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夏,莞城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支援对口帮扶城市汝原的活动,汝原地区遭遇罕见水灾。募捐箱摆满莞城每一个街口,献爱心蔚为一时之风气,每捐出一份钱(当然,成人十元以上,儿童五元以上),就有小女孩发给你一张卡片,上面写着莞城因您而美丽,莞城为您而自豪。莞城市政府当局也想借助这次大型募捐活动强化市民意识,增进凝聚力,让每个捐了钱的市民都感觉到和这个城市共呼吸了一次。莞城为我自豪了两次,也为铃兰自豪了一次。同期,莞城某同业商会在会展中心宾馆召开高档次年会,遭网友曝光,声称该年会花费等同于莞城所有中小学生捐款的总额。数据也不知是怎么搞出来的。消息在网上披露以后,该商会会员纷纷退会以示抗议。李飞也借这机会在电视上出了一把风头。他跟风退会,被合浦头电视分台找来采访,问他是不是抗议年会奢侈的开销。李飞脑壳一摇,说那倒不是。他又说:“当初拉我入会时也没说清楚,等我入了会,哪想到天天都给我寄会刊和情况简报,哪有时间看?扔都扔个不赢。去年我都说了,会费我照给,但那些破东西不要再给我寄。今年他们怕是不小心印得更多,竟然给我寄两份!隔几天不清理就堆起老大一堆。搞得我实在没办法了,退了会,让他们死了这份心!”那个夏天,老关协、团市委、妇联共同出面,和教育部门反复交涉,要他们在新的学年接收所有的自闭症儿童,而此前学校仅接收三分之一的自闭症儿童。莞城电视台成立五年,同样在那个夏天,宣告结束外来电视台的垄断地位。莞城新闻时段里播出李飞的这段言论,很快被网友制成视频在本地论坛里发布,李飞获网民赠一绰号“牙察飞”。我把消息告诉给李飞,李飞很是珍视这一意外得来的荣誉,遂去工商部门注册新的品牌名“嬲察飞”,因为按照本地话的发音直译,“牙”字显然没有“嬲”字来得准确,且李飞觉得嬲字又兼有佴城特色,再好不过。工商部门认为“嬲”涉嫌脏字,该品牌名不符公序良俗,不予注册。李飞不折不挠,最后将新品牌名注册为“纽阿·查菲”。呶,这几年在佴城地区销量火爆的意大利百年家私名品纽阿·查菲,就是这么冒出来的。
同样在那个夏天,世界范围内最大的事件,当属德国世界杯的举行。所有的赛事被一根莞城产三圈牌闭路线源源不断地导入我在莞城蜗居的小房间。我的夜晚变成白天,除了香烟、啤酒和消夜食品,铃兰竟然也被我带动,头一场足球看得发懵;第二场球看懂了规则,见有前锋突破,也会细着嗓子喊越位;第三场球,她便看出滋味,甚至记住了格罗索、托蒂和黄主播等人的名字。我估计一个女人不大可能这么快喜欢上足球,想必,铃兰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时总有话说,这才强迫自己记下一些入门的知识。当然,把黄主播当成足球入门知识记下来,对于足球以及该先生来说,似乎两头都有些不恭敬。
美女在侧,红袖添香夜看球,这一届的球赛当然让我看得尤为过瘾。我们彻夜看球,中场休息还有两场球的间歇时间,我去网上发帖谈球,或者同铃兰做爱。看完球我们就睡下了,当然,白天偶尔睡醒的时候,只要有心情,我们照样也做。
铃兰用手机定好闹钟,但仍是经常起不了床,听见铃响醒来一会,铃声一停她又马上睡死过去。她迟到了几回又缺席了一个班,便被广福隆扫地出门。
那天她提着便当进来,跟我说:“现在好了,我彻底解放出来了。”“怎么了?”
“今天我一去,柜长何姐把我叫到一边,说你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要再来上班了。她等着看我低三下四地去求她,她早就看我不顺眼。我可不愿意轻易满足她的愿望,就轻轻答应一声,好。我扭过脑袋就走。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月经不调了。”
“你真狠心啊。人家年纪大了,你配合一点,摆出个痛改前非的表情,助人为乐嘛。”
“呃,就你会当好人。”她走过来抱住我,问,“好人,我刚才离开的这段时间,你躲在这里反省了没有?有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
既然她有所暗示,我当然继续地当好人,告诉她我想她。那一阵,我本来也是无时无刻地想着她。
我的身体被激发出活力,有点不知节制。有时纵是很累,却又相信自己没有被过于消耗。我在犹疑中放开了自己,这才发现我并不了解自己身体的机能。若干年来,我以为自己对那种事情的劲头已经逐年下降,甚至怀疑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传闻是源于从前生活的枯燥,除了这项娱乐活动,生活里空无一物。现在我知道,其实一切源于是否被唤醒。人说男女之间的欢爱,犹如钥匙和锁,生命中的随机与无序,往往使钥匙没有打开相应的锁,插错了地方。也许,太多的锁一辈子也被打开过一次,如果真被打开了,那才看得见全然不同的风景……有的男人像是万能钥匙,那倒也好,他的生命中根本无需寻找,每天聆听着不同的锁被打开后,锁舌跳动的声音;而我这种普通钥匙,是否能找到与己匹配的锁,看样子完全靠撞运了。
“你的动作真是很笨,都这么大的人了。”有一天白天,我俩完事后,躺在床头缠绵。铃兰把我臀部拍得几下,啪啪有声,然后跟我说,“你自己说说,你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啊?唉,你女朋友肯定跟你一样笨。”
“不提她行不?”
