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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佴城往事

好吧,既然提到邓丽君,那无法不怀旧的。怀旧是个有趣的东西,事情一旦回想起来,就仿佛在少年宫照哈哈镜,形体的特征拼命放大,或极度缩小,夸张到近乎人身攻击。又好比说,铃兰刚离开几天,我想记起她的模样,总要揿开照相机将照片看看;但二十年以前那个月夜,我在核桃树下看到的那些影影绰绰的画面,却随时能在头脑中翻找出来。现在的涤青三十多了,加之全身心投入她的事业,无暇保养,固然显得老相,但她留给我的那种记忆,永远比每个现役的青春期少女更为鲜活。

多年后,有文章揭露邓丽君是特务,但是这消息并不让人愤怒。比事实更重要的,是这个美丽的特务提供了比文艺界那么多德艺双馨的老牛逼加起来还多的美妙回忆。要真是个特务,我想,她当年要是能潜伏在佴城,潜伏在我们伏波祠一带,那有多好!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天天看见全佴城的青皮涌到伏波祠为这个女人打架了。那时香港黑帮片很少,我们亲眼目睹的打架反而爆多。那时候都穷,为争抢漂亮女人要动用拳头。现在抢女人的东西换成了钱,并不是什么堕落,而是很符合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观点。抢掠总归是要过渡到物物交换,物物交换发展到一定规模必然形成一般等价物。一般等价物嘛,钱的这个老祖宗名字略嫌冗长。钱,反切的拼法是:妻与俺——钱。呶,两口子都是冲这东西凑到一起来的。

在鹭庄,日子过得飞快,成天爬起来拍照,坐下来编山歌,晚上吃了侃,喝足了睡,眼睛一睁又是新的一天。晚上鹭庄寂静得怕人,躺在床头非常适合胡思乱想,于是我不免遗憾照相机里没有铃兰的裸照,否则,她34D的胸脯应该可以在这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有了遗憾,我开始期待她给我打来电话,约我外拍。虽然一个妹子,特别是砂桥妹子说的应酬话不必当真,但我宁可信其有。某晚依然在遗憾这事,涤青把电话打来了,说她正坐火车往佴城赶来。她叫我明天见面,有话要说。我说:“有话电话里说嘛。”她说:“真看不出来,现在你翅膀硬了嘛,喜欢自作主张。”我在佴城参加工作的事,还没跟她商量。她回来,说不定是兴师问罪。其实有一晚我要跟她商量,电话一接通,就听出来她喝醉了。不待我吱声,她兴奋地告诉我韩国一个电影节给她发出参赛邀请。我问:“路费报不报销?”她不太高兴,冲我吼:“你能不能不提钱?艺术你懂吗?人赚够了钱总是要上天堂的啦,人上天堂时就靠艺术搭桥。”于是我知道,邀请固然是韩国人真心诚意,钱却依然是涤生掏。还待说正事,但我偏偏冷不丁问她一句:“人要上天堂,那桥好像叫奈何桥吧?”她啪地把电话挂了。

没办法,我作别在鹭庄混熟的一干朋友,赶回佴城。我家早就从伏波祠搬走,住在中学宿舍,房改后那套房被父亲买了下来。我拧开门走进去,家里麻将的声音此起彼伏。离婚后,我父亲顾丰年兴趣大为改变,把几十年斗蟋蟀的爱好戒掉了。他惊讶地发现麻将牌比斗蟋蟀更容易让人上瘾,而且据说可防治老年痴呆。我回佴城工作,是为陪伴他,防他老年痴呆后一个人生活会有诸多不便,没想一桌麻将就分担了我的压力。

我在家里换一身衣服,再往伏波祠中医院宿舍去。涤青坐火车下午到,还有一段时间。范医生和胡会计两口子依然住以前的房子里,家里的家具都懒得更换。涤生要买一套新的给两老用,范医生就说:“搞不懂你们了,这些东西哪旧?时间凝固在上面,是一层包浆,懂吗?明眼的人,遇到东西别的不看,只看包浆。”

