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周凤菊从老家回来了，跟方晓珂闹着要带走顾四方，两个人吵吵嚷嚷地闹了好几天。顾大海的这个老母亲有些糊涂，明知道她跟方晓珂讲不出什么道理来，还整天絮絮叨叨地讲。我问她，你带走顾四方怎么养他，能不能给他一个好的教育，好的前程。周凤菊气呼呼地回答说，他是我们顾家唯一的根苗，哪怕将来留在老家当渔民，他也是我们老顾家的根。我说，没有人说他不是顾家的根，他血管里流着你们老顾家的血，谁能改变得了，他能留在城市里为什么还要回到岛上去当渔民，他留在城里好好读书，他将来上了大学，有了出息不还是你们老顾家的荣耀，别人能和你抢了去。周凤菊嚎啕大哭说，她一个疯子，能养出什么样的孩子来，她这样还不是把我们老顾家的一根苗苗给毁了哇。我说，你也留在城里，我养着你，你看着我养大老顾家的三个孩子，你看他们是不是姓顾。
周凤菊停住了哭，一脸严肃地问，虎子，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养我，那你的亲娘谁来养。我的眼泪也来了，带着哭腔说，你们我都养着，你们都是我的亲娘。我害怕周凤菊无休止地闹腾方晓珂，就让她搬进了方晓珂原来的单身宿舍。为她添置了一套锅碗瓢盆，买了柴米油盐，让她一个人单独过。晚上，母亲忙完家里的活儿，到那里跟她一起住。
消停了周凤菊，我却又迎来了最棘手的一件事。百万大裁军裁掉了本来情绪就不稳定的方晓珂。听到这个消息，方晓珂无助得像个孩子。她15岁走进部队，就没有想到有天还会离开。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虎子，你去找找军长，我不想走，部队就是我的家，离开部队我就没有家了。”我抱了抱她，拍着她的背说：“晓珂，你别激动，有我在，你就有家了。”
2
方晓珂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病退，二是转业。病退当然好，部队完全保障。但冯思琪说，方晓珂的病构不成精神疾病，充其量也就是心理问题。那个时代，心理问题是评不了残废的，评不了残废就办不了病退。留下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转业。冯思琪说，其实转业也不是什么坏事情，换个环境，或许她的病也就好了，只是，这个坎迈得有点儿大，我害怕她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她的身边不能离人，要是再出现割腕的事情就糟了。
偏巧这个时候我接到了军里调我去侦察处任处长，主抓整个R军的侦察兵训练。我只能暂时把方晓珂托付给了冯思琪，等军里落实了住房我就把一家人接到军里去。冯思琪看了我一会儿，说，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临行前，我觉得我得找方晓珂好好谈谈。尽管她的心灵很脆弱，但很多事情，她必须要独自面对。那个午后，我把这个情况跟方晓珂说了。这一次她没有闹，一个人愣愣地坐在窗前一句话不说，下午上课的号声响过之后，她说了一句话：“你走吧，别担心我，我转业。”
方晓珂转业到R军驻地附近市里文化局下属的歌舞团，事业干部编制，定了副科级编导室的副主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这个歌舞团在全省范围内很有名，经济效益也算不错，方晓珂进去的时候费了些周折，这件事，我找了军长马德胜，这是我求他唯一办的一件私事。马德胜找了省里文化厅厅长批了条子才办成的。
我带方晓珂去歌舞团报到，意外遇到了朱百川。他副团干事转业到歌舞团任党委书记，分管歌舞团的人事。见了面，他还是那副不阴不阳的德性，边境线上，我揍伤了他的颈椎，他看人的时候脖子习惯性地有些歪。见到省里厅长批的条子，他笑着对我和方晓珂说：“既然能找到厅长批条子，怎么不去省里的歌舞团，我们这个小庙，屈了方大美人儿了。”他这个人就是怪话多。我也笑着说：“朱书记，都是战友，晓珂在您这儿，您多照顾，多批评。”朱百川哈哈笑着说：“这个自然。”
办完手续，我想离开，可朱百川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说，别急着走，咱们聊聊，半年多没见一个单位的人了，咱们聊一会儿。我对方晓珂说，你先下楼到车里等我一会儿，我和朱书记再聊一会儿。方晓珂看了一眼我们俩不放心地对我说，你快点儿啊。朱百川看着我送方晓珂出门，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都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还这么水灵。我回头凑近朱百川说，说什么呢？朱百川尴尬一笑说，我说，小方一点儿都不显老。我说，还不到30岁呢，怎么显老。朱百川话题一转对我说，你也不显老，我听说，你都提处长了，进步够快的。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我听说了朱百川因为转业，大闹过军政治部主任办公室的事。他不愿意走，他说他在前线立过功、受过伤，攀比了一大圈儿留下来的人。我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可笑，边境作战，他一枪没放，一个敌人没杀，回来给自己评了个三等功，甲级三等残废。这就是朱百川。
