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元是个十分优秀的军事指挥员,我曾经无数次试想过他在军队的发展,如果他不离开,干到师长的位置是没有问题的。我很多次为他惋惜。可每谈到这个话题,武德元总会笑着说,如果不离开,他有可能干到师长的位置,可这仅仅是一种可能,但因为他的离开,一个师长、军长即将产生,这才是他的价值所在。这就是武德元对我的期望。在漫长的军旅道路上,他停住了脚步,用目光注视我前行。他说,在这条道路上行走的人,关键是对信仰、信念的坚守。信仰是无敌的。它可以让灵魂代替肉体去战斗。你的父亲林凤鸣,我的那些在冰天雪地战场上牺牲的战友和兄弟,他们都在为这两个字战斗,任何时候,只要信仰的灯火不熄,你追求的脚步就不会停止。
我们还谈到了爱情、婚姻和人生。谈到了我的几个姑姑和我的母亲段腊梅。
武德元说:“你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淳朴、最善良、最值得尊重的女性,和她的结合,最初是为了你的父亲林凤鸣,可是后来,我是真的爱她。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让我感觉到是那么的亲近和宽容。我是幸福的。我更幸福的事情是遇到了你。你是林凤鸣给我的最好的礼物,给我一个这样的儿子。我的儿子,我会为你而骄傲的,我和你的父亲林凤鸣都会因为你而骄傲的。”
武德元第一次正经地把我叫作儿子,而一直到他死前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听到过我叫他一声爸爸。谈到我的英语老师姚翠玲,武德元的眼睛向下沉了沉,语气变得沉重:“这是我最对不起的一个女人,也是我提起来就心碎的一个人。我入狱前,她疯了,这几年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爱情有时候就会阴错阳差。最要命的是她在不适合的时间,不适合的地点选择了一个她不应该爱的男人。她和你的母亲一样,同样是值得尊敬的一个女子。”
我没有告诉他我和梅雨婷的事情。他和母亲知道我和梅雨婷恋情的时候,我正在硝烟弥漫的南疆战场。
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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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测,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梅雨婷和林中虎在山中的小木屋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这是我想起来心里就隐隐发痛的心结。梅雨婷上学那段时间,我曾经给她写过很多信,但她一封也没有给我回。她通过方晓珂给我传话说,她的心只能属于一个人,那就是林中虎。
命运就是这样,如果那个时候我知难而退,我们之间的感情纠葛就会到此为止。但我天生就这个秉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对梅雨婷的追求锲而不舍。我仍然每个星期都给她写信,她不回信我也写。那段日子,方晓珂也不理会我了。她说我这样做很不男人,她看不起我。我说我喜欢这样做,没必要在乎别人怎么想。
暗恋有时候就像一颗罂粟的种子,萌芽之后就疯一样旺长,盛开娇艳花朵,结出迷幻的果实,让人为之痴迷,欲罢不能。
梅雨婷在南京上学的第二年。林中虎从卧虎山回到连队并提干担任一连一排长,而此时,我也从一连副连长的位置重新回到师作战科任副连职参谋。但这丝毫说明不了我的优势,林中虎就是一头被困在卧虎山的猛虎,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让所有强者臣服;他就是一块深藏陋石之中的美玉,给他一个机会,他耀眼的光芒很快就会让所有人黯然失色。林中虎很快等来了这样的机会。
世界上所有的机会都是留给有充足准备的人。担任了排长的林中虎很快在众多基层军官中脱颖而出。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中国面临着严峻而复杂的国际形势,美国与Y国、老挝的战争旷日持久,曾经在鸭绿江边上耀武扬威的美国飞机再次飞临中国西南边陲。前苏联在中苏边界上囤积精锐部队,时刻面临武装冲突。这对于马德胜这个荷尔蒙激素十足的职业军人来说无疑是个机会。本来就要升任战区副司令的马德胜主动向上级要求,他不愿意离开他的军队,他要把这支部队打造成首战必用的国之利器。
2
第二年秋天,龙山基地的无边丛林。马德胜亲自导演的一场大规模对抗性演习拉开了序幕。我也参加了这次演习,身份是模拟蓝军的指挥员。加强了坦克和炮兵的红军师直面对抗武器装备都占优势并配合了航空兵的摩托化步兵师。战斗打得异常残酷。