我这个准岳父,当我以为他有点老旧,他三言两语就能把自己翻新。

半路上,我见顾彤开着一辆奇瑞QQ迎面而来。她是我妹妹,小我十四岁,但要说谈恋爱天生就是她的强项。早几年,她跟一个飙野狼摩托的青皮成天泡在一起。那青皮可能是惹了什么事,忽然在她生活中消失。我妹妹似乎也不晓得痛苦,她长得漂亮,又有点缺心眼,很多男人乐意打她主意。只要不是找老婆,缺心眼的妹子总是让人觉得更有空子可钻。那辆QQ车,原本是一个光头在开,现在妹妹也学会了,领了驾照。父母分居后,我和顾彤也各随其主。母亲和妹妹住进城北新加坡风情社区。我这妹妹缺心眼的毛病日益严重了。父亲曾经觉得顾彤长得和谁都像就是不像自己,但事实证明顾彤越来越像父亲,小时候一头卷毛都随着父亲长直了。父母分居后,母亲自是和父亲不联系,顾彤竟也表愚忠似的,不回来看父亲。有几次,我在马路上撞见她,她竟装作没看见,还拍拍光头的后脑勺,催他把车开快点。这妹子脑袋这么短路,我不免生气,打算要开导开导她。

我往伏波祠去的路上,正好碰见她。顾彤自己在把盘,光头没陪她。我把车拦住,并要她把脑袋探出车窗。她有点不情愿,但交通条款背过的,知道不能驾车撞人。

“彤彤,父母离婚了,我们可没离婚,对吧?”

她眨巴着眼想了想,说:“哥,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他们离他们的,你在路上还是要和我打招呼。就算你嫁了光头,我还是你哥。”

她竟然笑:“哥,你一直对我很好,我哪能忘记?结婚了吗?”

看见妹妹笑了,我就发不起脾气。我说:“快了,涤青也经常念到你,问你家彤彤今年评到三好学生了没有。”

“要是哥哪天结婚,我踊跃报名当伴娘。”

“我可不要光头当伴郎。”

“那个死猪,让他当苦力帮你背涤青嫂子上楼好了。还有,妈也好几次问我碰见你没有。你有空去看看她。前回她到莞城打你以前那个电话,说是停机,才记起来你回来上班了。你在哪里上班?你要是太忙了,我去帮你送盒饭。”

我说你要是真有孝心,有了空就打电话找我。然后侧侧身,放顾彤把车开走。她提到了母亲,我也顺竿爬想起母亲,有点牙疼。母亲一度曾是父亲嘴里的反面教材。小时候见我读书不用心,他就老是说:“崖崽,你心里要清楚,我是没什么能耐帮你搞前程,我从不和领导同流合污的。要是你自己不晓得攒劲,以后就只有像你妈那样剥蛇皮。”我一边答应一边想,亲爱的父亲,你无名无职无权无势,有什么资格去和领导同流合污呢?领导死皮赖脸搞来的好处,凭什么无缘无故切一块分给你?

作为反面教材的母亲竟然很能赚钱。她没文化,也就没顾虑,赚一块钱笑一声,赚十块就笑十声,这就是她的数学水平。母亲一赚钱父亲心态难免失衡,又教我做人要诚实,不要学我母亲投机倒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云云。其实父亲心也是想赚钱,但又想摆出一种闲逸之姿把钱轻松赚到手。

说到父亲想赚钱,他绝不会承认。我分明记得有一阵时日,他甚至异想天开,要借斗蟋蟀发小财。顾小崖在世的时候,天天帮他打赢架,赚来不少香烟。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就会在饭桌上盘算,要是把烟打七折批给烟贩,能有多少。七折他又舍不得,于是自己抽。人一旦有了嗜好,总是赔钱。说用自己的嗜好去赚钱补贴家用,是男人骗老婆的惯伎。

他赢来的烟不好卖,大都是佴城烟厂的内部供应烟。拿烟当赌本,这是胡拴梁想出来的办法。当时他和他弟弟胡拴柱都去了佴城烟厂,内部供应的烟要多少有多少。

胡栓柱在中学当校长,成绩搞不上去,却从乡下招一大帮老师进城。据说他定的有牌价,想进他掌管的中学要交多少钱,明码实价,童叟无欺。中学老师太多,闲置着。胡栓柱哪舍得让这些人闲着,就想办一家幼儿园,但市直机关幼儿园表示抗议,说中学不能动用财政拨款的工资搞以赢利为目的的幼儿园。通不过,胡栓柱就将幼儿园改成学前班,教委又不答应。领导质问:“小学能办学前班,你们中学也办,学完了直接升初一?”胡栓柱什么脑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学校有一片后山,宽敞,他干脆把闲置的老师全都打发去养猪,好赚外快。猪圈建起来了,为了鼓励这帮老师的干劲,他还在猪圈上用油漆刷上标语:如果不把猪养好,凭何证明能育人?标语是他自己想的,他撰写标语有天分。

