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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天曾长城他们要走了,沈天涯没有忘记祝村长那个报告,跑到曾长城的套间里,把报告给了他。

曾长城在报告上看了一眼,问沈天涯:“这点小钱,你们处里解决不了?”沈天涯说:“处里的资金主要掌握在徐少林手里,而且昌都财政这个样子,要个三两万的还行,多了不好办。”曾长城又问道:“这个报告对你很重要?”沈天涯说:“不瞒你说,是我老婆二舅村里的。她从小没了爹妈,是这位二舅带大的。”

曾长城心里有了数,笑道:“你也是妻命难违。为了你们的爱情永不变色,我就成全你吧,给你戴个帽下来。”把报告装进了包里。沈天涯说:“那我代表二舅和祝村长感谢你的大恩大德了。”曾长城说:“别油腔滑调。”

接着,曾长城又特意告诉沈天涯:“欧阳鸿为昌都市减免赤字和增加定额补助资金的事,到我房间里谈了半个小时,我顺便说了你的事。”沈天涯明知故问道:“我的什么事?”曾长城说:“还能有什么事?不就你的职务问题?我把话挑明了,马如龙既然回来工作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位置空在那里,像你这样的人才摆着不用,也是一种浪费嘛。”

本来曾长城下来前,沈天涯就想托他在欧阳鸿那里说句话的,曾长城在昌都这几天,见欧阳鸿几个都绕着苏副局长打转,无暇顾及曾长城,沈天涯估计曾长城也难得跟欧阳鸿说上话,说了人家也未必当回事,就放弃了原先的想法。倒是曾长城对沈天涯心有所系,主动替他说了话。沈天涯很清楚,有人说话与没人说话是完全不同的,尤其是在曾长城这样位置上的人说的话。

沈天涯心生感激,说:“你的话,欧阳书记会放在心上吗?何况处里重新分工时,傅尚良就对徐少林有所倾斜。”曾长城笑道:“傅尚良还归欧阳书记领导嘛。当然欧阳书记的话说得策略,他说预算处长这个位置特殊,已有不少人找过他了。不过他又表示,他会尽量尊重省厅预算局的意见的。”

财政局这样的权力综合部门,是一个充满变数的地方,人事关系向来十分敏感,今天难料明天的事,当领导的也不好把话说得太死。沈天涯便说:“欧阳书记能把话说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曾长城说:“是呀,领导也有领导的难处。不过你放心好了,只要苏副局长呆在预算局,预算局说句话就会有人愿意听。”

曾长城这话很有意味,沈天涯是听得出来的,不免有些激动。也不挑明,只说道:“有你在上面关照着,事情还是好办的,现在的事怕就怕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曾长城就笑起来,说:“你知道寡妇睡觉,上面就一定没人?”

正说着,于建国和谷雨生也到了,来给曾长城送行。

出发时间已到,几个人跟着曾长城,一起走出套间。欧阳鸿顾爱民和贾志坚三个已经众星捧月般紧拥着苏副局长,从另一个方向缓缓走了过来,罗小扇则提着苏副局长的行李在后面跟着。

门前的坪里,开道的警车已候在那里了,车顶的彩色警灯不停地旋着,煞是显眼。好几个市委常委也来到了坪里,一见苏副局长露了面,立即笑容可掬地朝她奔过去。苏副局长俨然大领导的派头,跟大家招招手,点点头,这才上了车。各位常委也赶紧钻进自己的车子,依次出了宾馆。

一直到几天前迎接他们的昌都边界上车才停下来,大家纷纷下了车。常委们立即走到苏副局长前面,争先恐后跟她握别。沈天涯注意了一下苏副局长,她脸上始终保持着适度的笑容,显得很有风度,仿佛是受过专门训练似的。

好不容易松开最后一双手,转身准备上车,苏副局长忽见罗小扇被那些常委们挤在外边,近不了身,便扒扒众人,向她招招手。众人知道苏副局长的意思,忙让开一条缝,让罗小扇挤了进来。苏副局长亲切地搂住罗小扇的肩膀,真诚说道:“小扇,这几天多亏你鞍前马后,半步不离,大姐表示感谢啦!”罗小扇忙说:“哪里哪里,这是我的工作嘛。”苏副局长说:“今后公事也好,私事也好,到了省城,就给大姐打电话,大姐陪你逛街说话,啊?”罗小扇点点头,说:“我会的。”拉着苏副局长的手,将她送进车里。

