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从街道小工厂下夜班回家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倒在了大门右侧的墙根下。段腊梅背着姚翠玲朝她家里走,刚进院子就看到她那个清瘦的老干部丈夫把干瘪的身体挂在了门口的石榴树上。不忍批斗羞辱的老干部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眼睛瞪得溜圆,乌紫的舌头耷拉出老长。
姚翠玲从我母亲的背上跳下来,一阵狂呼着跑出了家门,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成了疯子。她见到人就嘿嘿地傻笑说,来,我们一起睡觉。端庄文静的姚翠玲犯病后见了男人就脱衣服,段腊梅不得不整天跟在她后面。
我能够体会武德元见到姚翠玲这副摸样时的心情。他愤怒、懊恼却又无可奈何。有一点可以肯定,武德元的忍耐力也到了极限。习武出身的他常常脸色阴沉,紧握双拳,把十指握得咯咯作响。我亲眼看到过他一拳把一头发疯的公牛击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景象。武德元要下狠手了,他下狠手的时候肯定有人倒霉。
武德元伤人入狱事件的主要原因是县革委会主任庞豹欺负了我的小姑林凤萍。
4
大饥饿岁月过去之后,我的三个姑姑都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作为林家的当家人,段腊梅相继为我的大姑、二姑找到了合适的婆家。我的大姑父是个火车司机,也当过兵,大姑林凤娇结婚后在铁路上当乘务员,日子过得很幸福。我的二姑林凤月嫁给了县服装厂的小裁缝,二姑父人长得很英俊,祖传的裁缝手艺,县里头头脑脑的西服、中山装都出自他的手。二姑结婚后在服装厂里当工人,也拿上了工资。
两个姑姑的婚礼办得都很风光,这要得益于武德元,是他肩负起了林家所有的责任,他竭尽所能地让战友林凤鸣的家人一个个都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的小姑林凤萍从来都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跟我年龄相差不大的她漂亮得有些招摇。她生得黛眉皓齿,身材窈窕,两根大辫子油黑瓷实,一直能垂到小腿。饥饿时期那个满脸污垢的丑小鸭长成白天鹅之后就开始高度自恋。她喜欢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林凤萍上高中时,屁股后面就跟着一大群男孩子。中学毕业后,她没有上山下乡,整天跟着县里的一帮红卫兵大串联南跑北颠不着家。母亲整天为她提着一颗心,一直担心她会出事情。
林凤萍后来在县里的广播站当上了播音员。年轻漂亮的她总喜欢在县委大院里晃来晃去,春风摆柳般的身姿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县革委会主任庞豹。他有事没事儿就往广播站跑,还常常把林凤萍叫去交代工作。
母亲为了这件事情愁得夜不能寐,她劝林凤萍辞去广播站的工作回家劳动。刚离开乡村走进城市的林凤萍,无论母亲怎么说她就是不愿意再次回到那片折磨了她十几年的土地。可年轻无知的她不谙世事的险恶,危险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母亲和武德元不放心林凤萍,每天上下班都要骑着自行车去接她。那个深秋的夜晚,母亲在县广播站等到很晚也没有接到林凤萍。她问了半夜才从县革委会回来的另外一个姑娘得知,林凤萍坐上庞豹的吉普车下乡搞运动根本就没有回来。武德元得到这个消息发疯似地骑着自行车跑了十几里山路,在乡革委会宿舍找到林凤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衣服被撕扯得一丝不挂地林凤萍正蜷着身子躲在庞豹的床头哭泣。
武德元一脚踹开了乡革委会的大门,庞豹和几个民兵从屋子里冲出来,武德元径直朝屋子走去,看都不看这些丑恶的家伙一眼。小人得志而变得飞扬跋扈的庞豹也不把武德元看在眼里,他叼着烟站在屋檐下斜视着武德元,一挥手,五六个彪形大汉就把武德元围住了。他望了一眼满脸横肉的庞豹冷笑了一声,他几拳出手,乡革委会院子里顿时惨叫连连。
武德元说,这是他离开部队后出手最重的一次,短短几分钟,几个家伙就倒在了地上。武德元望着低矮丑陋的庞豹,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姚翠玲被欺负的惨状,心中的怒火根本无法抑制。他紧握着拳头,一步一步地逼近了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庞豹一看不好朝着屋子跑去。武德元用脚尖勾起一块砖头,用力一弹,飞起的砖头正中他的腿弯。被砖头击中的庞豹腿一软,一个跟头栽在了地上。武德元追上去,把球儿一样的家伙踹得嗷嗷乱叫,最后还飞起一脚把死猪一样的庞豹踢出了两丈多远。这一脚,县革委会主任庞豹的肋骨被踢断了三根,一条腿永远成为了残疾。
