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仪仗队护送着国旗威武雄壮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低沉的英国国歌响起,米字旗缓缓下降。庄严地国歌声中,鲜艳的五星红旗和紫荆花旗冉冉升起,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马德胜站起身来,两眼紧盯着电视屏幕,一眨不眨,两行热泪顺着苍老的面孔流下来。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塞着什么,突然,他脑袋一歪,直挺挺地倒在了沙发上。冯思琪快步跑到沙发边,一边呼喊着一边挤压着他的胸口。他昏迷了,他听不到我们大家的呼唤。
救护车把马德胜送进了医院的急诊室。冯思琪让林中虎火速带着自己的车去接尚玉婷。马德胜大面积的脑梗已经涨裂血管,生命危急。这样的手术,冯思琪曾经为病人做了不少,可是让她亲手为她可亲可敬的父亲做手术,她下不去刀子。她怕一刀不慎会留下一生的遗憾。
几个小时后,尚玉婷一脸严肃地出了手术室。
冯婉茹急切地问她:“老马怎么样了?”
尚玉婷摇了摇头说:“等等看吧,我们听天由命,都已经七十多了,早晚都会有这一天。”
尚玉婷喃喃地反复说着,一步一步,十分艰难地朝着走廊外面走去。此刻,她的心情极其沉重。生生死死一辈子,吵吵闹闹一辈子,恩恩怨怨一辈子的冤家马德胜就要离她而去了。我陪着她在医院院子的长椅上坐下来,她仰靠在椅子背上,望着天空久久不说话。此刻她太需要安静了。我想,如果那一天她不在延安河边上遇到那个骑着白马挎着盒子枪的男人就好了,那样,或许她的生命会是另外一种光景。尚玉婷悲伤地摇着头,像是无限眷恋,像是无声哀鸣,又像是扼腕叹息。此刻马德胜的大脑已经死亡一半了,他只能躺在哪里,毫无知觉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死与不死没有什么两样。他根本不会明白尚玉婷此刻极其复杂的情感。
4
马德胜住院的第五天,我的姐夫吴向东来了,确切地说,吴向东已经不是我的姐夫,他和马思萍离婚了。他来的时候正好轮到我值班照顾父亲。离婚手续是半个月前办的,他们一直瞒着马德胜。吴向东是马德胜亲自挑选的女婿,这辈子,他为太多人做了主。吴向东独自一人在马德胜床前坐了很大一会儿。后来,我在房门外听到了他沉闷的哭声。他说:“军长,我没有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我不能一辈子照顾您的女儿马思萍了,我们离婚了,如果您能听到,我想对您说一声,对不起了。你是那么看重我,我却总让你失望,从越境作战的失利到我和萍萍婚姻的失败,我总是辜负您,可有一件事,我永远不会让您丢脸,我永远会记住你的一句话,不贪财、不贪色、不做贪官,为公心、为百姓、要做公仆。”说完这一席话,吴向东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走了。
吴向东和马思萍虽然结婚了很多年,孩子也快要上高中了,两个人在一起心里却像是中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似的。马思萍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把他摆到最重要的位置上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吴向东职务的升高,两个人心里越来越纠结。吴向东搞不明白,一个堂堂的副市长在马思萍的心里竟然还不如一个附庸风雅的诗人罗名渊。我曾经问过吴向东这是为什么。吴向东长叹一口气,他朗诵了罗名渊曾经写给马思萍的一首新诗作为婚姻的道别语:“谁说年轻时代不懂爱情,初恋的烙印永远不会随着时光流逝,哪怕有一天肉体化为灰烬,两颗相爱的心依旧会一起共舞……”
