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小声点的手势,然后顺着绳子很快爬下了楼,然后飞一样跑出了院门。出了院门,我顺着大路一路飞奔。我一边奔跑一边在心里呼喊:再见了,我的家,再见了,马德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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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人头攒动,新兵像一群鸭子一样被接兵干部赶来赶去。我赶到车站的时候,前往湛江的新兵队列正往站里蠕动。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队列面前大声喊了一声:“报告,新兵马天龙前来报到!”
接兵干部十分生气地说:“你就是马天龙,怎么现在才来集合,你要再晚到五分钟,老子退了你。”
他话音一落,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轮不着你了,老子现在带他走!”
马德胜带着军务处孟处长和一群警卫营战士,黑压压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围住了我。我看到马德胜用一种胜利者的目光注视着我。一瞬间,我心里想,完了,这下全完了。我像孙悟空一样一个跟头翻了十万八千里,但最终还是没有逃出马德胜这个如来佛的五指山。
马德胜对着我吼道:“把军装脱了,跟老子走!”
接兵干部懵了一下,接着大喊道:“你是谁呀?”
“这是我们军马军长。”孟处长介绍。
接兵干部并没有买军长的账:“军长怎么了,他已经是我们海军的人了。”
马德胜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斜视了一眼那个接兵干部,“穿上你们的军装就是你们的人了?老子还不信这个邪了,孟处长,这件事情交给你了。给他换上我们的军装,明天我要在红军团新兵营的队列里看到他。”
随着孟处长果断地回答一声“是”,警卫营人高马大的卫士们架起了我,三下五除二扒下了我的海军蓝,给我换上了绿军装,随后把我塞进了越野吉普。我一腔愤怒的热血一下子化作了声嘶力竭的呼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当海军,我要当海军,马德胜,你这个土军阀!马德胜,我恨你,我恨你!”可是没有人理会我愤怒的呐喊,我的身子被彪形大汉们按着,任何挣扎和反抗都是徒劳的。我眼睁睁地看着孟处长把我的海军蓝交给了海军的接兵干部。接兵干部也徒劳地抗议着,面对毫不讲道理的陆军老大哥,只能十分无奈地控诉着他们的野蛮和骄横。
马德胜的车站堵截击破了我五彩斑斓的海军梦。我被人押解着坐上开往太行山深处的新兵营,开始了军旅生涯。在这场战斗中,我成了马德胜的俘虏。面对强大的敌人,我无力反击,我只有在心里憋着一个强大的念头,这个念头时常从骨头里冒出来,那就是:马德胜,你走着瞧!
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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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不知道段腊梅和继父武德元的爱情是不是爱情,但两个人在此后漫长岁月中,彼此的恩爱足以证明了他们很幸福。
我只知道武德元是为了一个战争中的承诺来到我们家乡豫南县的。他一直独身生活了十年,快四十岁的时候才跟大他一岁的段腊梅生活在一起。这十年里,武德元完全可以找一个漂亮的姑娘结婚、生子,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庭。而事实上,武德元调入豫南县兵役局后就有很多人为他介绍年轻漂亮的姑娘,她们中间有党政干部、工人、教师、售货员。那个年代,没有一个青春少女不仰慕英雄,何况武德元又是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年轻男人。
说到武德元和段腊梅的爱情就不得不说我的英语老师姚翠玲。这个毕业于河源师范的漂亮女子,身材高挑,长着一双乌亮乌亮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她说话的时候睫毛扑闪扑闪,眼睛一眨一眨的。据说她有着Y国血统,她的父亲在参加援越抗法战争中结识了她的母亲。归国后就把她和母亲带回了河源市。她的父亲早年留学到过英国,教她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因为童年生活在Y国,她还能说一口流利的Y国语言。她十分喜欢外国古典文学,喜爱文学的女人都仰慕英雄。自从她见到武德元的第一眼起,就被迷住了。
武德元高大魁梧,眉目间透着男人的刚毅与干练,很有外国古典文学中描绘的侠士风度。再有,他身上的英雄光环让她很痴迷。一段时间里,姚翠玲为武德元而癫狂。
尽管武德元对她不冷不热,她还是几乎把全部的爱都拿出来奉献给这个男人。她心里除了武德元就再没有了别人,他就是她梦中想要的男人。为了这个男人她做出了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爱情表白。比如她会每天给武德元写一首爱情旧体诗,每天到兵役局看他一眼,每个星期天为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每年为他打一厚、一薄两件毛衣等等。这样的日子她一直坚持了十年。
一个女人能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坚持十年,这样的女人令人折服。武德元三十五岁了,他不是不想结婚,他也在等,他在等我的母亲段腊梅。关于武德元的婚姻我曾经做过无数个假设,假如那个时候段腊梅嫁人了,武德元会毫不犹地跟姚翠玲或者其他的姑娘结婚;假如段腊梅不被林凤鸣这个已经不存在的英雄给锁住,他们的结合就不会推迟了十年;假如武德元对那个战场上的诺言有丝毫的放弃,姚翠玲就有了机会,两个人就会结婚,组建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但生活没有那么多的假设,生活就是生命这条河流中的流水,无论有多少坎坷,水到总能渠成。
2
武德元、段腊梅、姚翠玲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用等待编织了一段复杂的情感故事。
明白武德元心意的段腊梅经常劝他:“你快找个人结婚吧,就不要再等我了!”