“幸好有我在,这几天你就摸着窍门了。”她用手指杵我脑门子,又说,“我要对你严格一点,把你这笨猪变灵活,以后你老婆才会离不开你。”
“不要提她行不?”
“怎么了?”
我突然把她抱得很紧,她也很自然地贴着我。在床上,她反而为人师表,喜欢指指点点。一开始我有些尴尬,但适应后,我知道她说得没错。
世界杯要结束的时候,铃兰也不跟我打招呼,有一天拎着那只赭红色拉杆箱,直接搬到我这边来。我正想说些什么,她就把一张脸杵到我面前,毋庸质疑地问:“欢迎不?”
“……欢迎。”
她打开拉杆箱取出几件衣服和裙,一一挂进衣柜。我看着她摆出女主人的模样,便提心吊胆了起来,觉得事情正在扩大。她刚来时还跟我说过,经过她的指引,会让我令女友更为满意。但慢慢地,她就问:“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和谁呆在一起更加开心?”
纵是提心吊胆,我也知道自己并不拒绝她的到来。甚至,提心吊胆也是需要经常体验的情绪,有了这份紧张,我浑身的精神好似一把鸡毛掸子,一下子就抖擞得起来。
说来也怪,自从她搬到我这里住以后,我只提心吊胆了两天时间,很快又变得习以为常。甚至,她那只赭红色拉杆箱仿佛是一种标志,自从摆进我租住的房间后,我和铃兰之间的关系,仿佛从恋爱时的狂热状态转入了日常的生活。这房间的角角落落慢慢被铃兰从包里掏出来的东西抢占,她在墙上钉了衣钩挂起一面磨花镜子,在床头柜上摆了一只化妆包和一盒凯特琳牌化妆棉,在电视柜上搁起一只彩色的电吹风。只这几样简单的东西,这房间原有的粗糙气味转眼得到了改观,有一种不经意的细腻流溢其间。
有时候我兀自地想,结了婚,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随着日常生活的到来,我不再像头一个月那样贪恋床笫之欢,做爱的次数在稳步下降。而铃兰也像为人妻子一样,不再过分地挑逗,眼神里有发乎情止乎适可而止的暗示。这种平淡,却又让我觉得两个人的感情进入了更高更新的层次。我便再一次提心吊胆,想到事情须得防微杜渐,但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自嘲了起来。我知道,自己一直都柔弱地任凭事实来宰割,在一种无能为力的情绪当中,享受着铃兰带给我的快乐。
我也暗自意识到,对于不期而至的快乐,如果我摆出无能为力的情绪,这些快乐便像佞臣一样围绕着我,哄着我;如果我积极而又贪婪地索要,去她身上拼命榨取,快乐则像抓不住的风一样,对我大施调戏。
偶尔,我也考虑过,铃兰是不是更适合我?
既然有了这想法,我就抬眼去找她。她要么洗着衣服,要么坐在电脑桌前上网,要么对着镜子擦小澡。
涤青要是知道这些事情,会把我怎么处置呢?我又是否有引颈就戮的勇气?
铃兰以前也上过几次QQ。她告诉我,砂桥也扯了网线,有一家很小的网吧,里面隔成一个个小间。砂桥一带的妹子闲时除了打牌,也很喜欢上网。有了网聊以后,她们纷纷和外地网友展开网恋。碰到某些有良心的网恋男友,她们就痛陈生活是如何艰辛,于是,真有人把钱打到她们的卡上。她没有自己的QQ号,以前那几次都是用别人的。我给她注册了一个,几分钟搞定的事情,她却感到意外。她原以为,那会像是装一部座机一样程序繁杂。
我的QQ号长时间挂着的,根本没想到,正是这个纰漏,使江标发现了铃兰竟然跟我住在一起。我尽量避免跟铃兰聊到江标,有一天不知道什么话题引起的,我们聊到了江标。她告诉我他是个好人,她这次离开江洋大道,就是江标力劝的结果。非但力劝,而且他还掏了一万块钱给她,希望她从今往后换一个活法,变成另一个人。他说:“你试一试,换一个活法,说不定你就再也不想回到现在这个样子。”她当时很奇怪,说:“江哥,你又不是党员,怎么老是想着要改造妓女?”江标把脸摆至最高级别的严肃样,对她说:“别再用那个称呼你自己了。你是我妹妹。”
铃兰即使不说,我也知道事发当时,她就是被江标这句话说动。接下来。江标问她会不会按照两人约定的去做,她就点了点头。她当时轻轻松松把钱接了过来,但跟我说起这事时,又有些懊悔。“我也许不应该拿这么多。他一直在界田垅跑车,能有几个闲钱?”
对此我没有任何表态,但当晚我心情黯淡得很。江标家里用度困难,吼阿短暂的幸福搞得他家人财两空,他妻子小夏又想着往城里调。他这一万块钱,肯定是瞒着小夏拿出来的。要是他知道大施援手予以拯救的这个妹妹,正睡在别人床上,床的主人睡在她的身上,该主人还是他信得过并乐意倾诉的朋友……他又会怎么想?