胡栓柱被查处后,在公众视线消失了一阵,又低调上任,成为佴城烟厂的副厂长,分管业务。他还是老性格,一上任就想展示自己的能力,处心积虑要改革一些陈规,打上自己的印记,就像豺狗子新到一个地方便要撒尿圈占地盘。他打算从文案这一块开始上手,他调研了一番,发现所有的烟壳上都写有“吸烟有害健康”,就说这个害字不好,怎么能说我们的产品害人呢?于是他大笔一挥,将这标语改为“吸烟有利于身体不健康”。改完后他颇为满意,变了几个字,意思一样,但害字规避,利字迎人。一批烟壳印出来后,全用上胡栓柱改好的标语,但还没包装上市就被上面局否了。烟壳上打那几个字是总局规定,全国统一。要是不加规范的话,将这标语直接改成“吸烟滋阴壮阳”岂不更好?烟壳废掉了以后,他又有更大的文案策划,想亲自创一品牌。经再次调研,他发现所有的烟都是二十支装。他就想,能不能每盒减一根,改成十九支装?要是改成了,那这品牌就是全国惟一十九支装的烟了——再配上一条标语:每天少抽一支烟,全家幸福像过年。这方案一出来,不说别人,我父亲都去骂他。父亲说:“你真黑啊,我每天二十支烟抽习惯了,现在改成十九支的,我为了补齐一支还要再买你一包!”后来胡栓柱在烟厂又出了问题,什么问题说不清楚,有五个人传是经济问题,必定就有另五个人传是作风问题。此后他被调入市糖厂,人就低调了,涤青涤生都很少听到大舅的消息。

前不久,涤生倒是提到,胡栓柱突然打电话来,问他有没有台湾的熟人。涤生问他什么事,他说电视上看到一条消息,因台湾生育率已降至全世界倒数第一,政府很着急,悬赏一百万新台币征集标语,要让年轻人一看标语就像发了网瘾似的,一心只想生孩子。台湾本土人士分析认为这太难,若是一条标语要有那么大的能量,那不是一百万台币能解决的问题,还应和观音娘娘打打关系,给标语开开光。胡栓柱却说他花了几天几夜,硬是想出来了,就六个字全摆平。他想联系台湾的熟人,保证标语直接送抵征联办公室。涤生问他哪六个字,他踌躇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来生,我来养!

他也不是为那一百万新台币,他退休后不闲着,躲到农村搞实业。但佴城的人在传他是在洗以前搞到的钱。他殚精竭虑给台湾人民出谋划策,全是因为钱赚到一定份头上,脑袋一热,一不留神就会胸怀寰宇,心忧天下啦。

胡栓梁有抽不完的内部供应烟,这烟都用印坏的那一批烟壳翻过来包成白包。他乐得逗我父亲开心,随便在哪个墙角翻来一条蟋蟀,就拿来和我父亲斗。有时候抓来一条母蟋蟀,也来斗。放进盆里,两只蟋蟀转几圈互相嗅嗅性别,非但斗不起来,且在众人眼皮底下搞起了性交行为。胡栓梁呵呵一笑,也认输,扔一包烟过来,说给你家公蟋蟀当营养品吧。他是个闲散之人,就喜欢找着理由和我父亲泡在一起,相互斗嘴。他们斗嘴几十年了,有瘾头,一天不斗嘴就会口生恶疽舌长绿苔。

