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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短暂的夏天

我打算再次外出,去那个叫博石的小镇找一找。毛一庚调查的结果非常具体,可以具体到她在哪个网吧的哪台电脑上的网。我跟涤青坦白地讲我去找人,她也说那就尽快。“我也在担心他们俩,要是找到了,就打个电话告诉我。”她那么跟我说。我估计,在编写那个剧本的过程中,涤青的态度发生了悄然不觉的改变。铃兰不再是被她抓奸在床的外来者,而是笔下的一个人物。编剧的时候,她会认为她同铃兰发生过无声的交流。我相信,她身上确实具有这种艺术家的胸怀。

“那家里怎么办?”我不免有些担心。

她说她会打电话,叫她母亲胡会计过来帮几天忙。

我不好意思老是从顾彤未婚夫那里借车,只好去租车行租一辆破车,空调不好使,开小了毫无感觉,开大了,风口会喷出焦臭的气味。幸好行至半程下了雨,随着雨刷的律动,沿途的小镇和小村庄时不时闪现出来,又在恍惚中退到后头。到了浦口,路过那家收费站时,收费的人还认出了我,记得我请他们喝酒唱歌,不收我的钱让我过去。我还问:“那辆车一直没经过这里?”

跟我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面相忠厚男人。他说:“没有,这几天一直帮你盯着呢。”看着他脸上毋庸质疑的神情,我就更加肯定江标和铃兰还在前面某个地方等着我找,像小时候玩捉迷藏。找到一定时候,被找的人耐不住了,自个就会把脑袋探出来。

天将黑的时候我把车开进博石镇。镇上有一家职业中专,规模似乎不小,学校围栏里现出一个标准的足球场。按照毛一庚跟我说的情况,我迅速找到了那家名为“极速”的网吧,然后在这个网吧附近展开查访。后来我发现整个镇子都在这个网吧的附近。这个镇被省道劈成两半,眼估一下,也就一两万人的规模,所以知不知道极速网吧都无所谓,镇上一共就只有十来家酒店和挂牌的旅馆。我一一询问过,没有问到任何情况。于是又去“极速网吧”问老板,让他看铃兰的照片,问他对这个女人是否还有印象。

“几天前见过,她来我这里上网,还不止一次。”老板看看照片,看看我,又看看照片。

“知道她住哪里吗?”

“我哪知道她住哪里,我成天守在这里。她是你什么人?”

“一个朋友。我在找她。她应该在你们镇呆了几天的,但是我把你们镇上的酒店旅馆都问了一遍,但那些店里的人都没见过她。要是她在哪家店子住几天,别人应该有印象。”

“那倒是。她是漂亮,来我这里上网,我都多看了两眼。她走出店子去哪里,我就搞不清了。”老板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又说,“别看我们镇子小,职专里面的学生挺多,不光那些酒店子,很多私人家里都备着铺位出租。你的朋友会不会住在那些不挂牌的私人旅馆里?”

我点点头,看天已黑,就留在这个网吧里上上网。我问老板明天能不能找个人带我去私人旅馆里问情况,我愿意出钱。要不这样,我真看不出来哪些私宅是做这个的。他说没问题。

第二天一早,网吧的旅馆果然叫一个青皮模样的半大小孩给我导路。他说花半天时间可以把不挂牌的黑旅社全部筛一遍,至于价格,只要我帮他买包黄芙烟就行。

小青皮带我去找不挂牌的私人旅社。刚找到第三家,就问出了情况。那是一家带着巨大院落的私人宅地,环着这院落,U字型四层楼的宅子少说有三十多间客房,门口竟然还不用挂招牌。从大门进进出出的,都是同给我带路这小孩差不多大小的学生崽子。他们出双入对,勾肩搭背,全额享受父母提供的生活费,却在这小镇上过起了夫妻般的生活。我来不及痛心疾首,一个叼着白铜烟嘴的老头已经迎过来,问我是不是要住房。我把铃兰的照片拿给他看。

“她在我这里住了几天,今天早上刚走。怎么啦?”

“是不是和一个开车的男人一起住的?”我又掏出江标的照片。

老头点点头,并明确地指出,是一辆墨绿色轿头货车。他们这一带都自作主张地把皮卡车说成是轿头货车。见这老人思路如此清晰,我接着问:“那他俩是从哪边走的?”前面是一个岔口,过了岔口,往两边走都能到浦口镇。老头看出来我根本不是住店的,脸上有些不耐烦。他说:“他们爱往哪边就往哪边,我哪管得着?”