我无法再想下去,就扭头跟躺在身边的铃兰说:“来,咬我几口。”
“怎么啦?”
“皮子痒。”
“把我当抓痒勺啦?”
“亲爱的,我最喜欢你像狗一样扑过来咬我的样子。”我诚恳地告诉她,“只有那样,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地令你开胃。”
她说:“我牙齿也要磨一磨了,倒想看看你扛不扛得住清宫十大酷刑。”
她在我身上咬了起来,我忍住不吭声,直到肩头坑坑洼洼,两边耳垂几乎免费地穿了耳孔。然后,我就释然了,我总是找得出自我原宥的方法,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的想象力及创造力充满自信。铃兰被我工具了一回,却懵然不觉,占了老大便宜样地,冲着我微笑。
她不想出去做事,喜欢和我在房间里懒散度日。清早,她到两个街区以外的那爿农贸市场买菜,走路回来,在半道的果品店里买几斤水果。傍晚,开始退凉以后,她喜欢拽着我出去逛逛。南城广场离得不远,那里搭个台子搞露天歌会,交个十块钱,谁都可以上去唱歌,乐队伴奏,下面稳定有百十观众捧场。她去唱了一次,听见掌声雷动,就上了瘾。有几次,她唱了歌,台下有人给她送花,有的只是几朵,有的送一大把。她一手揽住,或者抱个满怀,实在拿不住,就隔着老远抛给我,并说:“帮我拿着。”旁边的年轻人就用古怪的眼光看着我。我发现花束里时不时夹着名片,看看头衔我就知道,作坊业主式的老板居多。晚上,我要是想消夜,她就让我尽量去吃苹果或者香蕉。她好几次用脚劈挂在我肚皮上说:“亲爱的,你要控制体重了。”
“嫌弃我了?”
“你自己就不嫌弃啊。”
她不会做菜,我做,我买了一套炊具摆在楼道转角的空地,还买来一只二手的液化汽钢瓶,好说歹说,送汽站的才同意让那只钢瓶参与轮换。楼上还有几个租住户,彼此也不面生了,路过的时候他们冲我说,你也弄菜啊。我说,你们也来吃吧。他们就说,你们太能吃辣,小心上火哟,多喝凉茶。
于是,我彻底变成一个居家小男人的形象,朋友们电话邀活动,我总是推掉。我在酷热的夏天统着短裤光着膀子趿着人字拖,翻炒着锅里的菜。铃兰则躲在房内吹空调,上网看电视。那一阵,不知怎么搞的,地方台的新闻里播了好几起妓女被杀的案件。有一次,还是一帮警校刚毕业的学生,为庆祝顺利分配便去发廊叫了几个妹子去野营,到半夜,酒喝足了,在妹子肚皮上疯够了,还嫌不够刺激,就杀起人来,并泼汽油烧尸体。画面虽然经过处理,仍然惨不忍睹。妓女其实是高危行当,恶魔杰克在全世界范围内留下了数不清的传人。满脸横肉的城管们还可以在网络上铺天盖地地叫苦,说他们从事的是高危职业;而这些卖自己身体的妹子,叫苦的地方都没有。铃兰看得心头瞀乱,我不陪着,她怕看电视,甚至电脑显示屏也不看,闲坏了,时不时翻翻我淘来的那堆书。
这条街子上有好几家旧书铺子,我路过时总是要停下来翻一翻,几块钱买来一本老旧的书。我也不怎么看它,但我总是忍不住淘回来,堆在衣橱旁边。她问我怎么不淘点知音啊幸福啊故事会啊之类的杂志,我说淘不到,那些东西去报刊亭买就是。她似乎没有去报刊亭的习惯,慢慢也就拣起老小说或者散文集子阅读。
我炒好了菜,端盘子进去,看她正襟危坐着看书。她看书的样子令我感到亲切,偶尔蘸着唾沫翻动书页,又让我想笑。她看书的样子蛮像一只猴,一本书总像是不太拿得稳当。而涤青……我仍然忍不住对比了起来。我跟她在一起时,她有打不完的电话,和别人谈艺术谈风格,谈哪个老板对哪个剧本感兴趣,是否会投资,额度又是多少……即使不打电话,她也总是显得心不在焉。她是做大事的人,浑身罩着一个气场,走哪里就带到哪里。我租住的房间总是挺小,塞不住她随身携带的气场。回过头来再说铃兰,当我走进去冲她说一声吃饭了,她无论看到哪一行,都会把书信手一撂,脸上现出幸福而又享受的样子。简单的菜,她也能吃得直咂嘴。
她看书也慢慢看出味道,小说越看越长,看完了还跟我复述里面的故事。我有意的挑几篇让她看,自此她就喜欢让我推荐,不愿盲目瞎看浪费时间。有一天,我看见一家店子里有一套五卷本的小说选,那是我蛮喜欢的一套选本,当年,这套书里好些篇目我都看得如痴如醉,甚至立即萌生过写点什么的想法。当然,看完后这种想法又搁置一边了,和我曾有的许多想法一样,大都无疾而终。价格很便宜,整套仅仅是两斤猪肉价,我就淘回来让铃兰看。她掏出笔让我圈篇目。我说:“从头一二地看,看不下去就往后面跳。”
有一次,正吃着饭,她忽然若有所思,问我什么叫弥留。我吓了一跳,说怎么问起这个词了。她说,喜欢。弥留我知道的,由弥字引出来的词我都喜欢:弥漫、弥望、弥合、弥月、弥散……惟有弥留,弄清它的意思后,就不喜欢。
“到底什么意思嘛?我还以为没有你不知道的。”
“意思是说,病得就剩一口气了,躺床上随时等着了账。你哪里看到的?”