父亲总是赢得内部供应的烟,卖又卖不出去,只好自己抽,抽也抽不完,我也偷偷地拿去抽。我烟龄比较长,那时候就上了瘾。内部供应的烟抽起来不比大中华差,据说百分之八十都是津巴布韦烟丝,若不是给自己享嘴福哪舍得这么搞?内部的人士都知道,所谓配方大都是促销概念,津巴布韦烟丝含量才是真正的品质保证,别的所有牌子的烟都到不了这个比例。我一开始抽烟时,父亲装不知道,母亲不会关注这些问题,她偶尔也抽。剥蛇剥得累了,她就冲男同志说:瘟猪瘟狗,哪个有烟发一根,醒醒神。后来有些瘾了,也到父亲的柜子里拿内供烟。我父母不管的事,涤青偏偏要管。见我抽烟,就当着我的面跟我父亲打报告。父亲当着她的面批评我,我也不吭声。她走掉以后,父亲便轻轻地说:“以后注意着点,注意形象。嗡?”涤青发现我父亲在这件事情上故意装糊涂,就去跟我母亲说。我母亲呢就委托她说:“难得像你这样,懂得关心人。以后我家崖崽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帮我教训他,打他都可以。”

碰见了胡会计,两个女人扯闲话,我母亲也是老是夸涤青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还说:“要是我家有这样的媳妇,我就算被蛇咬死也不愁了。”胡会计笑一笑,提醒说:“涤青是你家我的姐姐啊。”母亲就说:“女大三抱金砖。”

“大四岁呢?”

“当然是再抱一个小把戏咯。”

胡会计就被我母亲逗笑了。我母亲把同样的话说得多了,此后我再去她家,胡会计看着我眼神也就古怪起来。这么熟悉的人,她竟要定睛看我,当我回敬以疑问的眼神,她又噗哧地笑起来。那时候成人都懂得含蓄,我们年龄也不够,他们不会当我们的面说这话。

那年一俟范医生捅破,我和涤青半推半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大年十五以后,我们三人又要回莞城,临去之前由我父亲提议,两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我母亲那一阵一直到处收货,同时也是躲债,基本上都不在家里,过年对她这种人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打了几个电话,母亲终于准时赶到那天的酒席。她本来说去她的店里办一桌,但父亲认为这种酒席还是不吃蛇的好,再说胡会计口细,肉类除了猪牛羊鸡鸭鱼别的都不吃。她一直爱跟人解释:“我从来不吃怪物。”我妈听了不太乐意,她问:“照你那么说,我成天都是剥怪物皮咯?”胡会计有文化,说话转弯也快。她又说:“剥了皮就不怪了嘛。”

那天席上,彼此都是再熟不过的人,说到这事脸上都有喜气。我母亲这才晓得这回事。

她晓得了以后就频频举杯敬酒,还跟胡会计说:“老姐,你看,我老早就知道我们要亲上加亲咯。我一直都怕我家高攀不上咧。”胡会计说:“妹子你这么说就是骂人啦,我还老跟先生灌耳朵,要他向你学习。”

当夜,两家人都喝得尽兴而归。

母亲第二天打来电话,叫我去一个地方找她,她有话跟我说。我去了,她劈头盖脸地问:“这事情怎么不给我打商量?你们也太自作主张了。”

我很奇怪,说:“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涤青人好嘛,一二十年前就想要人家给你当媳妇。既然这样,我哪想到还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一二十年前我还在剥蛇呢,现在起了多大的变化?你们都三十几了,涤青35有了吧?你晓不晓得,女人到了28就是高龄产妇。”我没有吭声。她接着说:“再说她又干又瘦,人还显得老相。不是我说,我跟她站在一起,看上去年纪都差不多。她年纪大点我也不说了,但至少要会保养。女人总归是要显得年轻一点才好,不会保养的女人哪懂得过日子?”

是的,我妈确实越活越年轻,除了做脸护肤,可能还不停地打羊胎素。越活越年轻,难免也有些妖气。她看上去是跟涤青年龄差不太多。涤青固然有些老相,母亲的装嫩也确实令人发指。我想不到她跟以前剥蛇的年月是同一个人,想不到以前父亲嘴里随时拎出来的反面教材,五大三粗的一个女人,化起妆来也这么有心得。据此我不相信什么“保养是天生的”之类的鬼话,譬如打羊胎素这事,只要兜里装着闲钱,腰下面别着屁股,人人都能装嫩。差别是有的有效果有的纯属浪费,因为底板本来就不好,年轻起来照样不好看,还不如老去显得慈祥。也不要说什么气质,说什么乍富不知新受用乍穷不改旧家风,乍富的人即使不知新受用,新受用也会主动巴结过来,再怎么花样迭出,总归是比穷时吃苦简单百倍。而涤生,是我老板我也要揭揭他,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一路顺风赚到了钱,自恃是奥特曼的兄弟尖特曼,其实好几次打牌打到半夜,烟抽完了无处可买,照样去烟缸里和我争抢长截的烟屁股,根本不管是谁抽剩的,还摆老板的谱要我懂得礼让。

