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林中虎跑来找梅雨婷。他找了她一夜。拍开我宿舍门的时候，浑身厚厚的积雪。梅雨婷不想见他，很快就把门给关上了。林中虎在门外说：“方晓珂精神有问题，你怎么能跟一个有问题的人一般见识呢。”梅雨婷在屋里有些歇斯底里。她怒吼道：“她精神有问题，你精神也有问题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了解她，她就是个看到什么好东西就想占为己有的女人。”
林中虎说：“你是她最好的战友，她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这样说她，你的善良和同情心都到哪里去了，真是难以想象，你还是过去我所认识的梅雨婷吗？”
梅雨婷继续大声控诉着：“这句话应该我来说吧，你还是过去那个林中虎吗，坦诚、率真，心里纯净得像一片阳光，而现在，你在我心里是那样的龌龊，你竟然在我们初恋的地方抱着另外一个女人，你玷污了我们的初恋。”
林中虎在门外面辩解。这几天下雪，方晓珂说一直在家里闷得慌，就让陪着到公园里走走。走到那个长椅边的时候，她说她累了想歇一歇，他们就坐在那儿了。她累了就靠在了肩膀上。方晓珂每天夜里都做噩梦，喊叫到半夜都不睡觉，他就想让她靠在肩膀睡一会儿。他没想到梅雨婷会这么敏感，会跟一个病人计较。
梅雨婷气愤极了，积压已久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她拍打着门哭喊着：“我断定她方晓珂根本没病。她见过我们那年冬天拍的照片，我曾经给她讲过这段事情。她想像我那样和你浪漫地开始，她当年就羡慕这样的开始，我算看透她了，她就是一个荡妇，一个欲壑难填的荡妇。你看不出来吗，她是在利用你的善良和同情，你个十足的傻子。”
林中虎也火了，他狠狠地朝着走廊上的柱子踢了一脚怒吼道：“梅雨婷，你给我住嘴！你是文化人还是个泼妇，有你这样辱骂自己战友的吗？她是我们的战友，我最亲战友的老婆，一个烈士的遗孀，她在承受着失去丈夫的痛苦和生活的磨难，你这样骂她，你还有良心吗？你对得起死去的顾大海吗？我把话给你放在这里，方晓珂是我的战友，我的嫂子，老连长顾大海三个孩子的母亲，我一息尚存，就会毫不犹豫地保护他们，照顾他们，他们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你如果非让我现在就选择，我告诉你，我会选择她们。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关键在于彼此的信任，既然你听不进去我的解释，我们之间的信任也就不存在了，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4
林中虎说完，转身离开我的家门。我紧跟着追了上去说：“虎子，你不能走，你们应该好好谈谈。”林中虎仰脸头也没回地说：“没什么好谈的，她需要冷静。”林中虎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飞雪里。我站在门前向宿舍楼前面的树林里望去，方晓珂穿了一身粉红棉袄正朝这边张望着，然后，紧跟在林中虎的后面走远了。
我叹了口气，想起那个夏天方晓珂雪白身体的诱惑，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紧，我隐隐约约地对方晓珂患有精神疾病的事情表示怀疑。或许残酷的现实生活逼迫她，必须有一个负责的男人留在她的身边，否则，她根本无法抚养三个孩子。她思来想去，可能这样的人选只有林中虎最为合适。
林中虎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梅雨婷才傻傻地拉开门。或许那时候，她打开门和林中虎好好谈谈，也不至于让他们苦恋多年的爱情陷入冰冻。可两个人都那么倔强，虽然他们心里仍然无法舍弃地相爱着，但他们却无法阻止彼此更残忍的伤害。
爱得越深，伤得越重。
梅雨婷是怀揣着一颗冰冷的心离开红军师的。
5
我劝她留下来再和林中虎谈谈，什么事情说开了也就好了。我无法劝阻她，就找来了冯思琪。接到我的电话，冯思琪冒着大雪赶到了我的住所。
冯思琪向梅雨婷说了很多林中虎的好话，并以一个医生的专业判断向梅雨婷保证，方晓珂确实有抑郁症的倾向，这样的病人容易对一个人产生依赖，生活中的种种迹象表明，方晓珂或许是把林中虎当成了逝去的顾大海。冯思琪劝梅雨婷要理解林中虎，要想控制住方晓珂的病情，让她不至于产生突发性意外，他只能暂时延续着这样的生活。
可是，梅雨婷的心被伤透了。她已经无法忍受这种遥遥无期的等待和猜测的煎熬。她说：“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分开。我想临走之前找方晓珂谈谈。”
冯思琪摇着头说：“你跟她没法谈，她的情绪不能激动，一激动犯了病只有老虎哥才能控制得住他。”