我对老头及小青皮均表示感谢,开了车不走回路,照着公路地图沿来时方向继续往前开。从公路详图上看,往这边走似乎更近,估算了一下里程,约摸两个多小时就能到浦口镇那个收费站。车开出去刚半小时,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顾老弟是吧?我是浦口收费站。”

“怎么了?”

“你要找的那辆车刚刚从杨栅方向开过来,现在开过去了。收费的时候我还没注意,等开过去了,我对了对你留的车牌号,没错。”

“好的好的,能不能帮我叫住他?”

“老弟,我现在在上班。幸好昨天你刚从这里过去,又提醒了我一下,要不然,我可能把这事情忘后脑壳上去了。我看你是个有运气的人。”那人说得很诚恳。

挂了电话,我就大略算了算时间,从浦口到广林大概一个半钟头,再从广林回佴城还要个把钟头。我估计江标这下是一口气赶回家了,从博石出发,往那边走有风间岭、杨栅两个镇,往这边走前面也要穿过两个镇。他在这个钟点就过了浦口,显然一路上没停的。随后我拨了伍光洲电话,把情况大致跟他讲了一讲。讲完了以后,我又说:“过一个半小时,顶多两小时,你去进城的路口守一下,看能不能把他拦住。”

“你说了算,我等下就去。”

“哦,为什么这么爽快?”

“也许是脑袋被门挤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伍光洲说,“你这个朋友我认了。以后说不定哪天我丢了,你也会拼命地把我找回来。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很温暖。”

我一路不停,中间补了一次胎,差不多五个小时后赶回佴城,和伍光洲碰了头。他在马路一侧一个凉棚里翻着肚皮坐着。凉棚后面是一地滚圆的西瓜。见到我时,他站起来揉揉肚皮,跟我说:“你再不来,我会把这辈子要吃的西瓜都吃完了。”

“见到江标没有?”

他摇摇头。他说吃瓜归吃瓜,他眼睛一点不闲着,即使到垄下撒尿,眼光也始终盯紧路面。何况那辆皮卡他熟悉得很,他能肯定这几个钟头里,那辆车根本没有在他眼皮底下出现过。

我有点发懵,不知道江标又把车停在了哪里。从这段时间摸到的情况来看,他是信马由缰地选择行走路线,到达一个县城或是乡镇,他或走或留,也许全凭头脑一时的凉热。

回到家中,范医生两口子都过来帮忙。这节骨眼上,父亲竟然小便失禁了一次,尿湿的裤头,还是岳父帮着换的,也是用他那双写字的手搓洗的。见我走进门,岳母脸有愠色,说:“你那个单位不是最空闲的嘛,怎么你偏巧这么忙啊?”

涤青赶紧走过来替我说话:“他平时不这样,这几天突然忙起来了。市里面要搞画展,由他们单位具体负责。”

“什么画展?”

涤青不愧为一个编剧,她张口就胡诌:“俞淦品五十年书画精品还乡展。”

“还乡展?怎么这画画的老头跟当年胡汉三一个样子?”胡会计嘟囔着,不再往下问了。

我无颜以对,下定决心呆在家里,守着父亲,守着老婆女儿,安心干家务事。别的事,顾不上太多了。

两天后,中午一过,我接到一个电话。看看手机屏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是小林。平时不联系的人打来电话,肯定是有事。我问:“小林,怎么啦?”

那一头说话的,却是小夏。

“顾哥,刚才江标回家了,但是没进家门,又把车开走了。”

“不要急,到底怎么回事?”我听得出小夏慌乱无神。声音效果很不好,我估计她正坐在车上。

“我没有看见,是小林看见的。他刚才出门,就看见江标把车停在槭树湾旁边的公路上。小林赶紧跑到家里来告诉我,我俩一出去,江标已经把车开走了。”

“都到了家门口怎么不进去呢?小林会不会看错了?”