她取出刚才看的书,递给我。一篇小说的开头有这么两句:假如需要死一千次我宁愿一千次弥留在夏季。铃兰翻出的这篇小说我没读过。我把那两句话默读两遍,忽然觉得弥留两字用在这里,似乎又消褪了不少本身的意义——即便还是奄奄一息的意思,但是,奄奄一息在这两句话里突然有了一种亲和的面目。
后来,铃兰把这句话用在了QQ的签名档里,一直没有更换。她也开通了一个博客,趁我不在的时候写上三五小段,几百字的短章。这事情,我是一年后才知道的。
七月九日,世界杯决赛到来的前夜,李飞龚必行等老友都次第地给我打来电话,邀晚上找一个地方,包一个大房间一起品味决赛,要榨取决赛的每一滴汁液。李飞还在电话里说:“可以带妹子,但是,严禁带家属。”
我说:“呃,好的,我正好有。”我说完这话,才发觉自己竟有点得意。
“老大,真看不出来啊。涤青眼里可不揉沙子的哟。”
“大佬,你老婆难道是省油的灯?”
“要是有身材,尽量穿晚礼服。要是没身材,千万包紧一点,再扎几根麻绳。”
“真看不出来,洗脚上田了,你蛮懂得讲究。是不是泡得一个模特妹子,带来馋我们?不要带一根竹竿来打枣啊。”
“竹笋,竹笋咧!”
李飞猖狂地笑起来,我估计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端着晚饭菜走进房子里,才跟铃兰提起这事。吃了饭,我又说:“有什么好衣服,最好的衣服,换一换啊。”她撅起嘴,说:“你那帮狐朋狗友,是不是每个人都带着一个,有心要比一比?我就知道,你们男人都有这种心思。”我不置可否。
她摆了碗到镜子前照一照,自言自语地说:“不行,头发也要做一做。”
时间已经不早,我带她去西华街的标榜发廊盘了一个高髻,再回到租住的房子,她换上那件紫色高腰裙。她刚来莞城的那天,穿的正是这件。但当时她披着头发,这个晚上,我才发现那条裙子是要盘上头发才配搭得当,高腰裙有了准晚礼服的意思;如果给那V领添两剪刀,将槽子剪深一点,便左右看不出差别来了。她挑了最高的高跟鞋,拎着并不高档的手包。我本来想穿短裤衩趿拖鞋去,但心里有了无形的压力,只得挑一件西裤套,配上尖头皮鞋。
我招手打车,让司机把车开去森村假日酒店。
别的五六个人早就到了,在餐厅里用佴城的剁椒拌海鲜吃了个够,见我走来,便齐声怪我怎么这么拖拖沓沓。他们有的带着陌生的女人,有的身边空空荡荡,龚必行就是这样,但所有人都无一例外不带老婆。李飞身边那个妹子,即使坐着,也比他高半个脑袋。脸盘却大,而且,一大就容易扁。铃兰从我背影里闪出来,跟他们点了点头。
龚必行说:“介绍一下!”
“佴城老乡,铃兰……你用界田垅话跟他们打打招呼啊。”我甩了个手势。
她便拖起刚学来的广东腔说:“逮嘎豪!”
在常堰镇卖五金的黎曙才问:“界田垅的?界田垅哪里的?”
我未按抢答器,便赶紧回答:“油桐坡。”
李飞说:“油桐坡有这么漂亮的妹子?真是的,以前路过的时候也忘了停车歇一歇,到处看上几眼。这么漂亮的妹子,躲在屋里我也能看穿墙。”
我刚要松一口气,发现铃兰古古怪怪地睃了我一眼。她又转过脸冲李飞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的。”
旁边就有人笑着说:“你在莞城台看到的吧?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牙察飞啊。电视上,市长天天出来讲话,也没有他讲两分钟出名。”
时间还早,森村假日酒店又还蛮大,我们十几个人光坐着喝茶聊天不行,过得一阵就散开了,三两成群,四五结伙,有的去球馆打球,有的去游泳。我不想展示自己的身体,去了球馆,当我操起拍的时候发现铃兰没有跟着我,抬眼一看,李飞却把模特妹子小薇扔在这里。她长得并不漂亮,就是高,脸上职业性地看不出表情。她叫我打斯诺克,我红着脸说就打台球吧,玩抢八。打斯诺克的话,我得给球杆上装一只瞄准镜才行。李飞顶多齐她的下巴颏,而我只齐李飞的耳朵,如此换算,我齐这妹子哪里,也是不得而知。我又不好意思站拢了和她比。她球技很好,打台球玩抢八有点心不在焉,但一杆清盘的实力摆在那里,转眼捅了我一个三比零的小高潮。我知道,和她打球,只要她乐意,高潮会一直持续下去。我只好嚼起一枚青果槟榔提神。黎曙才同学刚回佴城,带来一大包各种口味的槟榔分给大家,还说等下看球时,可以把重口味槟榔抛进啤酒,啤酒喝着就有点像香槟。
我问她:“你身材好怎么不去游泳?”