“我要看到你先成家再说。”只要段腊梅一天不结婚,武德元就一天不死心。
武德元明白感情折磨的滋味,因此经常劝姚翠玲:“你快找个人结婚吧,就不要再等我了!”
姚翠玲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要看到你先成家再说!”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很多年。
武德元和段腊梅结婚半年以后,姚翠玲迅速地嫁给了一个快要离休的老干部。
姚翠玲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武德元叫上我去给她送嫁妆。武德元要送姚翠玲的嫁妆是一套Y国生产的红木家具。那时候Y国正在和美国人打仗,这套家具几经辗转才运到国内。这是一套上等红木做成的衣柜、梳妆台、桌子、椅子,色泽光亮,做工考究,上面雕刻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漂亮的红木家具传递着南国久违的气息。姚翠玲的母亲很喜欢,她的家乡正沦陷在美国人的战火之中,亲戚们生死未卜,杳无音讯,突然看到故乡的物件禁不住泪流满面。作为娘家人能为女儿送上一套家乡的嫁妆,姚翠玲的母亲感激不尽。那天姚翠玲把武德元叫进了自己的屋子,两个人谈了很久,姚翠玲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情绪十分不稳定。
那个夜晚之后,武德元和姚翠玲的一段感情终于结束了。
若干年后,我站在姚翠玲的立场上回顾他们这段感情,经历了漫长十年的等待之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让她黯然神伤。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爱了他十年,没有拉过手,没有接过吻,甚至连个朋友般的拥抱都没有。
3
姚翠玲和段腊梅一样,同样是我心底敬重的女人,她是我孩提时代的另外一个母亲。每天清晨,梳着长长辫子的她都会出现在武德元兵役局宿舍门前,然后从武德元的手里接过我的手,牵着我走在通往学校的街道上。一路上她会教我说英语口语,朗诵英文诗歌。那个时候她还教会了我很多Y国话,她给我讲Y国的民间故事,讲那里美丽的风景和湄公河上的红色木帆船。
那段时间,中国和Y国之间同志加兄弟的国际关系很亲密。而姚翠玲就是中、Y两国关系的美好见证。姚翠玲的胸怀像男人一样宽广,她似乎根本没把我当成她的情敌段腊梅的儿子。她不仅英语课教得好,对我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她裁剪水平和针线活也堪称一流,一年四季,我总能穿着比其他同学都体面的衣服出现在校园里。这些衣服都是她用自己那架德国造的老式缝纫机缝出来的。
姚翠玲还教会了我城市人的生活习惯,培养一个绅士男人日常的行为规范。我猜想,姚翠玲是因为痴爱武德元才这么对待我的,爱屋及乌,我只能感谢命运对我的恩赐。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武德元会跟姚翠玲结婚。我曾经默默地在心里祝福他们,可武德元最终还是选择了段腊梅。
武德元和段腊梅结婚后没有孩子,尽管她一直想为他生个孩子,可固执的武德元始终坚持没再养育。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对我以及三个姑姑的培养教育上,当然还要赡养我年迈的爷爷奶奶。在他的呵护下,我和三个姑姑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受到了很好的教育。若干年以后,我的三个姑姑都有了工作,并且也都找到了称心的伴侣,组成了十分幸福的家庭。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备受困扰:武德元为了一个承诺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这样值得不值得。但这个问题从我经历了战争的洗礼之后就有了答案,这是军人的秉性。特定的环境,特定的遭遇,有些承诺是要用一生去兑现的。
4
猎狼行动那个初雪未融的冬天,一辆军车把我们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拉进了太行山深处的军营。我当兵了。新兵营设在背靠大山的靶场,破旧的三排房子,高低不平的围墙。冬日里,呼啸的山风从山谷里滚过来,在密林的树梢上回荡着,整夜不绝。这里周围的环境跟我在豫南县民兵靶场看到的景象有点相似,但情况完全不同,一个团的新兵和百十人的教导队拥挤在这三排房子里,口号、脚步、歌声同样此起彼伏地拥挤在这里,萧条破败的景象很快被充满青春激情的声音燃烧了,这里热血沸腾。
一个人的历史总有无数个拐点,在无数个拐点上总有让你难以忘怀的人和事。