此情此景让周围的大男人们深为感动,都说苏局好讲感情和义气的,值得大家好好学习。沈天涯也觉得这个苏副局长可能是在李副书记身边见多识广了,处事很周到,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颇有大领导夫人的风采。

在车里刚坐稳,苏副局长又礼貌地按下车窗,抬手向外摆了摆。便有好几双大手自觉不自觉地朝车窗伸了过去,欲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当然还是靠得最近的欧阳鸿再次得了先机,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捞住苏副局长的手,诚挚而轻重有度地摇起来,一边动情地说:“苏局,感谢您这次前来昌都指导工作,以后常来走走,昌都人民欢迎您!”苏副局长说:“一定一定。”

欧阳鸿还是不肯松手,又补充道:“回去代向李书记问好,说欧阳非常想念他。”苏副局长又点点头,说:“我记住你的吩咐。”欧阳鸿这才满意了,放开苏副局长,把手扬起来,说:“那苏局走好,走好,啊!”

苏副局长他们的车启动了,开远了,后来又转过弯,踪影都不见了,欧阳鸿那高扬的手还在空中挥着挥着,忘了放下。

回到市里后,顾爱民贾志坚等常委领导各自忙去了,欧阳鸿又把几位召到自己办公室,就下步如何进一步加强跟财政厅的联系,做了重要而具体的指示。他高兴地说:“这次曾局和苏局在昌都期间,你们的接待工作做得很不错,我代表市委感谢你们!为适当核减昌都财政赤字和增加定额补助指标的事,我除在汇报会上作了重点汇报,会后又分别找了两位局长,他们都答应得很好,表示回去就向厅长汇报,争取下次调整政策时,将昌都市作为重点扶持对象考虑进去。当然,我们不能坐等省里政策下来,必须争取主动,把工作做在前面,多到厅里请示汇报,联络感情,尽可能多地解决些问题。”

欧阳鸿的话对傅尚良无疑是一支强心剂,他当即表示一定把此事落到实处。告别欧阳鸿,回到局里,傅尚良就立即主持召开了党组扩大会议,将这次曾苏两位局长到昌都考察财政工作的情况简单做了汇报,接着把欧阳鸿的话原原本本传达给了大家,在此基础上,研究出了一套赴省财政厅请示汇报加强联络的切实可行的方案,并拨出专款,让沈天涯带上相关处室人员,携款赶往财政厅开展攻关活动。同时要求各处室组织干部职工,结合本职工作实际,认真学习,全面领会欧阳书记的指示精神,以此为工作指南,为昌都市财政工作上新台阶,做出应有的贡献。

贯彻学习欧阳书记指示精神的活动在财政局开展了整整一个多星期。活动结束后,局办公室把活动情况写成简报,寄发给各县市区财政局,同时,傅尚良还跑到市委,亲自给欧阳鸿也送去一份,一并将组织精兵强将赶赴财政厅开展活动,进一步加强跟财政厅的感情联络的情况也作了汇报。欧阳鸿非常高兴,对傅尚良大加赞赏,以后多次在常委扩大会等公开场合表扬财政局,说各部门各单位如果都像财政局一样,政令通畅,反应迅速,处处以党和人民的事业为重,那么昌都市的工作早搞上去了。

据说那天欧阳鸿当面肯定了傅尚良几句后,还特意提到了沈天涯的事情。所以傅尚良出了欧阳鸿的办公室,就打了刚从省财政厅回来的沈天涯的手机,要他晚上到他家里去一趟。沈天涯心头一阵窃喜,连感谢傅尚良的话都忘了说,傅尚良挂掉电话好一会儿了,他的手机还捂在耳边。

晚上早早吃了饭,沈天涯就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叶君山见他两手空空,就说:“甩着两只手到领导家里去,不显得你不懂世情?”沈天涯站住道:“是傅局长叫我到他家里去的,用得着吗?”叶君山不跟他理论,从卧室里提来那两瓶医院财务处发的酒鬼酒,塞到沈天涯手上,把他推出了门。