她说:“难得讨人嫌。”然后她打掉13号球,黑8像和尚脑门,暴露在左侧腰洞附近的位置。虽然稍有反角度,但我怀疑统共360的角度,这妹子可以控制359度。
我不知道李飞跟她交代了什么。小薇弯下腰打球时胸前的风景尽显,但我只是瞟了一眼。我输给她不是因为这个,技不如人,毫无借口可找。这个晚上我的心思有些萧索,不知道铃兰在干些什么。
凌晨以后,所有的人又聚到大包厢里。偌大的电视频上,播的是美国一个音乐奖颁奖晚会。离开球还有个把小时。屋里恰到好处地暗着,挤挤匝匝的座位被服务生重新布置,中间空出能跳舞的一圈地方。铃兰还没有来。她哪时候从我身边走开的,我竟然浑不觉察。一个叫费塔朵的女歌手蹭出来,唱了一首歌,歌名叫《All good things》。我英语水平差,但单词还是认得几枚,知道这歌名是好的意思,歌也真是不错,虽然我只能零星听单词听不出整句,但弦律无需翻译。
唱歌的时候,李飞黎曙才带着两个妹子走进来,一个是铃兰,另一个八成是在森村现拉来的。森村大堂那里几十个妹子列着队,只要有人进来两个妹子拉门其余的妹子齐声欢迎。莞城大一点的酒店都流行开这样的做派,而前几年还流行找两米以上的高个男孩扎一圈印度红头巾,顶起来有两米五样子,给人拉门。这些做派就像甲肝、非典、手足口疫一阵一阵地蔓延着。只要黎曙才愿意,列队的妹子里面他可以随意拽一个。十年以前,他在班上泡一个雀斑妹子,一个月搭不上三句话,但每个夜里都能黯然魂销。
他们全都打扮成游泳健将,铃兰穿着一件米黄色泳衣,即使光线昏暗,依然可见她胸前凸点了。他们各自搭一条浴巾,从泳池出来,走过花径,通过大堂,森村俨然是他们的私家宅院。
电视里的妹子仍然在唱那首冗长的歌,把歌名唱成一个整句,原来竟是All good things come to be end。我只得无奈地一笑,这意思原来是好景不长。我估计是句俚语,很多俚语,前半截往往喜欢误导,接着话锋一转拐向反面。我以为这歌曲是要歌颂一切美好之事,原来却是提醒你好景不长。
她坐在我身边,依然摆弄着头发,擦几下,又搓几下。我几乎看见她乳晕上的泡状突起。
“去哪了?”
“看不出来吗?”
“用什么姿势游的?狗刨?”
“我比较喜欢用蝶泳,蛙泳太累人。”
“……去换一身衣服。”
她呵呵地一笑:“你看着心疼了是不?原来你也是个小眉小眼的男人。”
她毕竟走了进去,包房里有多间套间,可以洗浴可以休息还可以干些别的什么,功能齐备。她走了以后,李飞马上拿着两瓶啤酒坐过来,坐在她屁股刚挪开的地方。他把槟榔塞进啤酒瓶,递我一瓶,找碰。他问:“你小子真是善于沙里淘金。她是干什么的?”
“有屁快放。”
“痛快。我带她出去炫耀几天,怎么样?”李飞的脸上持续地微笑着,而且故意横在我眼前,随着我视线移动而调整位置。他具有某种把无耻摆上台面的天赋。或者,时代真的不同了,读大专时,谁带着女朋友一同出游,别的人脸上总是毫不必要地挂起瓜田李下避犹不及的姿态。而现在,各自带来女人凑在一起,有的人就喜欢吃里扒外,甚至将这淋漓尽致地表演给朋友看。反正,横竖都不是自己老婆。反正女人不愁嫁,以后分开了,总是有不知名的王八来买单。
“你问她自己。问我有什么用?”
“你没意见?”