看着我一直不发话，朱百川又把话转到了梅雨婷身上。我敷衍了几句，就准备告辞离开了。朱百川站起身来跟我握手，送我出门时说：“真感谢你那一顿揍，我立了功，评了残，要不然，我得和那些副团职干部进工厂，我不喜欢进工厂，那儿没有我的广阔天地。”我说：“那是，我们朱书记可是政治家，阶级斗争的幸运儿。”朱百川哈哈一笑说：“还是你了解我。”
3
出了歌舞团的办公楼，我带着方晓珂去了歌舞团团长设在排练楼的办公室。团长是个50多岁的女人。她看了方晓珂的简历，又看了方晓珂本人，很满意。歌舞团刚刚把戏剧团合并过来，不缺编剧、作曲和表演，缺的就是舞蹈编导。她让方晓珂做几个舞蹈动作给她看看。偌大的舞蹈排练厅里，方晓珂脱掉了上衣，露出了凹凸有致的优美线条。平转、大跳、前桥、后桥……她一连做了很多个舞蹈动作。方晓珂忘我地跳着，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找到了自己的天地。此刻，我被眼前的方晓珂震惊了。她柔软、飘逸的身姿，美轮美奂的舞姿让人陶醉。方晓珂收住动作，老团长兴奋地鼓掌。她说，她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舞蹈演员了，这样的舞蹈可以直接搬到舞台上去演。方晓珂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她有些结巴地问：“真的，我真的还可以上台表演吗？”女团长笑了笑：“只要你可以，没有人阻挡你。”回家的路上，方晓珂很高兴，粉白的脸上因兴奋泛起了少女般的酡红。
方晓珂似乎找到了她的青春，她接连排练了几台大型歌舞晚会，赢得了地方领导的赞誉。她开始注意饮食，减肥，练功，保持好的身材。我好像一下子又看到了数年前的那个青春四溢、活力四射的方晓珂。她走路的时候，挺胸提臀，昂着脖子像只舞蹈的天鹅，脸上更是一扫往日的阴晦低迷，始终洋溢着自信。那年劳动节的演出，她邀请全家和冯思琪去看了。她在新编歌舞剧《朝阳沟》中扮演了女主角，民族舞蹈中还加了芭蕾动作，她的舞姿优美，不时博得阵阵掌声。看着她活得很好，我心里很是安慰。很多次，我对着顾大海的遗像在心里默默说，兄长，你放心吧，我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4
我家搬到了军里三室一厅的房子。我的母亲和顾大海的母亲一间，方晓珂带着顾四方一间，我和顾晓、顾珂一间。我亲自动手为顾晓和顾珂打了一架高低床和两个小书桌。屋子里显得有些拥挤，我只好在靠阳台的地方搭了一张折叠床，晚上铺上去，早晨再折起来。七口人挤在一套房子里，显得有些拥挤，但很热闹，一天到晚笑声不断。只是经济有些拮据，我的工资196块8毛7分，方晓珂的工资100来块。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合起来，养三个孩子还有两个老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单靠方晓珂的那点儿钱，养一个孩子都吃紧。
秋天的时候，方晓珂兴高采烈地给我打电话说，歌舞团在市里给她分了一套房子，让我过去看看。我开着北京212吉普去歌舞团接她。她穿了一件碎花连衣裙，戴着一顶遮阳帽，亭亭玉立地站在歌舞团的门口跟下班离去的男男女女打招呼。裙子很得体，把她曲线优美的身体包裹的凸凹分明，成熟女性充满诱惑的美瞬间呈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招呼她上了车，一股清香从她身上袭来，她还洒上了香水。一路上，她兴奋地说，她们歌舞团刚给香港代表团演出了一场歌舞晚会，领队的香港人送了她们每个女士一瓶法国香水，她就试了试。她问我，香水香吗，好不好闻，我说，好闻。她拢了拢头发，把脑袋靠在车座背上，幸福地唱起了歌。她唱的是《甜蜜蜜》。声音很轻柔，但曲调很优美。
5
房子坐落在市中心的繁华地带，是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旧公寓，两室一厅，没有卫生间。许是很长时间没人住了，墙体很脏，天花板也开始掉皮了。方晓珂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说：“早晚要分开的，就怕在一起住的时间长了，分开的时候孩子们不适应。”说话的时候她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声音轻柔而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一瞬间明白了方晓珂的意思，轻轻地揽住她的肩膀说：“我答应过你，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一辈子都做一家人。”