来到楼下,沈天涯又犹豫了,不知是提着酒好,还是不提好。他总觉得提着东西到领导家里去不自在。在他的骨子里,领导尽管职位比你高,工作归他领导,但人格上却是平等的,不存在谁要依附谁的道理。沈天涯也懂得这样的想法放到当今社会里,有些过时和可笑,抱着这样的想法在机关里混,那是很难有出息的。可他就是没法完全改变自己,为此他经常感到无奈,不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

这么矛盾着来到门口,本来招了部的士要走了,鬼使神差,沈天涯又缩回去,开了宿舍楼下的煤屋,把两瓶酒搁到了门后。

敲开傅尚良的家门,里面站着傅夫人。傅夫人姓林,在一所中学当老师。沈天涯没喊她林老师,而是甜甜地喊了她声林姨。林老师高兴地说:“小沈你好久没到我家来了,老傅可常在家里说到你呢。”把他请到沙发上坐了,又端上茶水,递到他手上。

傅尚良上班时是没法静下来看东西的,此时正在书房里阅处从局里带回来的材料和内参什么的,听见沈天涯的说话声,就出了书房。沈天涯喊着老板,欠了屁股要站起来,傅尚良过来按住他,在对面沙发上落了座,说:“天涯,到了家里,你就别那么拘谨嘛。”

沈天涯心头热了热。傅尚良这可是第一次用“天涯”两个字喊他,平时包括以前到他家里来送材料,他总是沈处长沈处长地喊得很正规。领导对你一向正规,忽然不那么正规了,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信号哪。

林老师没有立即走开,还陪着说了几句话:“小沈,老傅常说你是局里的才子,拿起笔来能写出好文章,端起算盘来能算一笔好账,综合协调能力也强。”沈天涯不好意思地说:“老板这是鞭策我,我做得还很不够。”

林老师夸奖沈天涯的时候,傅尚良没说什么,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像是在认真听着他们的话,又像是什么也没往心里去。林老师又说了几句褒奖沈天涯的话,知道傅尚良要沈天涯到家里来,肯定有事,便打声招呼,起身去了内室。

客厅里安静下来。沈天涯先汇报了去财政厅活动的情况,傅尚良做了充分肯定,然后说:“马如龙病后,我看预算处的工作并没受到太大的影响,你和徐少林配合得很好嘛。”沈天涯说:“这是因为有老板您的严格要求。”傅尚良说:“我也没怎么要求你们,是你们素质高嘛。”沈天涯说:“老板这是过奖了。”傅尚良说:“也不是什么过奖,而是事实。”停停又说道:“当初我把处里实质性的工作分配给徐少林,而让你去做一些外围工作,你知道我这是为什么吗?”

沈天涯感到很意外,没想到傅尚良会主动提出这个敏感话题。沈天涯说:“我倒没觉得我那是外围工作。都是处里的业务,哪样都少不得,都是要人去做的。”傅尚良对沈天涯这个态度很满意,说:“对工作就应该是这个姿态。你不知道,当初我是有意要这样冷落你的,看你有何表现。你到底没有让我失望。”

沈天涯又是一惊,心想幸好当初没跳出来跟徐少林对着干。可转而又想,傅尚良这是不是自圆其说,拿这话哄他呢?正这么自忖着,傅尚良又开了口,说:“相反徐少林却让我感到痛心,不但没给我补台,还拆我的台。”

傅尚良说的是徐少林在办理劳动大厦拨款时弄出来的矛盾。但平心而论,这事也不能完全怪徐少林。沈天涯不好多说什么,说:“我看徐处长办事还是挺能干的。”傅尚良手一甩,说:“不说徐少林了。”然后望着沈天涯,说:“今晚叫你来,也没别的事,只有一句话要跟你说,就是你要有思想准备,我可能会给你压压担子。”

今晚沈天涯就是来听这句话的。

他也知道傅尚良让你上他家里来,就是要跟你说这句话。但当这句话从傅尚良嘴里冒出来时,沈天涯还是激动不已了,整个身子仿佛就要从沙发上弹起来似的。他望着傅尚良的下巴,轻声说道:“感谢老板的栽培了!”