梅雨婷苦笑了一声：“舞台上演惯了戏的人真是不一样，生活中也能演得那样逼真。”
“雨婷姐，我觉得你这次真的误解他们了。”
梅雨婷的神色透着绝望：“思琪，你不懂方晓珂，更不懂林中虎，方晓珂精明得像只狐狸，林中虎固执得像块石头，我敢断言，我和老虎完了，他们会结婚。”
我和冯思琪惊愕地问：“怎么可能？”
梅雨婷非常肯定：“对于方晓珂，没有什么不可能。”
作为方晓珂的朋友，冯思琪认为梅雨婷有些过分担心了：“雨婷姐，你把方晓珂想得太恶毒了，她只是太可怜了，需要帮助。”
我也附和着说：“是啊，方晓珂不是个坏人，她坦诚，率真，不是你说的那种坏人。”
冯思琪耐心地劝道：“你需要冷静，你没有从内心深处理解一个在战场上失去丈夫的人，你没了解一个战争遗孤对于爱的理解，所以，我劝你，别那么早地下结论，给老虎哥和你自己一些时间，你们已经等待了那么多年，你就再等一等，否则，你会后悔的。”
听完冯思琪的话，我感到诧异。因为我感觉到了冯思琪和林中虎交情的变化，她一口一个老虎哥老虎哥地叫得让人心里嫉妒。这个过去跟在我屁股后面粘着我不肯离开的小丫头，长大后从来没叫过我哥哥。
梅雨婷痛苦地低下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事情总该有个了结。”高傲自信的梅雨婷，在爱情面前从未被困难击倒，而此刻，她期待的爱情如同海市蜃楼，烟雾般飘逝。她的意志也随之坍塌。她十分颓废地坐在那儿，双肩颤抖着哭泣。此刻的她，万箭穿心。
6
在我眼里，此刻温文尔雅的梅雨婷变得如此的陌生。再高贵的女人，在爱情面前也会分寸大乱。她失态了，却让我看到了她的真实。在她和林中虎漫长的爱情马拉松里，她是强势的一方，一旦这种强势发生了偏转，无论如何她是不能接受的。林中虎的变化就让她无法接受。这一切跟文化素质、个人修养无关。
梅雨婷坚持要走，我和冯思琪都无法劝住她。
我去找了林中虎，我希望他能挽留她。两个人要好好谈谈，毕竟那么多年的感情。
那时，林中虎正在给快两岁的顾四方喂奶。方晓珂正依靠在窗前望着漫天的飞雪发呆。两个女孩子一个跟林中虎一起逗着孩子，一个在桌子前面写作业。顾大海的母亲周凤菊回老家了。据说，这个冬天她和方晓珂一直都在吵架，吵架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为孩子。方晓珂不会疼孩子，动不动就拿两个女孩开打，两岁的顾四方她也不放过。方晓珂看到我，十分勉强地冲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我把林中虎叫出门。他把奶瓶交给了顾晓说：“照顾好弟弟，我去去就来。”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他看了一眼方晓珂，她没有发作，仍旧盯着窗外的飞雪。
在宿舍门前的树林子里，我对林中虎说：“你和梅雨婷，你是怎么想的。”
林中虎叹了口气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她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我踢着脚下的积雪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方晓珂就是……”
林中虎打断我的话，“你说方晓珂在装疯卖傻，这不可能。”
我接着林中虎的话茬。“那好，即便是不可能，你和方晓珂一家，你是怎么想的。”
“我希望方晓珂能好起来，如果她能好起来，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你觉得，依照她现在的状态，她能带好三个孩子，能赡养顾大海的母亲吗？”
“如果这样的日子遥遥无期呢，你说这对爱了你这么多年的梅雨婷公平吗？你得站在她的角度上替她想想，替一个把青春和爱情都托付给你的爱人想想。”我心里有些火了，情绪激动起来，我真想和他打一架。
林中虎沉默了，他仰起头望着阴霾的天空，任飞雪吹打着他的脸颊。我知道我的话触及了他内心不想触摸的伤痛。终于，他甩了甩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说：“我想了，这些日子，我想得脑浆子疼，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可以带着顾大海的老娘和孩子与梅雨婷结婚，可是方晓珂根本就不同意，如果我此刻离开，方晓珂就很有可能自杀，她有好几次自杀的倾向，幸亏发现得早。顾大海已经死了，我们唯一能告慰他的事情就是让他的亲人在他死后能过上好日子，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死后的战友，再出现家破人亡的场面吗？能吗？不能，我不能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如果换上你，你该怎么办？”