“不会,小林的眼睛尖,不会乱说。”小夏小喘了一会,又告诉我,刚才她叫小林赶紧开着车去追,追到界田垅,仍是没追着。问了路人,他们说刚才是有一辆皮卡车往市里的方向去了。

“那好,我赶快弄个车往你们那边去。路只有这一条路,只要车上真是江标,我们对着开车,肯定能在路上拦住他。”

出了小区,我拦一辆的士,要司机往界田垅开,不打表200块钱。路上很拥挤,今天车特别多。我始终盯住前方的路面,看江标那台车是否出现。即使在这个当口,我仍然按捺不住地想:铃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半路上,我与小林开的车撞面了。小夏和小林走下车来,问我是不是把江标的车漏过去了。我说:“不可能,只要他开的是商业局那辆皮卡车,一定漏不了。那辆车我比你们还要熟悉,刚才盯着路面,两边眼皮都是轮着眨。”

的士司机站在一边,佐证着我的话。他说他根本没看见皮卡车,只看见大巴中巴小巴轿车商务车救护车依维柯农用车拖拉机还有摩托车,就是没有见到一辆皮卡车。小夏感觉这毫无道理,江标怎么凭空消失掉了?她又扭过头去问小林:“小林,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刚才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小林发誓说:“师母,师傅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的士司机说:“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从岔路口开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和小夏面面相觑。我其实也想到了一个地方,正要说出来。我付了司机车钱,要小林把车往抚威门开去。界田垅的长城这天在搞什么活动,人来得挺多,旌旗招展,锣鼓喧天。车到抚威门,我下去问了站在城门洞里守株待兔的那几个野马导游,问刚才有没有一辆皮卡车开过去。他们不假思索地说有。其中一个还明确地说:“车上有一男一女,那妹子长得挺眼熟。”

我叫小林开着车往前走,到了金圆美容厅的门口又叫他停住。我叫小夏在车里等,我独自下了车走进店里,店里那些妹子都很眼生。铁打的美容厅,流水的妹子。我是两年前来的,这两年里金圆的妹子几乎换了一整茬。廖金悦当然不认得我,问我有没有熟悉的妹子,没有的话她将推介一个新人。

“铃兰在不在?”

“铃兰?你以前来过的啊。铃兰已经出门好久了,一直没回来。”

我哦了一声,扭头就走,廖金悦还在后面劝我不要这么痴情,别的妹子也是各有各的优点,然后她还母鸡下蛋似的笑开了,真不知道我什么地方挠着了她的痒穴。我上车时,小夏的脸色就变了。她问我:“怎么要去那里面找?那是什么地方?”

“不要多问了,”我说,“先把人找到再说。”

虽然仍没找到人,我心里已经明确了,叫小林继续往前开,开到油桐坡坡顶上去。只有那个地方了。小夏坐在后排,还要问些什么,我就蛮有把握的告诉她:“应该会在那里的,等下你就会看到他。”

车子盘旋着爬上油桐坡,阳光刹那间暗淡,天色恢复阴沉。阳光弥漫过后的那种阴沉,让人顿生心灰意懒的情绪。坡头空空荡荡,除了草树疯长,没有别的东西。

“你怎么想到他在这里?”小夏这才记起去年的事,恍然大悟地说,“是了,去年我们也一起来过这里。江标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事情?”

我没有回答。虽然江标的那段往事,我转述起来嘴皮子都是麻溜的,但是现在我不想说。小夏一直朝我投来期盼的眼神,小林也迷惑地看着我。小夏脸上有些哀怨,轻声嘀咕着:“真是的,他有什么事,跟你说了也不肯跟我说。他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说:“只有在这里等一等,别的地方,我再也想不到了。”

“坐着等能有什么用?还是要去找找啊。万一他再消失,说不定就……”小夏说着说着,脸上已浮现将泣未泣的模样。

我仍然坚定地说:“要么我留在这里守好了。我们兵分两路,你俩去别的地方找找。”

小夏不好再说什么。见我如此坚持,她也没有离开,在道旁的枞树底下坐着。

这里太安静。我看看坡顶那截路面,估计了一下当年小女孩躺过的位置。接着,我走过去,就这么躺下了。小夏在一旁问我,你这是干什么。我只说是累了。她叫我躺到草皮上去,草皮上柔软,干净。我又说就这里好,我只喜欢睡硬床。我闭上眼,尘埃的气味立时扑进鼻头。再呼吸几个回合,尘埃里仿佛有铃兰的体味——反正,此时此刻我再次记起了她的体味,那份关于嗅觉的记忆,就像眼前的空气一样清晰。有了嗅觉铺底,别的一切记忆也迅速被激活起来,具体起来,透过眼皮晃进来的一点点微光,仿佛正在闭合的眼里汇聚成人形。我不得不睁开眼睛,让这幻象消失,然后看见天上有块旧云。