“我……”一时间,我的两张嘴皮子有点失控,“去你的。”
李飞就拍拍我肩:“明白了。你这家伙不来就不来,一来还来真的。有时候,一棵树上会吊死,两棵树上也吊死,要是有三棵树,反而就活过来了。”
那场著名的球踢了起来,包厢里的沙发都很高很深,像一张巨大的口把人往下面吸。他们把沙发移回电视屏前,刚才清理出来的舞池马上便被填满。我坐在最后一排,要扯着脑袋才能看见电视,要不然前排的沙发靠背会遮住部分视线。何况,小薇的后脑勺的遮光能力也很强。
铃兰依偎得很紧,刚才她游泳似乎透支了体力,开球后她竟然睡着了。她本来就是火线入党的球迷。但齐达内顶马特拉齐一个屁墩的那一刻,她忽然又醒来,看了个正着。听着刘主播的情况简报,她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就喜欢齐达内这样的男人。”铃兰扭头跟我说,“突然不喜欢你了。真的。”
我嗯地一声。她声音不大,而音箱的球赛现场声音又不小,但坐前面的那些人竟然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扭过脸来,夸铃兰真是有眼光。
我只顾往下看,再往下看,必然是有些遗憾。其间铃兰又说了什么,我以为她是自言自语。她突然把我脑袋拧过去,轻轻地问:“怎么,生气了?你怎么能跟我耍个性啊?”我正想着往下搭什么话,她忽然就极力地哄我,坐在我腿上,把我脑袋揽进她怀里。我俩是最后一排,搞搞尺度较大的举动,前面的人不会看见。我心里有些瞀乱,这里真不是适合发情的地方。看着我不是很配合,她扭头看看前面,又拧过脸来窃自一笑。我一看她脸上那种笑,就情知不好。她把V字领的肩襻轻轻一拽,一只乳房整个就鬼头鬼脑地蹭出来,弹在我脸上。
这个情境使我心跳加速,但更多的是带来窘迫,它混合着情人的暧昧和母性的关爱,甚至还有利用现场胁迫别人同流合污的强势……我总觉得,女人更善于制造、接受、应对、处理和化解尴尬局面,在这种局面里,她们偶尔暴露强者本性。
铃兰知道我没法吭声的。坐前面的朋友正纷纷地把那场球的残局继续往下看,万一脖子酸痛扭一扭,我和铃兰的举动便会昭然若揭。我想把她掰开,她就把我愈发抱得紧。我的脸和她乳房之间转眼就黏出一层汗。
我看不见前面的人,但我听见有个妹子发出蹊跷的咳嗽声。我再也忍耐不住,把她往旁边一搂,站起来拍拍衣服说:“搞什么嘛,你真是的。”前面一众朋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转头看向后面。我余光看见她赶紧把衣领一扯,同时我疾疾地往外走。龚必行和李飞义不容辞地过来拉我,当时我不知道怎么了,甩开他们的手,喝斥他们少管闲事。他们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不好强拦。
我走到大堂外等车时,就冷静下来。我意识到铃兰并没有什么错,她自认为可以在我面前做任何表示亲昵的举动,无需取得我的同意。而我的举动,却是蓄谋已久,从她穿泳衣披浴巾走进来时,就已经开始酝酿了。一辆的士停在我面前,我扭头又往里走。回到老友们的包厢,他们都看着我发呆。
“刚才我喝多了点……原谅我吗?”
他们有些安静,不知如何表态。是李飞率先撮起一个响榧子,说:“可以原谅,但你每人敬一杯酒。”
我微笑着,率先吹完一整瓶,再逐一地敬,并对他们每个人说:“生日快乐!”
我坐在她身边,她在生闷气,蹙着眉,手托着腮帮子。我也不说什么,去捉她的手,被她拍开两回。第三回,我们的手指就绞在了一起。
门打开,我俩一边脱衣一边往床上跑,仿佛床上掀起了细微的海浪,召唤着人往里跳。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剥光自己,在床上狠狠地拥抱起来……
凌晨时闹的矛盾,一旦和解,就使我们翻出激情。我似乎是在求得她的原谅,而她也用切实的行动表达了原谅之意。我不管不顾地使用着自己身体,把她折腾了个把钟点。要完事的时候她又翻身上马,说:“呃,轮到我了。”
我感觉又回到一个月前,她给我送便当并引诱我的那一天。
等她也累得不行了,我俩就拥在一起想睡觉,这才发现空调还没有开。凉风徐徐地吹过来,我俩一不小心又缠抱一体。我开始做梦。
醒来时天已经黑掉了,铃兰还在睡。我出去买来吃食,回来后她坐在床头,看书,并且吃着糖。昨晚在森村假日酒店,除了烟、酒、海鲜,还附送得有糖果。送糖是许多商家的惯伎,这一招低成本、简单、凑效,并且能让人感受到一丝遥远的温暖。铃兰把糖装在手袋里带回来,现在,所有的糖都散放在桌面上,我忽然想走过去看一眼,都是些什么糖。老远看去,那些糖包装纸都分外妖娆,估计是莞城产的进口糖果,也就不去细看了。
她问我:“昨晚你梦见了什么?”
我如实回答:“梦见两条交叉流过的河流,像十字架,但河水一点也不混紊,穿过十字汊口,各流各的。”
“你怎么知道各流各的?”
“一条河整河通红,一条河全是碧绿颜色。”
她惊讶地说:“真好,你还梦得见颜色。我的梦大都是灰扑扑的。”
其实我的梦也无非如此,很少亮出鲜艳的颜色。她又问:“梦见我了么?”
“没有。”
“我就知道你不会梦见我。我也没梦见你。”
她漱了口,和我一起坐下来吃东西。我们几乎饿了整整一天,而且还剧烈地运动过,吃饭时几乎嚼肉的力气都没有。把食物一点一点吃下去,我又感觉自己慢慢还了阳。她吃得很少,似乎还想着去吃那些糖。女人的糖龄要比男人漫长,这可能也是男人爱吸烟的原因之一。
吃完东西她又坐到床头,用枕头枕住腰。现在她喜欢坐在床头看书。她把枕头的位置调了几次,似乎依然不满意,就冲我说:“你也坐上来。”她要我坐在她的背后,搂着她。她勾着脑袋看书,累了往后一靠挂在我身上。其实,她这天根本没看进去,过得不久就把书抛开一边,说:“聊些什么吧?”