他蹲下身子，抱着头，把呜咽强压在喉咙里抽搐了很久。可他的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林中虎的问题把我问住了。返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顾大海同样是我的战友，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死跟我有着直接的联系。那场战斗，如果他隐蔽在不被敌人发现的地方等待大部队的到来，他就不会牺牲。部队返回驻地的时候，如果我主动靠上去，住到方晓珂家里，照顾他们全家的就会是我。我和方晓珂曾经有过那么一段真真假假的关系，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娶了方晓珂，那么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把这么多如果变成真的，我能吗？或许，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这样做。这世界，常常是伟大照亮了渺小，我就是躲藏在伟大背后的那个渺小。
梅雨婷返回军区的那天黄昏出奇地冷。昏黄的太阳冰冷地挂在西天，像纯白世界里的点缀。我和冯思琪到火车站送她，我原以为林中虎会来送她。火车就要开了，破旧的站台上，梅雨婷朝着进站口的方向张望了好几次。此刻，她是多么渴望林中虎出现在站台上，可是，她没有等到。梅雨婷上车前跟我握手的时候浑身打了个哆嗦，这个冬天对于她来说，寒冷而残酷。梅雨婷是怀揣着一颗冰冷的心离开红军师的。
列车开出很远，我在站台的拐角处看到了驻足很久的林中虎。
虎
1
我去送梅雨婷的那天黄昏，方晓珂自杀了。
我疯狂地跑进她卧室的时候，顾晓和顾珂趴在她身边哭喊着妈妈，顾四方木呆呆地看着他们。看到我到来，他用咿呀的童音告诉我：“干爸爸，妈妈的手流血了。”
方晓珂的鲜血正顺着割破的手腕蚯蚓般蜿蜒流淌。方晓珂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雪白的衬衣上溅染了一朵朵腊梅般的血渍。在她的身边，摆满了她做姑娘时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容灿烂。我抱起方晓珂冲下了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师医院。
方晓珂没有死。抢救她的医生说，她的血已经流掉了三分之一，再晚一些，就没救了。那一夜，我坐在方晓珂的床前等待着她醒来。
方晓珂自杀前留下了两封信，一封写给梅雨婷，黄昏的时候她投到了门口的传达室。一封写给我，她把信封抓在手里，紧贴在胸口，我抱她的时候，她也没松开。她给梅雨婷的信里说什么我不得而知，可她给我的信却让我感动了很久。
医院病房里灯光昏黄。屋子里很静，心电图的嘀嗒声很清晰，跳动着生命的声音。我的心情却不能平静。方晓珂写给我的信很长，密密麻麻五页纸。根据扉页上的泪痕可以推断，她写信的时候在哭。
虎子：
请原谅我这样懦弱地离去，把三个孩子成长的沉重负担留给你。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大脑是清醒的，以下所有的文字都是真情实感。死亡，或许是我此刻最正确的选择。虎子，你是大海的好战友、好兄弟。梅雨婷是我的战友，好朋友，亲姐妹。我不能因为我的存在，让你们一对痴痴相爱了多年的情侣就这么分开。战争没有爆发之前，我和顾大海每天都在为你们祝福。我羡慕你们纯真的爱情，也相信这样的爱情应该有一个很好的结果。我渴望这样的爱情，在我短暂二十九年的生命里，我经历了几次婚姻，可到今天我也没有找到我想要的那种爱情。
我要的爱情就像你和梅雨婷那样，英雄美女，浪漫缠绵，到死都让人羡慕。
第一次婚姻的时候我才十九岁，男人就是那个大我将近十岁的财务助理，他英俊，潇洒，据说在对印反击战的战场上还是个英雄。我从小就敬慕英雄。我们一家，在红军时期出现过英雄，我的爷爷牺牲在长征途中，我的父亲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他是一位营长。我父亲死的那年，我才一岁，据说他在金城反击战时被美国人的飞机给炸成了碎片。我十五岁被送到部队学习舞蹈，演样板戏，更是敬佩戏里的杨子荣。那时候，我就想，找一个像杨子荣那样的英雄。遇到财务助理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遇到了杨子荣，见面没多久，我们就结婚了。结婚以后，我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杨子荣的英雄气概，自私、小气、还女里女气的。他说他打过印度兵，立过战功，可生活中，他的一言一行压根和英雄不沾边，我大叫一声，他吓得就打哆嗦。生活过得无滋无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