又说了些别的事,林老师从内室走了出来。沈天涯见傅尚良要说的话已经说了,时间也不早了,就起身准备告辞。林老师像是想起了什么,要沈天涯等等,进屋拿出一样东西来。

原来是一双皮鞋。林老师说:“这是今年春节期间上海一位远房亲戚回乡探亲,送给老傅的远足牌皮鞋,老傅觉得秀气了点,也就没穿,我看了看小沈你脚上的皮鞋,大小跟这一双差不多,保证你穿上舒服。”

沈天涯没穿过正宗的上海远足皮鞋,只知道这种皮鞋如果是正规厂家生产的,价格不菲,一双少则五六百,多则一千多,拿着不高的工资去买这样的皮鞋的人不多,最多拿一两百元买些冒牌货,提一下洋气。而且沈天涯今晚是空着一双手进的屋,现在林老师要送他这么高级的远足皮鞋,就有些受宠若惊,他赶忙摇手,不肯接受。林老师佯装生气道:“你这孩子,这不是见外了么?”

听林老师说出“孩子”两个字,沈天涯心头不觉就暖了一下。又听傅尚良也在一旁说:“林姨一片好心,你就领了吧。”沈天涯这才将皮鞋接到手上。

也是为了表示感激之情,沈天涯当即就把皮鞋从鞋盒里取出来,坐到凳上试穿起来。林老师非常高兴,一旁端详着,说:“很气派嘛,感觉怎么样?还合脚吗?”

有道是鞋子合不合脚,自己最清楚。沈天涯一双脚塞进鞋子后,就知道明显小了,像肥羊拱进了鸡窝。沈天涯却还不好如实招供,忙说:“合脚合脚,非常合脚,做鞋的人像是量着我的脚做的一样。”林老师更加得意了,说:“那你走两步,给林姨看看。”

没法子,沈天涯只好站起来,朝前挪了两步。一双脚像是塞进了钢制的夹板,疼得他浑身发麻。但他还不能表露出来,暗暗咬紧牙根,装模作样在地上走了两个来回,差点就歪到了地上。林老师特别满意,说:“看你穿上这双鞋,帅气多了,像个白马王子。”沈天涯就讪讪地笑,说:“感谢林姨!”

估计表演够了,就要坐下去换回自己的旧鞋,林姨却还不让,说:“不用换了,就这样穿回去吧。”一边把旧鞋塞进那只空出来的鞋盒里,递到沈天涯手上。沈天涯叫苦不迭,只好硬着头皮,向门口走去。

出了门,沈天涯就走不动了,头上冷汗直冒。他赶紧转身,要站在门边的傅尚良和林老师进屋。偏偏两人还要看着他下楼,他只得硬硬心肠,大义凛然往楼下迈去,仿佛前面不是一级级不高的楼梯,而是万丈悬崖。好不容易到了转角处,出了他们的视线,双方又说过再见之类的话,那门才在上面砰的一声关上。

沈天涯顿时就缩到了地上,把一双脚从鞋里拔了出来,像是拔地里的竹鞭一样。

揉着脚趾,沈天涯轻声嘀咕道:“什么名牌?肯定是哪个送的假冒远足。”但心头却暖暖的,暗忖,不吃苦中苦,何为人上人?一边后悔来时,千不该万不该把那两瓶酒鬼酒扔到了煤屋里。

回到家里,沈天涯将手上所谓的远足鞋扔到屋角,说起刚才遭的罪过,叶君山笑道:“你这算是什么?换了别人,想遭罪,还没这种福气呢。”

第二天早上,沈天涯准备上班去,叶君山望着他脚下的鞋,说:“林姨送你的鞋怎么不穿?”沈天涯说:“你是嫌我昨晚的罪没受够怎么的?”叶君山说:“受够了就不受啦?傅局长或林姨见他们送你的鞋,你竟然没穿到脚上,他们会怎么想?”沈天涯思忖,也有道理呀。只是穿着那双鞋,走得到财政局吗?就说:“你是要我像古人一样削足适履?”叶君山说:“谁要你削足适履了?你不晓得想想办法?”