红军师最初根本不占优势,蓝军部队很快歼灭了红军的大部分兵力,红军师整建制的部队只剩下红军团,而战斗力最强的红军团,整建制的只剩下吴向东率领的一营。而在这个时候,蓝军又集中优势兵力包围了一营。战场态势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红军师眼看就要面临被全歼的危险。关键的时刻,林中虎向吴向东提出了要打破演习常规,采用小股部队穿插攻击指挥部的战法。红军指挥部很快采纳了他的意见,由林中虎带领全营的陆战精英采取隐蔽接敌,快速突击的战法很快扭转了战局。
林中虎带领的突击队突破蓝军层层防线,深入防御纵深,断掉了蓝军的指挥部,生擒了蓝军指挥官和作战参谋。蓝军的指挥系统被打乱后,部队乱成了一锅粥。红军采取各个击破、合围分歼的办法反败为胜。当林中虎带领着他的突击分队冲进指挥部帐篷,高呼一声“缴枪不杀”的时候,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了林中虎浑身的杀气。
他是我的克星。我就是这次演习蓝军的作战参谋。
由于这场演习是“非常时期”规模最大的一场陆空联合演习,军委总部的领导都在现场观看,演习的精彩程度不亚于实战的对抗,各级领导都十分满意。红军师的庆功会上,马德胜更是十分得意,红红的鼻子经酒精渲染变得亮晶透明。很长时间没有这么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干一场了。
当然,马德胜更喜欢在演习中看到林中虎这样的基层指挥员。
演习指挥部,从望远镜里看到林中虎在从林间突击的模样,马德胜禁不住心花怒放。他的小林子复活了,林中虎原原本本地复制了他的父亲林凤鸣。我这个时候才知道,林中虎就是林凤鸣的儿子。那时候我就想,我这一辈子看来是跟林凤鸣这个人分不开了。因为他,我在马德胜的眼里像是个多余的人。这还不算,他还生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做了我的情敌。有时候,嫉妒是一种迷幻毒药,它能麻痹人的良知,这个时候,我忘记了林中虎曾经是救过我命的战友。他成了我的对手,我的敌人。
演习结束后,升任红军团参谋长的吴向东邀请我喝了一顿酒。这个时候,吴向东已经是我的姐夫了。他经过四年的穷追猛打,我的姐姐马思萍最终选择嫁给了这个锲而不舍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家伙。在爱情上,吴向东和马思萍的例子成为了我的经典战例。
3
四年前,马思萍曾经有过一个恋人叫罗名渊,是军政治部的一名干事,人长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恃才傲物、自命清高是这类人的通病,他们处处显示着人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马思萍就喜欢他这种不巴结她的样子。在众多跟在她身后像粘皮膏药般的追求者中,这人一枝独秀。很快,罗名渊的形象在马思萍心里立刻就覆盖了吴向东。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批评过马思萍有小资情调,总喜欢些浪漫不知边际的事情。而酸溜溜的机关干事罗名渊恰恰就擅长这一手。那段时间,马思萍和罗名渊两个人曾经爱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吴向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关键时候,罗名渊写了一篇不着调的文章。这篇文章发表在军区小报上,直面抨击少数部队军事领导不学辩证法,再犯片面军事观点指导部队工作,滋生了部队理论学习不深入的不良习气。我看完这篇文章,一直笑到肚子疼。马思萍这么眼拙,满天星星就挑出他这么个没有成色的家伙。“单纯军事观点”这是马德胜的最大忌讳,是他最痛的伤疤。
我挥舞着小报对吴向东说:“你的机会来了。”
那天我专门请了一天假回到家里,把这张报纸放到了马德胜每日要看的报纸中间。果然,马德胜看完这篇文章勃然大怒,一个电话打到政治部,叫来了那个叫罗名渊的小干事,一顿电光雷火般的训斥之后,他被赶出了军机关大院发配到了红军师。偏偏这个罗名渊是个脾气臭硬的主儿,紧接着他又在军区小报上发表了一篇“再批评单纯军事观点”的文章。这更刺激了马德胜,于是,罗名渊就到卧虎山农副业基地养猪去了。
罗名渊受到了降职处分。吴向东瞅准时机乘虚而入,抢占了原本属于罗名渊的爱情阵地。吴向东说,任何事情都是在运动变化的,认准了目标只要你锲而不舍,即便是达不到目的,整个过程也值得回味,我们两个属于一类人,这是我能做成你姐夫的心得,对于你完全适用。
酒席间谈到林中虎和这场演习他也不得不赞服说:“林中虎这样的指挥天才,几十年不遇,你要想办法把这个人留住,用好。”虽然我有些不服气,但演习中林中虎出色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作为吴向东的对手蓝军,我有些沮丧。