去年夏天,铃兰和我分开以后,没去找别的什么事做,白天找地方打牌,晚上则去南城广场唱露天卡拉OK。只要在那里唱,总是有观众鼓掌,也有人殷勤地献花。作为长相和唱歌两样都出众的女人,她也乐意寻找听众,享受鲜花掌声。如此过得两个月,钱花得差不多了,她就挑出其中一枚夹在花里的名片,给那个老板打电话。两人见面后,相处融洽,用不了多久,两人就摆出务实的态度谈妥了条件。之后她被那个老男人包养。包养的时间一开始谈的是一年,实际上只进行了半年。半年后,那老男人用于藏铃兰的房间,被他老婆雇私家侦探刨了出来。铃兰挨一顿痛打以后,包养关系也宣告结束。

那半年的生活是她隐讳的部分。在随江标一同出游的二十来天,她没有谈到那半年的任何细节。当然,江标关心的也不是这些,他问她别的事。

铃兰在莞城治伤,伤愈又继续呆得一阵,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回砂桥做事。在外面兜了一大圈,她仍觉得只有那个地方适合自己。

“……这妹子还算不错,知道哪个地方适合自己。有些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和任何地方都建立不了感情,还当自己志在四方,是个人物。”毛一庚说到这里,意外地有了评论,而且是使用肯定的语气。

我安静听着,竟不感到奇怪。当毛一庚跟我说出铃兰这一年来的行踪,我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顺着毛一庚不平不仄的讲述,我思绪飘到合浦头,飘到砂桥,那些空洞的情景里面闪烁着铃兰的身影。

毛一庚正坐在我对面,说着话,并把一个装喉糖的扁铁皮盒递过来给我。

“他托我把这个给你。”

我第一反应,以为里面会是他削圆的薄荷糖,不免有些惊诧。还好,江标总是能令我始料未及。打开盒子看看,里面是那块相机贮存卡。江标不肯见我,将这东西经毛一庚之手转给我。

我把铁皮盒合上,收进衣兜。

毛一庚嗫嚅着,还是问出来:“你和那个妹子应该是有,是有……反正女人们都不在,就我们三个人。是不是?”

除了我和他,伍光洲也在。我们三个人呈品字型围着咖啡圆桌坐定。我正犹豫怎么回答,毛一庚又在耳畔说:“当然,不是他告诉我的,但是从他的话里面,我自己听得出这层意思。”

我点点头,没有否认。

吼阿死了以后,江标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就这一个弟弟,忽然就那么死了,而且死得令人难以启齿。他徒弟小林家里人多,老婆小郭即使生了小孩,也用不着他照顾。小林的妈还有几个姐妹还有七姑八姨都挽着袖子排着队等着抱那小家伙。小林照样每天出车,往来于界田垅和市区之间,如果有人包车指定去的地方,他便照着做。江标逢周五就回界田垅,到了家又呆不住,家里到处都是吼阿遗留的气息。于是,他跑去小林家,跟这个徒弟说:“把车给我开两天,我帮你赚钱。”那辆农用车是小林从他手上租去的,他有这要求,小林只得答应。小林也知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把车开在路上不停地跑,可以减轻痛苦。

小林问:“要不要我陪着你?”

江标说:“蠢人,陪你老婆孩子。难道这也要我教你?”

七月初的一天,江标在市区南站等生意,有几个外地人包他车去飞机场赶班机。他开车穿过抚威门,抄近路把那几个客人送到机场。经过砂桥,他眼角的余光瞟见金圆的门口闪动着一个身影。车一晃便驶过了砂桥,但那一瞥而过的身影,却在他脑子里慢慢清晰起来。

送走那几个客人,他把车开回砂桥,停在金圆美容厅的门口,走进去。果然,他一眼就看见铃兰坐在靠墙对门的位置上打牌。

铃兰也看见了他,回报以微笑,并说:“你来啦!”那样子,仿佛他们昨天还见过面,昨晚才分开。江标不再说什么,挨着铃兰坐下来,看着她打完那圈牌,看着她打出一个炮牌被旁边的妹子捉个正着。然后,他把她拽到一边,要另一个妹子补上来。金圆美容厅的白天不会发生三缺一的状况,牌位总是很紧,只要有人下,马上就会有人抢着填补空位。

他把她拽到外面的树荫下,问她:“你怎么又回来了?”