我看看母亲,我觉得母亲还是要有母亲的样子。我妈现在和以前不一样,随着保养,说话声音柔和细腻,还喜欢把手搭在我肩上,问:“崖崽,有什么事跟妈妈说吗?”我的个天,我们母子加起来差不多有一百岁了。我头皮爆裂。现在她又自称“妈妈”了,小时候反而不这样。我小的时候,佴城的小孩喊自己母亲,有的喊一个字,妈或者娘;有的叠起来喊,妈妈。这主要取决于母亲的文化程度,从事体力还是脑力。涤生总是奶声奶气地叫胡会计妈妈。我听他这么叫,回家也冲着母亲喊:“妈妈!”我母亲刚剥了一天的蛇回来,眉头一皱说:“嗲什么嗲?再这么怪声怪调老子捉条五步蛇给你玩。”她认为我叫一声妈是喊她,而叫妈妈则是发大头嗲。那时我可以干吃她的乳头,但不能发嗲。

“老发什么呆?”母亲说,“这事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要不我再帮你介绍几个,你比一比再下结论。”

“为什么要比一比?”

“我跟你说你要听啊。我是你妈,什么事不是在为你着想?”

“不比了,就涤青,只要她也愿意!”

“你真是,我得了什么报应,当年是不是药死了儿子养活了胎盘?”我母亲没想到这事一俟摆上桌就铁板钉钉了。她又问我,“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为什么?当年核桃树下的事情,是不是原因之一?我真是不知道,也说不出来,嘴巴这东西经常不管用,但太多的人总是要不停地问你为什么。

我正往伏波祠去,半路上涤青打来电话,说她没回家,住在光哥国际小酒店。报了房号。我打个车过去,数着房号找到她。她有时候不喜欢回到家中,偷偷地回佴城,办完事情又偷偷地走。她怕胡会计跟她唠叨结婚生孩子的事情。她比台湾人更怕生孩子,这事她跟我说过好几次,并嘱咐我:“不要告诉你的父母。”我说那还用说嘛,除非我找不自在。

她上次回来,只知道因我父母闹离婚,我得作为黏和剂留在佴城。离成了以后,我要继续留下来,她也能理解,离婚后遗症免不了也需要夹在中间的人处理。我几个月不回莞城,她才意识到有问题,叫涤生问我。涤生瞒不住,就告诉她我已在佴城上班了。

涤青刚洗了澡,头发挽成髻,身穿T恤,小裤头收在T恤下摆里,脚上趿着自备拖鞋。一看就是在外跑得多了,以宾馆为家的作派。我忍不住去抱她,分开了这么久,见面不想抱才是有问题。她凶起眼光要制止我,但我用脸贴住她的脸,把她整个脑袋撬歪一点,她的眼光就像马其诺防线一样被德军轻易绕过去。抚摸,接吻,我搂起她的T恤。她乳房依然是聊胜于无的模样,但曾经让我魂牵梦萦了很多时日。她一到宾馆就洗澡,我想她也是把这事想了很久。这不,她也顺势扒掉我的衣服,刚才还凶得起的眼光转瞬就像是进了灰尘,变得迷离起来。我脱光了要重新抱起她,她突然又有了新的想法,推开我,并用双臂抱住两只小乳房。她说:“不行,我这次回来是有话问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涤青!”我吞着唾沫艰难地说,“做了再说也不迟。少说,多做,好吗?”

“不行,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要是我不同意呢?你有时候也要听我一次啊。”

“不行!你这个人最喜欢得寸进尺。”

“那划拳吧。”

她想了想,说好。她摊开双手准备划拳,两只小乳房轻微晃了几下,仿佛是违背主人的意愿,吃里扒外,主动迎合。我不由分说欺上前去狠狠地抱住了她,再不让她有喘息之机,用嘴堵住她的嘴,用身体堵住她的身体。

每次做完以后,她变得很柔软,从身体到内心都是这样,蜷缩着让我抱她。在她没重新恢复强势之前,我也很珍惜地体味着这份温存。我摸着她的小乳房,她想到了什么,就说:“小涂做胸了。本来比我还平,去了一趟香港就做起来。手术口疤还没掉,怕涤生看见,最近她一直跟我睡。我摸了摸,也蛮好。”

“呃,涤生是个有福之人。”

“啧,你们男人都这样。要不……我也去做一做?”