吴向东呷了一口酒笑着说:“演习前,我试着做过假设,结果是个未知,因为你马天龙天马行空惯了,本身就是个不确定的因素,你有胜算,可能会是险胜,林中虎也有胜算,肯定会是稳胜,综合起来看,林中虎的胜算会大一些,他身上具备指挥员那种特有的素质,这种素质不是一天两天能够积累起来的。”
看着我有些不服气,吴向东又笑着说:“当然,你也有你的优势,你和我一样,天生会是个谋略者,而林中虎不同,他的灵感来自他那些士兵,士兵就是他的森林,他在那里如鱼得水,虎入丛林就是王,丛林作战他就是王。”
吴向东话是对的,在我漫长的军旅征途上,我没有正儿八经地担任过部队的军事主官,我的任职履历一直在参谋、参谋长的位置上更替上升。而林中虎不同,他的任职履历极其丰富,从排长、连长、营长一直干到了师长的位置。
在我同林中虎的交往中,他这个人离不开生龙活虎的部队。听不到部队嘹亮的歌声他就坐卧不安。所以很多时间,林中虎更喜欢一头扎在部队里。他当团长那些年,整天就住在连队里,在整个战区部队,只有他能做到。
4
那场演习之后,林中虎荣立了二等功,由排长直接提拔为连长,而比他年长好几岁,当兵早好几年的代理连长顾大海却仍旧是一连的副连长。我原本想,脑袋瓜子爱钻死胡同的顾大海会想不通,可结果恰恰相反,两个人的位置虽然变化了,但关系似乎更好了。林中虎没有提干的时候两个人形影不离,位置倒换后,顾大海更像是林中虎的影子,左右不离。
尤其令我不可思议的是,方晓珂这个疯丫头居然要嫁给老实憨厚的顾大海。
我一直认为,方晓珂喜欢上“土老帽”顾大海,是跟她喜欢林中虎有关。顾大海身上有林中虎的影子,他老实沉稳,有一种让人看一眼就很踏实的那种品质。我曾经认为这是农村兵所共有的品质,坦诚忠厚,肠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
从卧虎山回来,她对林中虎有些着魔。她整天把林中虎的名字挂在嘴边。她后来还自己去了卧虎山好几次。部队搞文艺汇演,她还把林中虎的事迹编成了文艺节目在全师范围巡演,最后还去了军机关进行了汇报演出。记忆中,那个节目是四个姑娘的表演合唱,节目的名字就叫《大山深处一只虎》,说的就是林中虎身为猪倌不忘军事训练,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军事本领,最后带领突击队在演习中反败为胜的故事。
那段时间,我以为方晓珂会痴迷地爱上林中虎并像我追逐梅雨婷那样紧追不舍。可我没想到她要嫁给“土老帽”顾大海。得到这个消息我曾经劝过她,并且说了许多顾大海的坏话。我说顾大海小气,一个咸鸭蛋就能喝一个星期的酒;我说顾大海邋遢,一双军官翻毛皮鞋穿三年,鞋子里面的毛毛都磨成光板儿了还在穿,内衣很长时间不洗,夏天的汗臭味能熏死蚊子;我说顾大海的胸无大志,干到副营职娶个城市媳妇就是他的奋斗目标,嫁给他根本就别做当将军夫人的梦;我说顾大海絮叨,一件事情能唠叨半年多,唐僧念经一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能把耳朵里念出厚厚一层茧;我还说顾大海睡觉的毛病,他爱打呼噜,夜里睡觉能把呼噜打出花腔女高音的水平,他睡觉还爱流口水,枕头上能搞湿一大片……
他们婚后,顾大海的这些毛病确实让方晓珂头疼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极低,那时候她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些生活上的差异会给他们在一起带来许多障碍。婚姻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就免不了琐碎。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的婚姻生活一直是在磕磕碰碰中渡过的,最起码,我没有看到过他们彼此想要的幸福。顾大海毕竟不是林中虎。林中虎具备农村兵忠实淳朴的品质,而他儒雅的气质,在顾大海身上根本找不到半点影子。
如果算起来,方晓珂和顾大海的交往是从林中虎提升为连长那天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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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方晓珂在军人服务社设宴给他道贺,顾大海也去了。方晓珂花了一个月的工资要了满满一桌子菜。酒席开始,她提议喝点酒。顾大海制止了。他说,两位机关的领导可以喝,他和林中虎不能喝,他们两个是带兵的人,他们不能红着脸,满嘴酒气地面对百十号人,林中虎更不能这样,刚当上连长,第一次领那么多的兵,有一次在士兵们心里的印象坏了,很长时间都弥补不过来。
顾大海坐得笔挺,面无表情,一副长者的样子絮絮叨叨,这让请客的方晓珂面子上有些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