沈天涯也不傻,一下子领会到了叶君山的意思,说:“你拿钱来吧,我只好上一趟街了。”叶君山说:“是嘛,我怕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啰。”也不给沈天涯钱,陪他上商店买了一双大号的假远足,守着他换到了脚上。

赶到局里,同事们很快发现,沈天涯脚上穿了一双光可鉴人的新皮鞋,就围过来看稀奇。这个说:“这可是远足牌皮鞋,正牌的吧?你在哪里买的?”那个说:“远足牌皮鞋就像茅台酒,哪来那么多正牌?”还有的说:“预算处的人穿正牌远足,还是有可能的,据说有些单位就专门到上海远足牌厂家买正宗的远足鞋,送给领导和关系户。”另有人说:“也许是情人送的吧,今年的情人们不兴送玫瑰了,改兴皮鞋了。”

让大家看够议够了脚上的假远足,沈天涯才回了预算处。正好曾长城打来了电话,说:“你们从我这里回去后,我再次向仇厅长提出了昌都要求减免赤字和增加定额补助的请求,加上苏局也专门找了仇厅长,估计昌都的问题多少会解决一些吧。”

这究竟是对昌都有好处的事情,沈天涯自然也高兴,半开玩笑道:“我先代表昌都市委市政府感谢你和苏局,回头再向傅局长汇报。”曾长城说:“现在还不要张扬出去,资金方面的事情,一定要下了文,见了指标单,才算得了数的,万一落空便不妥了。”

沈天涯知道曾长城向来不会把话说得太满,说:“你办的事还有万一么?”又想想这不仅仅解决了昌都市财政的实际问题,也等于给了他沈天涯的面子,便说道:“长城,你的能量真大,我算服了。”曾长城说:“你服我干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有苏局这张王牌,许多事情就好办得多。”

听曾长城如此说,苏副局长的身影就浮现在了沈天涯脑子里。曾长城说得不错,有这个女人相佐,他还不如虎添翼?

沈天涯还顺便问了问二舅村那个报告,曾长城告诉他,年底可能有一笔农村帮困资金要通过预算局,他想想法子,挤些出来,报告上的二十万元解决可能有些困难,十万八万的估计没有太大的问题。

放下电话,沈天涯有意到七楼傅尚良办公室门外晃了晃,见里面没有外人,就溜了进去。傅尚良盯着沈天涯脚上的鞋,说:“今天就穿上了,还舒服么?”沈天涯忙说:“舒服舒服,林姨送的鞋,还有不舒服的么?”

又说几句鞋子,沈天涯就告诉傅尚良,曾长城和苏副局长已经找过仇厅长,汇报了昌都市申请减免财政赤字和增加定额补贴的事。傅尚良很满意,拍拍沈天涯肩膀,说:“天涯,这次你立了大功,我会及时把这事报告给欧阳书记的。”

沈天涯没在傅尚良那里久呆,很快回了处里。处里几位都在,沈天涯开了壁柜,拿出几本账簿,准备弄几个统计数字出来。还没翻上两页,徐少林那边桌上的电话响了。小宋他们刚才还在,这一下估计打水或到传达室拿报纸去了,只有徐少林站在窗边打手机,沈天涯便过去接听电话。

是个又嫩又甜的女孩的声音。操的一口普通话,上场就问道:“你是徐处长吗?”沈天涯觉得有些耳熟,心上就起了好奇。又见徐少林的手机还捏在手上,也就没说自己是徐处长或不是徐处长,却小声反问道:“你是谁呀?”那声音就嗲起来,撒着娇道:“我是谁徐处长都记不得了?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哪,那天晚上在我这里说得多好听,转背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啦。”

沈天涯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心中不禁一喜。正要说我给你叫徐处长,女孩又说:“我就是那个小碧呀,给你打了好几次手机,刚才还打过呢,总是占线,只好冒昧拨你处里的电话了,你没意见吧?”