罗名渊这个该死的诗人,到现在还没结婚。他的存在一直是马思萍打不开的心结。
望着吴向东远去的背影,我的内心一阵悲凉。初恋,就是这么的玄妙,它导演了太多的婚姻悲剧。林中虎和方晓珂,吴向东和马思萍,下一个应该轮到我和梅雨婷了,我们的婚姻其实也已经名存实亡。第二次作战前的举办的婚礼,只不过是梅雨婷给予一个即将踏上疆场,生死未卜的青年军官的一种心灵安慰,我得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女军人对自己战友的悲悯之心。
5
新婚之夜的梅雨婷,爱情的心已经死去了,她的肉体,她的情欲也都随之而去。她把纯洁的肉体给了我,纯洁的心灵早已经脱壳而出,在她浪漫虚幻的世界里和她相爱的人翩翩起舞。这样虚幻的交融,不会因为林中虎的再次结婚而被剥离。梅雨婷的爱情停留在风花雪月的那些年。我决定向梅雨婷提出离婚。
冬天的时候,梅雨婷回来了一趟,她同意了我的离婚请求,我陪她在我父亲床前站了足足半个小时。离开的时候,她泪流满面地深深鞠躬。我知道她想说很多愧疚的话,可马德胜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只有心跳,没有知觉。
然后,我们去了当地的民政局。办完离婚手续走出门,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开始降临。
梅雨婷对我说:“我知道,这些年来对你不公平,可是我的心已被塞得满满的,根本装不下任何人,天龙,对不起,我给不了你我的心。”
我望着满天的飞雪长叹道:“我明白,什么时候你把心里的东西掏空了,有了位置,你就回来,把我装进去。”
梅雨婷没说话,莞尔笑了。这是我看到梅雨婷最舒心的笑。我也微笑着跟她握手道别,雪越下越大了,大街上的人很少,我默默地行走在洁白的雪地上,蓦然回首,我和梅雨婷留下的足印很快被飞雪抹了。明晃晃的世界,天地竟然如此宽广。
虎
1
这个冬天我休了假,带着冯思琪和一岁大的儿子林曦探望我的父母和我的英语老师姚翠玲。从黄土路上下了车,冯思琪一直背着孩子。我几次让她把孩子放下来,她就是不肯。干燥的冬天,此刻却灰蒙蒙的,北风吹着萧杀的丛林,呼啸着从远处传来,一阵接着一阵。山沟里的弹药库终于到了,一座青灰色的建筑就在眼前。
我和冯思琪一走进弹药库的院子就被眼前融洽和谐的场景给吸引住了。避风的场棚里,熊熊的一堆火烧的很旺,三个人坐在火堆边烤火。我们老家那里,叫烤大火。乡下没有什么娱乐,冬天到了一群人围着火堆吹吹牛,聊聊天。一场大火从点燃到熄灭,加不加柴火,随着交谈的兴致而定,有时候,聊得投机的人会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他们在火堆里埋上红薯,火堆上放上炒锅炒豆子,或者干脆把猎取来的野兔架在上面烤,火堆上还烧着水或者温着黄酒,喝着,吃着,聊着,日子恬静安逸。大火也能从早晨一直燃到深夜,直到人走火熄。我童年冬天的时候,武德元就会坐在火堆边讲他曾经历过的战争和那些战中的人和故事。
红彤彤的火光里,母亲正在给姚翠玲梳头。继父蹲在一边像逗孩子一样跟姚翠玲说着话。姚翠玲一会儿仰着脸看着母亲,一会儿看着武德元,咯咯地笑。她被照顾得很好,绛紫色崭新的鸭绒棉袄,青灰色的棉布裤子,脖子里还围着一条红围巾。她头发乌黑光洁,火光里白皙的脸庞像是涂抹了一层粉红的胭脂,比我的母亲段腊梅还要年轻。
姚翠玲这身打扮原本是冯思琪入冬前给母亲买好邮寄回来的,此刻却穿到了姚翠玲的身上。那天,冯思琪邮完包裹回家才告诉我。我照着样子又买了一套,放在旅行包里带了回来,在我的心里,姚翠玲同样是不可割舍的亲人。
我和冯思琪都不忍心打断这样温馨的情景。这时候,我的儿子林曦一声欢呼把他们惊动了。他高兴地拍着小手对背着她的冯思琪说:“妈妈,下雪了,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大片的雪花在青灰色的天空中飘飘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