武德元脱掉自己的大衣,包裹起赤身裸体的林凤萍,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夜。
林凤萍当夜就被武德元送上了前往省城的战友家里,她从此也开始了人生崭新的一页,后来上了大学,嫁了个生意人,再后来就出了国。可她不知道,武德元和全家却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昏迷了一天一夜的庞豹从病床上醒来,他歇斯底里地叫着叫嚣着说,武德元,老子不整死你,我不姓庞,姓你的武。
恼羞成怒的县革委会主任庞豹通过省革委会前往武德元的家乡和R军,他调查了和武德元一起被抓丁的同乡和他身边的战友,因为他当过国民党士兵经历和在锦州城下被俘前拼死顽抗的情况,县革委会就把他作为“隐藏在人民内部的现行反革命”被深挖了出来。
混乱而动荡的岁月里,经历了大仗恶仗,性格耿直的武德元根本没料到他打一个恶贯满盈的革委会主任会成为政治事件。他被抓了,然后以故意伤害罪和“现行反革命罪”被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20年。
文革结束后,只坐了三年监狱的武德元官复原职。他没有被整死,庞豹却下了监狱。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好几了。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家乡县城街头总有一个跛脚的矮子挑着担子卖烧饼,人们都叫他“烧饼武大”。
5
武德元入狱事件直接影响到了我的提干,前往豫南对我提干进行政审的干事朱百川正好赶上了这件事情。我的提干由此被搁浅了将近三年。那时候,朱百川也在追求梅雨婷,这个靠倒背毛选起家的机会主义者,无法接受美女军官宁肯钟情于一名士兵也不愿意和他交往的事实。所以,他在背后掺和这样的事情丝毫不意外。
朱百川把省革委会揭发告状信转交到了军政委姜洪涛的案头。军党委下发了文件,凡是政审有政治问题的人一律不得提升干部。一个人的成长道路就是这样,你会遇到许多好人,同样也会遇到坏人。脚下有许多障碍,跨不过去你就只有停下来等待。
秋天收了玉米和谷子。我跑出十几里地到乡村借了两匹骡子,耕地种了小麦。夏天的时候,我给村子里送过西瓜和蔬菜,借牲口耕地,村长很愿意帮忙。秋天里,看到我田里的庄稼长得好,村长还召集三、四个生产队长来我这里参观。种完小麦豌豆,冬天很快就来了。
一个冬天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风吹起旷野的尘沙,天地一片浑浊。
我在卧虎山口等了两个多小时,才等来半个月出现一次的邮递员老周。看到他出现,我就朝着他的方向跑。他来的路是上坡,必须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行走起来十分艰难。
老周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个子不高,人也很瘦。他是为了我一个人才跑这么远山路来卧虎山的,因为每天都有我的信,过去他每天都来,让我于心不忍,就让他攒在一起,过些日子一起带来。可是我每天还是盼望着老周的到来,梅雨婷的来信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让老周坐下来休息,递给他水壶让他喝水,同时,我送了他一些獾油。秋天的时候我打到了一只猪獾,这东西能医治烧伤,在当地很精贵。老周接了獾油,说了声“谢谢”。我说我应该谢你。
老周说,我看了寄信人的地址,还是那个叫梅雨婷的姑娘写的,这女子真有毅力,每天一封信,一天都没落下,我干了二十几年邮递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小伙子,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给她回信,这么好的姑娘,你得好好珍惜。我说,如果条件允许,我会回信的,辛苦您了周师傅。老周咧着嘴笑了笑说,这样最好!你也不要客气,这是我的工作,能把她那份心意送到你这儿,我就觉得很有价值。你好好看信,我走了。
邮递员老周偏身骑上车子,顺着下坡路一溜烟儿地走远了。这次老周又带来了我的十几封信和一个包裹。
信大部分是梅雨婷写来的,她保持了每天给我写信的习惯。我算了算,那段时间她给我写了将近四百封信。我不知道梅雨婷怎么那么有时间,每天光写信就耗掉很多时间。
后来,梅雨婷告诉我说,每次给我写信都是一件十分愉悦的事情,铺开稿纸,就像我就坐在她的面前。她可以把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告诉我,高兴的,不高兴的,甜蜜的,苦涩的。她可以漫无边际地讲,我坐在煤油灯下读着她的来信就像坐在她对面静静地听。她说,她希望我把这些书信放好,这是那些日子我们青春和爱情的见证。孤独的日子里,这些信一直是我的精神营养,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精神支柱。