“理想?”
“也行。你也不能老是在这房子里窝着吧。和你呆了这么久,看不出你这个人有什么想去做的事情。诗也不写,照相也不能挣钱。”
“其实,我的理想是……”怀里有个暖洋洋的女人,我乐得现编。我几乎没眨眼就把话编了出来,“我的理想是建一个爱好设计公司……对,有发型设计、职业设计、签名设计,我这个也差不多。每个人至少有一种爱好,才算是活过。但是,人们找得到的爱好只那么几样东西,打球、打麻将、跳舞、养花,无非那么十来样。这主要是个思路问题,要是思路打开了,别说拼图、木工、器械改造、捉鼠、拓碑、念经、PS做图、做标本……甚至洗厕所都可以成为一种爱好,城里人下乡帮农民割稻都可以是,买一把洛阳铲到处挖井都可以是,自己在屋顶上建一个气象站网上发布独家气象预报也不错。又或者,把每笔收入的十分之一都捐出来,时间久了就不要当自己是往外贡献什么,跟自己说,老子就喜欢这么干。真的梳理起来,能成为爱好的事情,必然是成千上万种,但我们现在就只有十几种,所以太多的人找不到爱好。”
“前面怎么都这么无聊?后面那条不就是学雷锋嘛。”
“解铃还需系铃人,妹妹。”我说,“无聊的事情干多了,人会成天找意义,这跟满地找牙差不多。要承认有意义是一小撮盐,无聊才是白米饭。无聊还需用无聊消磨,人要是能无聊地有趣,也就够本了。学雷锋,不能只干扶老太太过马路这种不花本钱的事,要学到让自己肉痛的程度,痛多了也就痛快了。”
“我被你搞晕了。”
“所以我要搞这个公司,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找足,做成表格和测试题,让人慢慢地选,就像在火锅店里拉单子勾菜一样。人要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爱好,比找一个老婆还难。一旦找到了惟一的爱好,再加上吃饭穿衣,别的什么都不操心了。”我说着说着,仿佛自己真想这么干。
“可惜,我没有什么爱好,想也想不到。你能帮我想到吗?”
“能!”
就在我说出这个字的一刹那,忽然就有了一套完整的想法。我脑袋一下子烫了起来。我告诉她,只要她告诉我她做过的梦,做得最多的梦,我就能从中理出蛛丝马迹,并顺藤摸瓜捋出她最隐秘的爱好。
铃兰有些不信。她说:“你真有这么神?”
“不是我,是一个叫弗洛伊德的老头,他教我一套方法。呶,你叫他弗爹爹就行,反正你也见不着他。”弗爹爹那本关于释梦的书,我看了三遍,因为确实看着上瘾。梦是欲望的满足,这当然不言自明,对于梦的化妆、梦的凝聚还有梦的移置等成因方面的论述,我也是深信不疑。惟独,弗爹爹对那些显梦的分析,偶尔也会下一一对应的论断,我却是怀疑,觉得那便和周爹爹纠结起来了。再说,我们的文化背景跟弗爹爹也全然不同,两边不接气的地方,所在皆是。我不相信任何稳固的一一对应。比如说,我梦见蛇和我妈梦见蛇就绝不是一回事,我梦见地上有条蛇,会惊恐着醒来;而我妈,她梦见地上有蛇,和别人梦见捡了钱包差不多。
铃兰还是不太肯信,于是我给她举出一个例子。这例子倒是真的,我拿弗爹爹整理出来的分析方法摆平过现实里的问题。
有一阵涤青时常梦见涤生死去。她被雷同的梦境惊醒好几次,并推醒睡在旁边的我,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那一阵她被这梦搅得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她跟我说,你去帮我搞清楚,一定要帮我搞清楚。她觉得这事蹊跷,如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根本说不通。她两姐弟关系挺好,涤生也一直默默支持着她的事业。如果心里有一份担心,按年龄顺序,她也觉得应该先梦见父亲母亲死去。怎么偏偏会是涤生?我只好抱着侥幸心理去看弗爹爹的书。看了之后,我现买现卖地告诉她:“其实你确实有过让涤生死掉的想法。”她摇摇头说不可能。我就告诉她,因为她比涤生大三岁。涤生出生前,她是家中绝对的宠儿,父母都围着她转。但涤生出生后,她就失宠了。这是当年几乎每个家庭都有过的情况。我说:“你当时感到失落。当时你只有三岁,并不真正搞懂死是怎么回事,但隐隐约约知道了,死就是一个人彻底消失,就可以消除自己的这份失落。于是,你就巴不得他死。”
涤青听了这番话,犹豫起来,没有认同,也不否认。她告诉我她根本记不起两三岁时候想过什么。她反问:“你能记得吗?”我说:“对,你记不住,我们都记不住。这些记忆之前的念头,有些彻底消失掉了,有些变成碎片,游离在你脑子里面。有时候做梦,这些碎片突然冒了出来,成为梦境。”
“那我最近怎么老是梦见这个?以前没有啊。”
这个弗爹爹没说,我就只好现编了:“那些碎片是游离状态,像孔子周游列国,碎片周游你脑袋里每个不同的区。它游到你管理梦境的这个区,会有一阵时间。再过一阵,又会飘到别的区,你就根本意识不到了。”
涤青有点紧张,问:“那这个周期有多长?”