沈天涯不能再听下去了,忙说:“徐处长手机就要接完了,我叫他来接电话。”放下话筒,朝还没收线的徐少林道:“徐处,有你的电话。”徐少林点点头,却仍然对着手机嘀咕着,没有立即来接电话的意思。沈天涯便补充道:“讲的普通话,可能是长途。”

这一招还真灵,只见徐少林马上对着手机说道:“有一个长途电话等着我,以后再聊吧。”关了手机,跑过来抓起搁在桌上的话筒。这样的电话,有人站在一旁多有不妥,沈天涯就知趣地绕过办公桌,出去了。也不走远,就站在门边,眼睛望着过道外的高楼,耳朵却长了翅膀,飞了回去。

开始的时候,徐少林的嗓门还有些高,带着疑问喂了两句。接下来,也不知电话那头的女孩使了什么魔法,徐少林的声音慢慢就低了下去,显得柔和了,亲昵了。最后徐少林还窃窃地笑起来,笑得有些暧昧和邪乎。

沈天涯在门外站了六七分钟的样子,徐少林那个电话才接近尾声。只听徐少林再度压低了声音,说:“好的好的好的,以后找我就打我的手机,啊?如果手机占线就发短信息,我再给你打,好吗?”

听着话筒落到了叉簧上,沈天涯才去卫生间的水龙头下将手冲湿,然后抖着一双湿漉漉的手,回到处里。徐少林脸上泛着光,眼睛里闪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沈天涯并没问他,他主动说道:“一个外省的女同学打来的。”

沈天涯心知肚明,徐少林这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感谢沈天涯叫他接了这个电话,要对他有个交代。不过沈天涯想,徐少林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他已是三十多的人了,他的同学也该是这个年龄吧?三十多岁的女人和十多岁的女孩的声音,沈天涯是个过来人了,刚才接电话时还听不出来?只是沈天涯不会点破徐少林,他拿着毛巾,一下一下地抹着手上的水,饶有兴趣地笑道:“徐处你艳福不浅嘛,还有女同学打电话来。”徐少林编故事道:“什么艳福,人家离婚半年后,又找了一个。”

沈天涯也就来了个顺水推舟,说道:“我估计你那女同学一定非常漂亮,要不你也就不会听到她又找了一个,感到如此失落了。”徐少林说:“那是我们的班花,不瞒你说,当年我确实心怀叵测过。”沈天涯说:“哦,怪不得啰。”徐少林晃晃脑袋,无奈道:“只是十多年过去了,常言女人三十豆腐渣,恐怕已是人老珠黄,惨不忍睹了。”

徐少林好像动了真情似的,沈天涯也不知他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女同学,又不想扫了他的兴,继续道:“现在各方面条件好了,女人三十正是瓜熟蒂落的时候。你知道现在正流行这样的说法吗:女人十六豆蔻年华,二十花容月貌,三十风情万种,四十风韵犹存,五十徐娘半老,六十才人老珠黄呢。”徐少林笑道:“沈处你这是宽我的心吧?”

说到女人,时间就变得短暂起来,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了。快下班时,沈天涯的手机也响了。是易水寒的声音:“游长江给你打过电话没有?他找我要了你的号码,要我也打个电话给你。”沈天涯说:“没有啊,是不是要请我喝茶?”易水寒说:“是呀,他特意买了好茶叶,明天下午请你去他家喝茶。”沈天涯说:“下午怎么行?我要上班呢。”易水寒说:“明天是周末,你上什么班?”沈天涯说:“明天就是周末啦?”放了电话,沈天涯朝徐少林笑笑,说:“好快呀,一下子又到周末了。”

徐少林想起沈天涯刚才陪他说了那么多话,有心回报他,说:“是好快呀,二十出头大学毕业,一晃就人到中年了,要不怎么叫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沈天涯说:“可不是么?人到中年万事休。”

感叹着,两人都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准备下班了。沈天涯心下暗想,自己不过随便发发感慨而已,而徐少林话里含意恐怕却深多了。他一定是觉得人到中年,以后的机会便越来越少了,必须牢牢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遇,抢占先机,早日进步。

来到门边,沈天涯的手机又响了。这回是游长江打来的,说是明天下午请沈天涯去他家喝茶。沈天涯知道游长江这是客气,让易水寒打了电话,他还要打过来。便连连道谢,表示一定准时赴约。

第二天下午,沈天涯如约去了文化馆。

游长江住在易水寒家隔壁单元,沈天涯到得文化馆宿舍楼前,易水寒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人一起钻进门道,去敲游长江的家门。游长江开了门,请两位进屋。沈天涯回自己的家都是要换拖鞋的,所以站着不动,问拖鞋在哪。游长江说:“进来吧,等会儿再换。”沈天涯没听懂,心想现在不换,进了屋还换什么?

