狼啸,久久回荡。
雪还在下,风停了,篝火灭了,天亮了。整个一个白天我们在山林中穿梭寻找狼的足迹。在一个山坳里,我们发现了狼的足迹。这是一个不算庞大的狼家族,总共五只,头狼是一只母狼,浑身灰白,高大健壮,机警灵敏。担任警戒的是只公狼,瘦小敏捷,它最初出现在我们睡过的山崖下,在篝火附近嗅来嗅去,然后长啸几声朝山坳的方向一路飞奔。我正要起身去追,武德元拦住了我。
武德元看了一眼苍茫的雪地说:“不用,头狼马上就会出现。”
武德元在我们睡觉得地方留下了那只可怜的老山羊。
武德元说:“在这冰天雪地里,只有一件事情能吸引狼群冒险,它们认为这样的冒险很值得。事实上,狼群昨天晚上就开始注意这只山羊了。”
山羊在雪地里叫着,这叫声足以吸引狼群的出现。
“对敌我双方来说,欲望是最致命的,一件东西,你太想得到就意味着要失去,狼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僵持的阶段,忍耐是最重要。”
我问他:“怎么才能控制欲望呢?”
“你不要想任何事情,大脑最好保持空白。好,从现在开始我们分开潜伏,有两个设伏点,一个位置在那里,你看,顺我手指方向,山崖对面的高地上有一棵独立的树,那里视野开阔,可以俯视一切,在那里设伏的任务只有一个——干掉担任警戒的那只公狼,记住干掉公狼的时候不能用枪,要用弩。这样,头狼就不会发现。另外一个设伏点就在这里,这里的射击位置很好,距离射击点有二百米,任务是一枪击毙头狼,头狼一死,其它的三只狼就会乱,随后你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干掉他们,射速要快,要准,如果一枪击毙不了头狼,其它三只狼就会从不同的方位攻击你,这样会很危险。两项任务,你选。”
“我选择干掉头狼。”
武德元挑了挑眉,“你不怕?”
“怕就不跟你来了。”
武德元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有种。接下来我们开始潜伏,你要记住,在潜伏的时候无论眼前发生任何情况都不准动,你就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你的存在,你就是这雪地里的一棵树,一块石头。”
武德元很快消失在雪地中,他是倒着走的,随手用树枝扫去了自己的足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开始黯淡下来。我趴在雪地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的诱饵。雪在我身子底下融化了,冰凉的冷气从地上冒上来钻进骨头里,我在心里直打哆嗦,但我没有动。狼终于出现了。一只狼从雪地里钻出来,警觉地在诱饵的周围打转转,果然朝着武德元的设伏地点跑去。那只狼站在武德元的设伏点向四周环视,然后长啸了几声,立起了身子注视高地下的情况。狼群很快出现了,三只彪悍的狼飞奔而来,随后奔跑而来是那只灰白色的头狼,它果然没有参与进攻,而是在石崖的附近时隐时现。三只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山羊。羊被武德元用铁链子锁在石崖下,这就意味着狼们只有用牙齿撕碎了羊之后才能拖走,只有这样才能引来头狼。羊在惨叫声中毙命。三只担负进攻的狼杀死了山羊之后,头狼开始出现了,就在头狼接近羊的一瞬间,我的枪响了,枪响的一瞬间,担负攻击的三只狼迟疑了。在狼迟疑的片刻,我射出了弹夹里的所有子弹。山谷里枪声回荡之后是狼的哀鸣,雪地上的鲜血像烈焰一样燃烧……
远远地我看到武德元拖着另外一只狼正在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