“外面不是人呆的地方。”她说,“比来比去,还是砂桥适合我。也许我天生就是长在砂桥的一棵草,离了这里的水土就会蔫掉。”

“你这样不好。”江标严肃地说,“去年,你亲口答应过我,不会再干这个事了。但现在,你怎么跟我交代。”

铃兰似乎早就准备好了回答的话。她平静地说:“是啊,我也觉得这么做不好。但去年答应你的时候,我确实有点不自量力……答应你的时候,我还年轻,不想事,不知道外面有这么艰难。再说,你也只给我一万块钱,又不是给足了我可以吃一辈子的钱。你给的钱花光了,我还要继续活下去。你说是吗?”

她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她脸上布满理直气壮的神情。

“你可以去干点别的……”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考虑一会,然后反驳他说:“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是很容易。马路上那么多捡纸的,茅坑里那么多掏粪的,难道他们都不想去干点别的?为什么他们还是继续地捡,继续地掏?”说着说着,她竟然变得气呼呼的。她说,“我就喜欢在这里赚钱。”

“钱是吧?呃,好的。”

当天,江标撂下这么一句就离开了。

过得三天,江标拿着一把钱再次来到金圆,进门后把钱啪地扔在桌子上,说他要把铃兰包上一个月。廖金悦就走过来,说那好的,没问题。她把拍在桌上的钱拿起来翻了翻,又说:“用不了这么多。老弟,我认识你,难得你对铃兰这么一片痴情不改。我尽量争取少收你一点。”

一旁的铃兰却说:“你还没问我答不答应呢?”

廖金悦就很奇怪,说:“你这个呆头妹子,我看这帅哥对你是动了真感情的咧,钱也舍得掏又不吃你白食,你还有什么不肯答应的?”

铃兰有什么话开不了口,廖金悦会意,和铃兰走进里面的屋子。两人私语了一阵,廖金悦了解了情况,又走了出来,轻声地跟江标说:“老弟,有些事情大姐我就不明白了,要问问你,问到你忌讳处,你也不要生气。既然你从来不肯和铃兰妹子做那种事,又何必老花冤枉钱包她?你的钱也不是地上捡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是吧?我们也是凭良心做生意,只赚辛苦费,不捡冤枉钱。”

江标说:“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别问那么多。”

“那不行,生意可以不做,话我偏要问个明白。我毕竟多吃几年咸盐,在你和铃兰妹子面前都算是大姐,要不问个清楚,出了事我要负责。”廖金悦摆出义气大姐的姿态,进一步压低了声音问,“小老弟,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那东西不好用了?”

“你问的是不是有点多了?”

“不多,要是你不是图底下快乐,把我的妹子带出去搞虐待,弄得遍体鳞伤,我怎么跟她父母交代?你要是没有合理的理由,我今天就帮不上忙了,请你自便吧。”

于是,江标就找理由说:“不是……我跟你说实话,在你们这个地方,我打不起精神,一点状态都没有。我要把她带出去。”

“你这人倒还蛮挑剔,挑我手底下最漂亮的妹子,还要挑老娘的环境。”廖金悦噗哧一笑,算是放心了。在她看来,江标是个应该紧紧抓在手里的好顾客。她要江标等一等,铃兰那一头,她还要劝一劝。过不久,铃兰似乎被廖金悦做通了思想工作,不再找什么借口,答应跟江标走。

江标带铃兰走出店门的时候,别的妹子还冲她说:“看这架势,是要去搞一搞蜜月旅行是吧?铃兰,你的命真好,总是有懂味的男人打你主意咧。”

江标带着铃兰,开着车出了佴城,往东南方向漫无目标地走,每天都走得不远,碰到合眼的小镇就停下来,住下来。江标觉得,时间仿佛被谁的手拨慢了几个节拍。这一路上,他俩都变得懒洋洋。江标说走,铃兰就跟着走,江标要停,铃兰就随他住下来。晚上,江标仍是没有和铃兰做爱的想法。