难得她这么为我着想,我不免有些感动,但我知道这是个陷阱,我不能踩,稍不留神她又会是一通长篇大论。我说:“不要了,就这样好。何必挨那两刀。”

“我不怕,和生孩子相比这算不得什么。”

“真不要。你想想,蓖麻秆上怎么能挂两颗柚子呢?”

“你在骂我?”

“天地良心,我夸我老婆身材好,难道听不出来?”

涤青这才开心地笑起来,赏了我一个吻并说:“呃,还是你随时都让我开心得起。你真是我的弄臣。”她坐了一整天的火车,刚才做的时间还不短,她眼皮巴眨着显然累了,本来要说什么也忘了。

“累了你就睡一觉。”

“你不要动啊。”她喜欢以半坐的姿势躺在我身上。有时候她写剧本写得过分投入,晚上失眠得厉害,躺在我身上会有些效果。很快,她就睡熟了,均匀的鼾声一阵一阵喷在我胸口上。我轻轻抚摸着她,手滑到胸口,想起刚才说的话。我不会同意她手术隆胸,怕她挨刀,再者她的一对小乳房是我所有怀旧的华章部分。

她比我大四岁,这是个蛮好的差距,以前就是她带着我和涤生长大。小时候,中医院前面的院子还没有被人隔开私占,狭长的一块坪地上生长着两棵核桃树。涤青喜欢带我和涤生坐下来扮成一家人,她说她是母亲,我俩就只能是崽。她总有办法让我俩乖乖就范,家里有什么糖果,我和涤生总是一口气造掉,而涤青则攒起来,要我们跟着她玩女孩子才喜欢的游戏,她满意了再把糖果当奖品赏给我们。我父母都巴不得碰到这么个好邻居,省了他们不少事情。

我和涤生读到小学二三年级,涤青已经进到初中,那时五年制。她身子抽条挺快,细脚伶仃,一进初中就把胡栓柱的永久单车死缠烂打要到手,骑着车往中学去。中学和小学紧挨着的,涤青非但自己骑,还要搭上我和涤生。我坐在大梁上,涤生坐在衣架上,涤青一车搭我俩人还踩得飞快。

有的周末,她带我俩往郊区去,一走老远。现在没有郊区了,全都密密匝匝耸起楼房。那时有的,佴城的四周都有广阔的郊区,长满漫过人身的衰草,蛇在草里窸窸窣窣地爬,水在草下铮铮琮琮地流。有一次见前面一滩草无风而动,我和涤生有点怕,涤青要我原地不动,她过去看,再折回来嘘了一声,叫我俩赶紧离开。我不晓得那时看见了什么,问她她也不说。直到我跟她恋爱以后,有一天我忽然记起那事,便问她。当时我俩躺在一张床上,她终于解禁答案,告诉我:“其实也没什么,看见一对男女,做刚才我们做过的事情。”

只要是搭在她车上,我永远坐前面横梁,涤生坐后面的衣架。有时候累了,我脑袋一偏就靠在她胸口。而现在,她爱趴在我胸口上睡觉,我想是当初我欠她的。

那时候我母亲已经悄悄养了好几年蛇,先是让舅舅帮着卖进贸易公司,后面就直接卖给外面收蛇的贩子,他们给出的钱高于牌价。她手头有了一些积累,图谋着做一些更赚钱的事情,不晓得从哪听来的消息,福建沿海一带有的生意做。她打算去一趟,有了这打算时她还不晓得是什么生意,传消息的熟人神秘兮兮,说有纪律的,去才能说,不去的话绝不说,以防走漏消息。但他又保证有得赚,起码是对赚,投一百的话回佴城就变成两百多。那时距“文革”结束不到十年,火红年代过来了一大帮嘴巴铁紧的人,保守秘密让他们充满自豪感。越搞得神秘,越惹人向往,当时也没这么多坑蒙拐骗,即使是投机倒把的事情,人们也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去搞。

母亲决定去。

那天傍晚母亲跟父亲说起这事,我也在场。她说她打算去一趟福建,父亲拨弄着蟋蟀,迟疑了一下,要母亲再说一遍。母亲说:“说十遍也是一样,我明天去福建。”

“不剥蛇皮了?”