包裹里是梅雨婷为我邮寄的一些书籍,政治的、历史的、军事的、文学的、娱乐的。每一本书里都有她亲手做的书签,书签上都写着毛主席的一句话:“没有文化的军队,是一支愚蠢的军队。”这句话极富哲理,文化是军队的精神支柱,没有文化的军队就没有信仰。
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阅读梅雨婷的来信。信里面有她读书的日期、读书心得和经典语句的摘抄。这是我一生中读书读得最认真的一段时光。那套完整版的《孙子兵法》,我看过了十遍二十遍,甚至更多。很多书越读越厚,甚至扉页上起了厚厚一层绒毛,但丝毫没有烂页或者破损。我对这些书籍很珍惜,是这些书籍和信函陪伴我渡过了那段寂寞的时光。因为我知道,这些书籍是梅雨婷通过多种渠道买来的、借来的。她害怕孤独会让我颓废,会让我荒芜,会让我绝望。
刚来卧虎山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军旅生涯就此终结了。一个训练场上无所不能的训练尖子,整天统领着这些贪吃酣睡的家伙们消磨时光。青春消磨得毫无意义。那时候,我的内心是矛盾的。无数个夜晚,每想到我的未来我就无法入眠。我很想家,想我的母亲段腊梅和我的继父武德元。他们在我身上寄托的希望太高,而我的前途却极其暗淡。
我曾经无数次跑到大山口对着山谷呐喊,命运为何对我如此不公。我站在高山之巅高呼,给我一支枪吧,让我去冲锋。可我听到的只是大山空荡的回声。和平年代,没有人让我去冲锋。很多年轻人还沉浸在“文化大革命”的狂热之中。我只能蛰伏,只能等待。
我坐在煤油灯下读着梅雨婷的来信和那些书,心情是平静的,读她的信,就像沐浴在一条语言的河流里,温暖的河水抚摸过肌肤,渗透到肌理,我的身心也似乎融入了河水。信里的文字擦亮了我的眼睛,抚慰着我的心灵,让希望的灯塔变得明亮而高远。
梅雨婷说:“寂寞是砥砺人意志和品质的最好磨刀石。在这样没有人监督,没有人影响的世界里,一切完全靠你自己。命运不管何等坎坷,自己要争取把它紧紧地抓在自己手里,很多事情不可抗拒,可很多事情可以改变……”
其实我每天都给梅雨婷写了回信,可是我不能邮寄给她。顾大海说得没错,爱一个人就要让他更幸福。脱下军装,我就是豫南山乡的农民。谁看到过一个漂亮的女军官会嫁给一个农民。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事业,她一切的一切跟农民和土地扯不上关联。她应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能打破她的生活。她愿意给我写信她就写,我绝对不能给她增添心理负担。
6
顾大海来信说,马天龙来一连任了代职副连长。算起来,马天龙提干也不过两年,上级这样的任命确实是有点过分,但我敢肯定,这样的决定跟军长马德胜没有太大的关系。
那时候部队内部在干部任命上不太规范,看盘下菜的事情见怪不怪。我知道这样的任命,顾大海很有意见,在我提干问题上,顾大海对马天龙耿耿于怀。他一直把马天龙当作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很多时候,他会以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感到羞耻。我能感受到,两个人在一起时的别扭。顾大海会很愤怒,会发牢骚,但上级的命令他肯定会服从。顾大海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老兵,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一点,他在执行力上比谁都坚决。我写信劝告顾大海,他暂时代理着连长职务,马天龙是上级机关派来代职的副连长,面子上他得让马天龙和上级机关过得去。顾大海回信骂我是榆木脑袋,总是这么护着他。
很多个夜晚,我都会想到那个飘雪的正午。飘舞的飞雪,公园里嫣红的梅花,梅雨婷灿烂的笑脸总在我的眼前浮现。在一个漫漫长夜,我做了一场梦。梦中,一场大雪光顾了寂寞无边的山野。梅雨婷从茫茫无边的雪野向我走来。她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雪花落在她的乌黑的短发上,落在她长长地睫毛上,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晶莹剔透。
清晨醒来,我推开门,漫天大雪如期而至。我欣喜若狂地奔跑在皑皑雪原上,原来这世上还真有梦想成真的事情。我期待着梅雨婷的到来,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
龙
1
梅雨婷要我陪她去卧虎山看林中虎。爱情就像一枚诱惑十足的果子,相爱的人嗅到它的香味,哪怕是荆棘遍布的悬崖,也会冒险去撷取。
那个飘雪的黄昏,梅雨婷打电话要我到连队门口等她,说有事情对我说。我放下电话,激动万分。这是她第一次预约我谈事儿,可没想到,这次谈话把我一颗炽热的心一下子就撂进了冰窟窿。雪簌簌地下,地上和树上已经覆盖上了薄薄的一层。梅雨婷带着棉手套和棉帽子站在北风呼啸的树林子里搓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