“我是男人,和那妹子单独住一间屋子当然也会冲动,但总有什么东西搞得我很障碍,关键时候,我就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江标跟毛一庚这么说的,毛一庚复述出来,就斜着嘴角露出微笑。他显然想不明白。

伍光洲突然插话说:“真看不出来,他平时看起来很结实的嘛,能有什么障碍?顾崖,你跟他那么熟,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跟你那么熟,你有什么障碍我也不知道。”

毛一庚掰正嘴巴,收起那种笑,继续往下说。

江标包下铃兰,带她到处去漂,却又不打她的主意。要是换别的妹子,会认为自己碰到一个正人君子,既省力又不耽误赚钱,这是笔不错的买卖。这年头碰到正人君子,比碰到彗星撞地球还要稀罕。但是,铃兰在江标面前一天一天地紧张了起来。她觉得,江标包下自己迟迟不肯动手,像是猫玩老鼠。猫玩老鼠,玩软了总是要吃的,但江标这只猫仍是不按常规出牌,不停地玩下去,偏不吃。老鼠胆小,有时候,宁愿被一口吃掉死个痛快,也不愿被猫搞来搞去搞出神经病来。

一路上,江标仍是不停地跟铃兰说起当年马路上的经历,然后问她:“告诉我,你是不是当年躺在马路上的那个小女孩?”

铃兰以前从不肯承认。这次就他两人上路,去到陌生的小镇,开始几天她仍然习惯性地予以否认。那天,江标开车行至途中,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他张开嘴,再次问那个问题,也准备听她再次否认。

铃兰突然告诉他:“是,我小时是喜欢躺在马路中间。其实我早就记起你了。”

可以想象,江标对那件往事记忆如此牢靠,在铃兰耳畔反复地描述着,可以细致到令人窒息的地步。铃兰一遍遍地听,一遍遍予以否认,其实心里已然难以承受。她终于承认了,动因也许仅仅是让他闭嘴。

乍然问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江标忽然又不肯信。他疑心铃兰是被逼无奈屈招的。于是,铃兰不得不爆料一些过往的生活细节,以佐证自己说言不虚。她家住在朗山。她父亲是养路工,在多处工班或长或短地干过。她生下来以后,她母亲带着她去到油桐坡,跟着父亲一起过日子。家里还有一个哥哥,由爷爷奶奶带。

江标终于确信是她。但是,那又能怎么样?我估计,弄清了心底的疑惑后,江标只能得来一股萧索的滋味。

而这些情况,毛一庚不是那么说的。他只说,江标告诉他,自己和铃兰妹子以前认识,一开始铃兰不肯承认。江标把铃兰带出去,一路上反复问几次,铃兰就承认是江标认识的那个熟人。在毛一庚看来,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但是在我面前,他尽量把知道的情况都源源本本复述出来。毛一庚记性本来就很好。我听着他讲到这里,耳畔就响起江标和铃兰一问一答的声音。只有我知道,他会怎么问,她又是怎么回答。

伍光洲当然也听得一头雾水,他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妹子有什么不肯承认的?他俩以前是不是搞过恋爱啊?”

毛一庚白了他一眼,说:“要是恋过爱的,哪有认不出来,老要妹子自己承认的道理?破电视剧里玩失忆的情节,你肯定看得脑残了。”

行走在路上的那些夜晚,两人同居一室。由于紧张,铃兰甚至主动使出魅人之功,撩拨江标,希望他能够像别的所有的男人一样,在自己身体上疯狂一把。仿佛非得有此一着,她心里才会感到踏实。那一阵,雨下得勤快。两人在浦口镇停的时间较长,在那家旅社足不出户呆了几天。终于天晴了,江标就开着车继续上路。

那天江标把车开到风间岭镇,进了镇,江标见有一个服装店面很大,就停下车。他要铃兰进去试试衣服,铃兰随身带的衣服都是红色的,粉红色洋红色紫红色,江标看着别扭。他觉得她有时也应该换换颜色。

江标说:“我想给你买条裙,豆绿色的。你老是穿红色的衣服,我看着累。”

铃兰漫不经心地说:“你想意淫是吧?我就晓得你有这个毛病。”

他说:“你变聪明了,什么都瞒不住你。”