正犹豫,易水寒在背后一推,沈天涯只得迈步进了屋。游长江也不让座,任他俩站在屋中,自己进了厨房。沈天涯打量了一下简陋的家具,发现身后就有一张木制沙发,便放低屁股坐到上面。还没坐稳,游长江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里面有一小盆热水和两只盛了清水的口杯。游长江把托盘放在桌上,说:“两位净手净口吧。”

见沈天涯没有反应,易水寒在他耳边说:“茶为草中英,性洁不可污。茶道中人饮茶之前是要净手和漱口的。”沈天涯平时口渴了,前面有茶有水,端杯就喝,哪有如此讲究?今天看来遇到真士了,只得学乖,像易水寒那样,洗手,漱口。

这一下,沈天涯以为主人该递茶水上来了,不想游长江却去开了客厅旁的耳房,请两人入室。易水寒一旁说:“天涯,今天长江可把你当成贵宾,要请你到一般人不让进的茶室喝茶呢。”沈天涯说:“我何德何能,担当得起游作家如此大礼?”游长江笑道:“不是沈处你提供素材,我写得出那篇文章么?”沈天涯说:“那是游作家你有才思嘛。”

来到茶室门边,沈天涯怕出丑,让易水寒先。易水寒也不客气,脱了皮鞋,换了门边的布底鞋,先躬身,后抬腿,迈上茶室。原来茶室里面的木地板比外面高了近尺的高度,加上门框低矮,人向上迈步时,必须把头低下去。沈天涯不知这个高门槛矮门框是否也是有规矩的,站在门边泥了一下。易水寒看出他的疑虑,笑道:“这矮门框高门槛,是要让人在进入茶室前放低姿态,先学会虔诚和自谦。”

沈天涯想,果不其然。低了头,小心往茶室迈。

茶室不大,也就六七个平方的样子。三面板壁墙上有几幅带着抽象味的蜡染画,另外还挂着一只土家族的锦袋和一只缠了红绸的洞箫。窗户不大,蓝色家织布窗帘已被主人挑了起来,可望见远处逶迤而过的昌江。

打量着茶室里朴素而淡雅的布置,沈天涯坐到了木根做成的矮几上。前面的茶桌凹凸分明,主边是用来司茶的左高右低的斜坡,中间是放置茶盅茶壶的月型平台,四周还有客人搁茶杯用的像是托盘却不圆也不方的小墩。最显眼的是主边一侧的那座弥勒佛,永远是大肚能容笑口常开的样子。把头偏到低处,才发现这只茶桌原来也是一只大根雕,六只桌脚都是骨骼暴突、弯弯扭扭的大树根,沧桑拙朴,古意深沉。

见沈天涯直将茶桌端详,易水寒又在一旁介绍道:“这是年前长江花三千元从昌永县一位根雕艺人那里购得的,可是万年黄杨老根了,若在别处,不掏个三万五万那是到不了手的。”沈天涯不免咂起舌头来,说:“想不到你们这些茶道中人还真是讲究。”

两人说话的当儿,游长江抱着一只粗大的四尺见长的老竹筒,将水倒入一只提梁铜壶里,然后坐到电炉上。易水寒又发话了,对沈天涯说:“为了请你喝茶,上午长江特意到城外的碧云山背了一竹筒碧云泉水回来。”沈天涯说:“真难为游作家了。不可用自来水将就将就?”易水寒说:“烹茶用水是很有学问的,陆羽在《茶经》里说过,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就是泉水,甘而洁,活而清,烹茶属于上品。”

铜壶里的水开始沸腾了,游长江用竹制茶匙从茶罐里撮出数匙茶叶,置于宜兴紫砂茶盅里,再去提壶,准备泡茶。经易水寒刚才那一番点拨,沈天涯已经有些开窍,知道游长江的一招一式都是有讲究的,回头又向易水寒讨教。