方晓珂羞涩地低下头说：“这样的话，梅雨婷更看不起我了。”我说：“我们好好地活，管别人看得起看不起，嘴在别人身上长着，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一下子就把方晓珂抱住了，她也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了我。就在抱住方晓珂的那一刻，我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说，别了，梅雨婷，虽然我还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你，可我注定要一辈子抱住这个女人，因为她是顾大海三个孩子的妈妈，没有她，三个孩子就没有家。
方晓珂的唇在寻找我的唇。她的嘴唇柔软、细腻、带着一股薄荷的清凉。方晓珂饱满的身子挤压着我。和她熟练的接吻相比，我显得有些笨拙。她的舌头灵巧地旋转在我的双唇之间，舌尖撩拨着我的欲望。事后，我想，那一刻，我跟一个我不爱的人接吻，竟然丝毫没有了羞耻感。我们亲吻得是那么的投入，世界虚无成无边的海，只留两条鱼在用嘴诉说。我们在那栋破房子里逗留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亲吻，抚摸，诉说，用肢体抒发着情欲。方晓珂紧紧地投入到我的怀里，像是要把她的身体钻到我的身体里去。她仰着脸，嘴唇贴着我的脖子，咬着我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我要做你的妻子，你的女人。”我一遍遍地吻着回答她：“我们结婚，我们好好地生活，让我们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地生活。”可是此刻，在我的心底深处，梅雨婷正撕心裂肺地哭泣。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可在我心里比爱情沉重的东西太多太多。我的爱情沉没在冰山之下，深渊底层。我和我过去用生命珍惜的人已经完全撕裂了。面对这样的情欲，我的情感是混沌的，过去的一切被背叛、被拆散、被碾碎。夏日的空气，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暧昧。望着人生新的希望在方晓珂的眉梢、瓷器般的面孔蔓延开来，还要漫无边际地延续下去，这样，我觉得就足够了。一个人活着的价值就是让别人过得更好。我觉得这样过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至今也不清楚我和方晓珂的婚姻有没有爱情。应该说，感情还是有的，而且很深。就当时而言，这种相互依存的情感超越了爱情和情欲。
龙
1
我得知林中虎和方晓珂结婚的消息是深秋的一天。
那天晚上，冯思琪很晚才从外面回来。她随着我的母亲尚玉婷调到了军部附近的中心医院，26岁就任了外科门诊的主任。
我在客厅里看书，看着她满脸酡红地进屋就问她：“到哪儿去疯了，这么晚才回来，还喝了酒。”冯思琪的酒没少喝，身子沾着沙发就躺下了，嘴里只冲我喊：“马天龙同志，请给我倒一杯水。”这丫头，自从边境作战回来就不再叫我龙龙哥哥了，常常直呼其名。刚开始有些不习惯，慢慢地觉得，她要是再喊龙龙哥哥还真有些肉麻。我一边给她倒水，一边问她：“去哪儿喝这么多，你这如花似玉的身姿，也不怕小流氓打你主意。”冯思琪喝了口水说：“我倒想让小流氓打我的主意呢，怕他们没那个胆儿，告诉你吧，今天晚上，老虎哥和晓珂姐结婚，我一高兴，就喝多了。”我吃了一惊，就问她：“林中虎和方晓珂结婚，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冯思琪傻呵呵地笑着对我说：“傻了吧，就今天晚上，只请了内部几个人吃了顿饭，你又不是内部人，凭什么告诉你啊。”
边境作战回来，冯思琪暗恋林中虎已经成了她嘴上公开的话题。冯思琪说，她将来找男人一定要找林中虎这样的，帅气、儒雅、坚韧，有匹夫不可夺其志的男子气概。
冯思琪上楼了，我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我第一个想法是给梅雨婷打个电话，可电话拨通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讲，倒是梅雨婷说话了：“你不用告诉我了，林中虎和方晓珂结婚了。”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我以为她会很悲痛，可梅雨婷说话的时候很平静，有点儿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我突然觉得这个时候打电话是何等的愚蠢，这样会给梅雨婷造成我幸灾乐祸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