那家店里的衣服档次都不高,所以色泽异常地鲜艳,像是用催熟剂喷涂过的果菜。选了半天,江标果真挑出一件豆绿色的连衣裙。他把连衣裙从衣架上取下来要铃兰去试,她就歪起嘴叽咕:“真他妈的土。”但她还是照他的话做了。白天她不肯穿,晚上睡觉时她把那条绿裙穿着当睡衣。

他要她脱掉。她打了老长一串哈欠,做了个撒娇的动作,说:“我要你帮我脱。”

在风间岭的那一晚,他真就帮她脱了绿裙,露出她的身体。她把身体扭曲成她认为他会喜欢的任何一款姿态,毫不含糊地挑逗着他。他坐在床边看着她身体的扭动,听着外面下雨。终于,他脱光了自己,压在她身上。

毛一庚说:“他说他那晚上干得很猛。”

“你们为什么要他说起这些事?”我不禁反感。

“他自己要说的。说话的时候他就当别的人都不存在,自言自语,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伍光洲把脑袋一点,又打岔说:“他这个人,总是有点漫不经心。”

是的,我也知道,江标确实容易让人产生这种感觉。

他带着铃兰越走越远,铃兰开始嚷着要回去。两人就像所有的小情侣一样,有了争执,扯起嗓子吵起架来。终于,江标觉得走得够远了,便踏上回程,但依然不紧不慢,走走停停。他仿佛喜欢这种节奏,继续在路上耗掉一段时间。两人的争吵也在继续,江标一旦适应了争吵,反而能够缓解心头的压力。

某次争吵时,铃兰的手机被江标拍落地上,摔坏了。铃兰吵着要江标赔个新手机,江标答应会赔给她,却老是拖时间。他的手机早就关了,现在借这机会,巴不得铃兰也跟别人失去联系。手机如此重要,每天不打几个出去仿佛日子就变得不正常。铃兰的手机也摔坏以后,两人彻底成为公路上的游魂。

好在铃兰也没什么电话非打不可,摔坏了,她也并不焦急,把这笔账挂到江标头上,江标说迟早会还她一部手机,又劝她不必急着在沿途的小镇上买淘汰产品。

“未必你会给我买个名牌的?”

“好,买个名牌的。”

“最新款式的?”

“好,最新款式的,由你挑。”

“放心,价格上我会为你着想,不会让你太心疼。”她还搂着他狠狠地亲了一口。

我在博石镇查到他俩住处的那天,江标把车开过浦口收费站,到了广林,没有往佴城走,而是去了朗山。广林在佴城东南方向,朗山在西南方向,中间都是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车程,而朗山和广林之间,开车约摸两个半小时。

去朗山是铃兰提出来的,她坚持要江标把车往那边开。她小时候玩得好的妹子,嫁给城里一个开手机店的小老板。既然江标答应赔她一个手机,她便想到去照顾熟人的生意。江标依着她,把车开去朗山,找到那家店子,买了一个挺漂亮的手机,又去移动营业厅办了一个卡。以前卡上存着的电话号码全都掉光了,她换新手机后,也没给谁打电话。

两人在朗山又歇了一夜,被照顾生意的那个妹子要请两人消夜。她告诉那个妹子,江标是自己找来的男友,马上要结婚了。看见小时的玩伴有了男人,她嘴皮子一痒,就信口胡诌了。那妹子夸江标一看就是实在人,夸铃兰有眼光。消夜之后,两人去宾馆开房,铃兰还把那妹子的评价说给江标听。

次日,江标问铃兰,要不要送她回家看看。她说不用。在砂桥做起这种生意以后,她一直不愿意见她父母,只是时不时把钱寄过去。两人径直往回赶。从朗山回界田垅,就很近了。出朗山就能到他再熟悉不过的油桐坡。

那天中午,他确实是把车开上油桐坡。到了坡顶,他指着她从前躺过的那地方,要她再次躺在上面。日头焦毒,近地面的空气都膨胀变形,看上去有了几分虚幻。铃兰说:“我疯了?你想让我晒脱两层皮吗?”江标也没坚持,稍停一会,开着车又下了坡。车到机场外的那个岔路口,他本想往左走,把铃兰送回砂桥。去砂桥那条路又窄又破,一连多日的雨致使路面进一步损坏,水一洼一洼地聚了起来。他看见前面那辆车半个轮子都滚进水洼里。