易水寒于茶道其实也就懂点皮毛,知道言多必失,不肯多嘴了,要游长江讲解。游长江却说:“别听水寒瞎说,饮茶靠的是心领神会,哪有那么多穷讲究?”易水寒说:“长江你别保守了,给天涯说说茶经吧,我也好再在一旁领教一回。”沈天涯也说:“是呀,我们是诚心向你讨教的。”

游长江知道不讲解几句是不行的,手里提着茶壶,嘴上说:“这茶道嘛,如果从哲学层面来说有两个层次,一是形而下的层面,一是形而上的层面。比如喝茶要有场所,茶楼茶馆茶室;要有茶具,茶壶茶盅茶杯;要有茶叶,西湖龙井天目青顶碧螺春雀舌等;要有好水,泉水溪水江水湖水井水雨水雪水等,这些都属于形而下的范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茶道的物质基础。而茶道的宗旨是要通过物质达到一种精神的高境界,这便是形而上的层面了。那么如何通过物质达到精神的高境界呢,这要通过司茶人高超的茶艺和品茶人不俗的情操两相结合来完成的。”

这通茶经讲得沈天涯似懂非懂的,他想,平时跟人喝茶,一是解渴,二是聊天,再就是附庸风雅,哪像游长江说的这么高深?易水寒大概也看出了沈天涯的心思,对游长江说:“我和天涯都不是学哲学的,长江你别说得这么抽象,讲具体点吧。”

游长江也就笑笑,说:“好吧。什么水分三等,茶有九品,今天我就不说了,单说说这司茶和品茶的事情。”然后边司茶边讲解。先高高提了水壶,往盛了茶叶的茶壶里冲水,说是丹凤朝阳。再用沸水冲洗公道杯和三只放在茶盘里的紫砂小茶杯,使公道杯和小茶杯升温,这叫关公巡城。这当儿,茶汤已经泡好,游长江便提了茶壶,先倒入公道杯,以均匀茶汤温度和浓淡,然后再往三只小杯里倒茶汤。说是倒,却不确切,而是点,三只小杯轮番点去,点上三次才点满,这叫韩信点兵。

想不到这茶道还有些学问,沈天涯甚觉有趣。望着三只盛满茶水的小杯,心想至少有一杯属于自己,伸了手捞上一杯,往嘴里倒去。游长江又开了口,说:“今天我给你们泡的是昌永绿牡丹茶,茶叶外形紧结挺直,色泽翠绿显毫,茶汤香气嫩香持久,滋味鲜醇爽口,汤色碧绿清澈。二位试试如何?”

沈天涯这才停下手中动作,将茶水喝得差不多的杯子移至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确如游长江所说。游长江这时才伸出三只手指,中指托了杯底,食指和拇指捏住杯沿,把杯子端起来,说:“这叫三龙护鼎。”

沈天涯也学样更正了手中动作,发现这个姿势确实高雅多了。这时游长江将茶杯端到鼻子下闻闻,微合了双眼,翕了翕鼻翼。良久才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一边咂咂嘴巴,一边说道:“品茶是要调动全部的感觉器官的,茶有色,要用眼;有香,要用鼻;有味,要用唇,用舌,用喉;更重要的是茶有灵性,要用心。”

说到这里,游长江复陶醉似的抿了一口。半晌又说道:“品茶也讲究茶友,独饮得神,双饮得情,三人饮得趣,多人饮得乐。”又说:“今天我们三人同饮,也是意趣多多,是一种缘分哪。”

就这样,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游长江的茶艺和茶经,一个下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沈天涯十几年如一日地呆在财政局里,天天就围着一个“财”字绕圈,哪里享过此等清福,就觉得这个下午过得很值得。

天快黑时,沈天涯和易水寒才谢过游长江,出了门,来到楼下。易水寒说:“天涯,长江真看得起你,我虽然多次喝过他的茶,可他从没这么在乎过。”沈天涯说:“我还不是托你的福,才享受到如此厚的礼遇?”易水寒笑道:“今天他可是专为你设的茶宴,以后你还要多给他提供些写文章的素材。”沈天涯说:“我知道什么是文章素材?那次不纯粹是胡侃么?”易水寒说:“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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