武德元说过,新兵连就是我军旅生涯的开始。每一个开始都是艰难的也都会是重要的。我和他的性格有些像,喜欢独来独往,但到了部队,就得学会融合,你得把自己当成绿色森林中的一棵树,或者树上的一片叶子,你是这个集体中的一份子,你没有理由脱离它,如果你想脱离它,你就会为此付出代价。俗话说得好,独木难成林,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新兵连里,你会认识许许多多的人,发生许许多多的事儿,有些人,有些事你肯定会想不明白,但在你以后的生活中你会受益于这些人,这些事。
送我上火车的时候,武德元还最后嘱咐我:“你是英雄的儿子,不要把英雄顶在头上当作光环,更不要把它刻在心里成为负担,你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名士兵,没有人能帮你,你要靠自己的拼搏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否则,你的军旅道路肯定走不远。”
一个团的新兵总共不过千人,来自六个省十七个地区,语言不同,风俗迥异。从外貌上看,我在这上千人的队列里并不起眼,我个子中等,相貌平平,站在队列里就像一簸箕黄豆中最普通的一颗,瞧不出什么区别来。但新兵训练半个月过后,我突然间发现这上千人的队伍里没有我的对手。当然,这跟入伍前武德元对我系统的训练有关。一切机遇都是为做过长期积累、长期准备的人预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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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感谢上天恩赐我一个侦察连长做我的军旅老师,他教授我的知识让我在上千人的新兵营里顺风顺水。
我很快名声大振,成为了新兵团乃至红军师的军事训练标杆。
我的班长名叫顾大海,山东莒南人。身材高大,肤色黝黑,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这是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个人。我曾经在心里拿他跟武德元作比较:在漫长的军旅生涯里,武德元给了我追寻的一座山,顾大海给我的就是一片海。军人的胸怀要有山的硬度和高度,更要有海的宽阔与包容。
新兵营里,我还遇到了一个十分难缠的对手,他的名字叫马天龙。在以后长达几十年的军旅岁月里,他一直是我的对手,他像影子一样纠缠着我,像鞭子一样鞭策着我。这个人贯穿了我的整个军旅生活,我的事业,我的爱情,乃至我的一生。
第一眼看到马天龙是在新兵开训前的一天,他是被军军务处处长带着一群纠察送来的。一个新兵被军务处处长亲自带人押来,这个人肯定非同一般。马天龙是我和班长从营部接来的,一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高大的身材,低垂着头颅,像一颗成熟的向日葵。
长达三个月的新兵训练里,我的班长顾大海为了这个新兵吃尽了苦头。顾大海每每说起这件事总是深恶痛绝,魔鬼,他就是一个魔鬼,我为这个世界上有过这样一个魔鬼士兵而少活十年。领这个新兵的时候,军务处处长给顾大海下过命令:这个兵放在你的班里是对你的信任,对你们一连一班的信任,提几点要求,第一,这个兵不能跑,他可能要跑,他有想跑的动机和理由;第二,这个兵要出色完成新兵训练,各项训练成绩考核要在优秀以上;第三,这个兵不能搞特殊,吃喝拉撒睡必须跟班里的其他士兵一样。军务处处长的指示表明,这个兵是个烫手的山芋。顾大海知道,他倒霉的日子来了。回到班里,顾大海命令马天龙睡在我的上铺。
马天龙气呼呼地把背包扔在我的内务上,“我从来不睡上铺!”
顾大海拿眼睛斜视了一下马天龙,严厉地说:“那你就得睡上铺!”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是命令,命令面前你只能回答‘是’!”
“我今天就要问为什么?你要有本事,就把我退回去,我回家睡!”
“你以为我想要你,一看就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顾大海气得满脸铁青。
“你说谁是烂泥!”
“你就是烂泥!”
“你,你骂人?”马天龙哼了两声咬着牙说,“骂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等着,但你必须先把自己的行李放到上铺去。”顾大海不依不饶。
“我就不放,你咋的?”马天龙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浓浓的眉毛向上挑。
我拉了一把班长:“班长,我睡上铺,他个子高,上下铺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