他扭过头,一看铃兰躺在驾驶副座的椅子上睡得很香。他忽然想到绕远路,经过界田垅,穿过抚威门再把她送到砂桥。这边的路新翻修过,还用水泥硬化了。这一绕要多走多少里,他懒得去计算。

车过槭树湾,那里很安静,午后的阳光把人们都堵在自家屋里。江标瞥了一眼自家屋子,却没看见徒弟小林正好从他家屋子走出来。他把车开走,小林和小夏开着车在后面追,他浑不觉察。

车过抚威门,铃兰已经醒了,她说身上全是汗水,要去溪里泡一泡澡,要不然很快就会发馊的。他当然满足她这个小小的要求,把车拐进右手边的支路,走一阵到得矾矿厂。他把车停在厂门口,陪着她去到后面那条小溪,找到一个僻静的水湾处,铃兰就脱衣下水。江标站在不远的石头上,帮她把风。一直没有任何人来。铃兰把自己身体泡透了,擦干身上的水走上来时,江标把那条豆绿色的裙扔给她,要她穿。

她只好穿上,因为她自己带来的准备换用的那身衣服,刚才被江标藏了起来。在她把身体泡在溪水里的那段时间,江标也不闲着,他可以干他想干的事情。她如果不肯穿这件豆绿的裙,就只能裸奔。

江标再次将车开动,往回走。回去的一路基本都在下坡,夹道的树比以前更为茂盛。他忽然又停下车,跟铃兰说:“你往前走两百米,然后躺到马路中间。我会把车慢慢地开过去,下了车再抱起你,就像你五六岁时候那样。”

铃兰很无奈地说:“真拿你没办法,谁叫我亏欠你的呢?”

铃兰下车走得几步,又回来拧开后排车门,把后排条椅上的坐垫取下。她说路面还没有被晒干,有泥巴,底下要垫上东西,要不然她躺不下去。

江标看着铃兰慢慢地往前走着,走一百米找块相对干爽的路面,就懒得动了,作势要躺下去。对于她要偷工减料的那点小心思,他一眼就看穿了。他不停地摁响了喇叭,示意她还得再往前走一点。他跟她说两百米,就是两百米。

她只得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一会,把坐垫铺在马路中间,斜躺了上去,面对着江标这一侧,并用手支撑着下巴,脸上挤出仿佛是挑逗,其实不无戏谑的表情。

“那时候她很干净,所以也不觉得马路脏。现在她觉得马路很脏,要铺东西。”他远远看着铃兰的躺姿,大概是在思考着诸如此类的问题,脑子必然有些瞀乱。铃兰还挥了挥手,示意她已经躺妥贴了。于是,江标把车开动起来,缓缓地往女人的方向移动。土路很不平整,车行驶在上面颠簸得厉害,犹如抽风。

他离她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晰。他努力想从她身上找到当年那小女孩的影子,哪怕只有稍纵即逝的一点点痕迹。车子离铃兰只有几米远了,她朝他巴眨着眼睛,更为妩媚地笑着。他甚至能够看清她嘴角笑出来的纹路。

他忽然加大油门,加到最大……

江标被带到公安局,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做过的事情,然后被关起来,等着宣判。会是什么结果,不用说,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表示绝不上诉,公安局很难这么轻松地办完一件命案,对他印象还不错。由于他配合得好,事后警察放宽了政策,亲戚朋友们很快得以进去看他。别的人他都同意见面,惟独不肯见我。

“他说,那天不应该逼得她换那身绿裙子。他说,当时他脑子突然想到别的事情,眼睛也就看到了别的一些事情。问是什么事情,他却说记不清了。反正他已经承认了,我们也不追着他问下去。”毛一庚又说,“这个江标,说车子轧过去以后,他闭着眼睛,过一会再睁开眼睛,只看见有绿色的东西溅到窗玻璃上了。我就奇怪,轧了人,溅上来的血怎么会是绿色的?他神经怕是有点问题了。他还说,闻到一股清凉温,温什么的气味……”

“温润。”我说。

“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他又不肯见你。”

我当然知道,这词还是我教给他的。我能够想象到,江标当时应该是说,车子轧上去时,他看见淡绿色的汁液飞溅上来,纷纷扬扬沾在窗玻璃上。风一吹,他依稀闻见了那年初夏,那股清凉温润的气味。

本书系东莞文学艺术院签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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