“没准和哈雷彗星差不多。”
不说这些分析准确度有多少,事实是,一俟我跟涤青说起这事,自后她便再没做过那种梦。
“……真有那么管用?”铃兰的表情和涤青当时差不多。
“我们马上就试试。你想想看,你小时候做得最多的梦是什么?”我很明白,算命、释梦、手相痣相、数字谶讳,或者星座与爱情的关系,都是女人们钟爱的话题。谁若对此略作了解,有一定分析演绎能力,总能够把妹子哄得晕晕乎乎。
她陷入回忆之中,然后告诉我:“经常梦见自己爬到高高的地方,下又下不来。经常梦见自己飞了起来,突然又掉了下来……”
“那是最常见的梦,和你睡觉时手是不是压在胸脯上有关。和爱好无关。”
“梦见自己被车轧了呢?”
“弗爹爹说,那是少儿不宜的梦……呃,就是你想男人想的。”
“真讨厌。我还老是梦见考试不及格。”
“那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没考及格?好好地想,想一个具体点的梦。”
“具体点的梦?那你给我举些例子。你都做过哪些具体的梦?”
“喏,刚才说的交叉流动的河难道不是?我还梦见自己和另外几个朋友变成四肢行走的动物,被一个贵妇牵着,被她用脚尖踢屁股。梦见自己不穿裤子走过大街却不被发现,因为街上别的人统统没有脑袋。梦见前面走路的男人鸡鸡忽然掉在地上,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捡起来手一捏,一条尿线就滋在了脸上。梦见和一个人抱在一起搞来搞去,但是搞了半天,我还是搞不清楚,我们两个人谁是公的谁是母的。梦见有个朋友突然变成一颗炮弹朝我打来,我顺手抄起苍蝇拍把炮弹拍成一盏床头灯。梦见自己醒了,但真正醒来时才意识到刚才只是梦醒。梦见一只小狗亲昵地舔我的脚,我弯下腰去抚摸它,它的毛就像蒲公英一样乱飞,掉光了以后这狗就变成一个女人,不过她既不穿衣服,又不穿皮肤……”
“我的妈哎,别碰我!”铃兰浑身一抖,咯咯地笑,问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确实记得清楚,因为我花了数个月的时间,让自己加大意念,捕捉梦里的细节形成记忆,不至于一醒来就忘掉。这很可惜。醒来,我会记在本子上,试图用文字尽量详尽地记录下梦的细节,这也能让我找到记梦的窍门。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我每晚都能挑一两段梦记住。
经我启发,过一会铃兰就想起一个较为具体的梦。她说:“以前,我还经常梦见自己想架梯子爬上楼,但那梯子,中间只有一根横枋。我怎么爬也爬不上去。”
我闭目一想,说:“呃,这个梦有用。”其实,释梦只是幌子。我只想找一个能为我所用的细节,作为突破口,达到隐秘的目的。听了这个梦,我觉得时机已到。
“真的?”
“……你看,一架梯子上面只有一根横枋,那会是什么形状?有点像字母‘H’,倒下来又像工人的‘工’字,对吗?”
“那又怎么了?”
“梦就是这么有趣,你梦见一架梯子,其实和你脑袋里对应的,未必就是梯子。它完全可能是别的东西变型成这样,就像孙悟空,只要它愿意,可以变成一台电脑,可以变成一个液化汽罐子,也可以变成一只图钉摆在椅子上让人上一当。呃,依我看,这个H,很像是一个人横着躺在一条马路上……”
铃兰眼里马上迸出信服的神色,甚至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
“真是准啊,我小时候,就喜欢横着躺在马路上。”
我佯装是第一次听到,担忧地说:“你真是胆子大,那不是开玩笑的事。”
“没事,我当时有好几岁了,心里清楚,专门躺在一坡顶,车子从哪边来,老远都能看见我。”
“你为什么要躺在马路上?”
“司机看见我横在马路上,就会停下来,把我抱到一边的草地上。我就喜欢被他们一次一次地抱起来,他们抱起我,我就感到很舒服……这能看出我的爱好么?”
我依然操着启发的口吻跟她说:“你自己分析一下嘛。”
“……天呐,我从小就喜欢被不同的男人抱来抱去,难道我天生就适合去当小姐?”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扭头看着我,又说,“这都被你问出来了,是不是觉得我很贱?我自己都觉得贱咧。”
我搂紧她说:“你怎么……没关系,觉得自己贱的女人,往往比无缘无故觉得自己高贵的女人要可爱。”
此后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我竟然梦见了江标跟我说过的情景。在梦里,司机换成了我自己,车往前面开,路的中央有个小妹子躺着,我想看却看不清楚……
铃兰几次问过我,晚上梦见她没有。我总是摇摇头。
她说她已经梦见我了。有一次她还说得具体,说昨晚梦见你躺在床上,好大一堆,死眉烂眼地等着我喂饭。她又生气地说:“你这个死人,我都梦见你几次了,你怎么就不能梦见我一次呢?”
我便羞愧地说:“别急别急,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