“我辞了。临时工,有什么意思。”

父亲目瞪口呆,他看着母亲,没想到自己从乡下带回来的反面教材,竟然一声不吭做出这么大的决定。“你一个人有本事去到福建么?”父亲一直认为母亲看不懂地图,出了门也不会讲普通话跟人问路。

母亲说:“我叫三朗陪我一起去。”

三朗是我的三舅,他在广林乡下种田,我母亲嫁到佴城以后,他就视我母亲为靠山,农闲的时候就希望母亲帮他把一身力气换些油盐钱。

那天父亲又提到了离婚。离婚这词两个人都听得没知觉了,我母亲那天异常平静,她手一甩,漠然地说:“我现在要准备一下。顾丰年,离不离,等我从福建回来再说吧。”

那次到了福建,经人介绍去沿海一些渔村拿货,货是一盘盘VHS盒带,里面装满了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但很多人饥渴地等着糖衣炮弹打在自己脑门子上,所以钱有得赚。要是能坐火车安全地把货带回佴城,每盘原装VHS盒带能卖到120元以上,相当于当时一个临时工一个季度的工资。广播局垄断了这一产业,他们在市广场旁边将一个大仓库改造成录像厅,架着条凳,用一台十四寸菲利普彩电播放武打片,票价从两角一场悄悄地涨到五角。为了拉客,广播局的人还将四个高音喇叭架在高空,从四个方向给佴城人民播放香港人打架的声音。香港人的拳头砸出去也是甩马鞭的脆响,反复地抽在人们耳边,不由得让人心头发寒。那时候,这几只高音喇叭让佴城人传言,那些长脸人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个个会打拳。说香港人是马脸人,是因为这片子原本是宽银幕,搞成录像用电视机播出来,4:3的显像管自是把人脸拉长了。佴城人不知道,以为香港人全是长马脸。一个个脸拉得这么长,脾气也是丑得不行,一句话说得不痛快就要把别人干掉。万一有一个空投到我们这里,他想杀人,怕是半城人都会死于非命。后来广播局不惜血本,弄来一台显像管比例是16:9的电视机,大家再去看,咦,香港人的脸怎么都短了一截?

还是俞淦品回来澄清了许多事实。他一直住在香港,1978以后才得以经常回故乡。他说香港人没什么厉害。说话时俞淦品已年近七十,他举一例说只几年前在香港和一帮青皮发生口角,他呕不过气首先动的老拳,一个人放翻了三个。说完拿拳当胸一捶,一口浊痰就吐出去丈把远。

虽然俞淦品画画名声爆响,在他自己看来却不以为然的,他最爱说自己打架手毒。我估计,人真有的本事,自己看来反而那么轻松简单,往往是没什么才会想要什么。黎照里岂不是一样?我老记着他打篮球的风采,没想到他连NBA都懒得看。他那张脸阴一半阳一半,却最爱说自己泡妹子何等地厉害,只要被他眼睛瞟着,便都是闷坛里的王八跑不掉。

当时,就算港产连续剧也能赚钱,两集算是一整场。为把更多的人拉到录像厅,广播局找黄金时段切信号,把电视剧前几集免费播给大家,把人的兴致撩高了再生生掐断。欲知后事如何,买票进场去看。

一开始部分吃嘛嘛香的单位公款购得录像机,供学习用,个别人晚上也借回去继续学习。既然开了豁口,其他大小单位纷纷打报告要求得到学习的机会,很快全都配备有录像机。那时候,要说生活有档次,首推在自家看录像。那时候人也大方,光自家看不行,请些亲戚朋友一起来看,紧紧扎扎坐满一屋子,主人便会感到浑身上下全是面子。

广播局租给私人的牌价(牌价,绝不是标价!标价要物价局审核,牌价是要系统内部开专门会研究通过再报批)是十块钱一天,若有关系可适当下浮。我母亲从福建刀口舐血一般搞来片子,大概四十块钱一本,租出去三块钱一天,用不着半个月就能回本,再往下就是净赚项。但这东西广播局管控着,把我母亲藏带子的小门面抄了两回,带子全部没收。母亲已经熟门熟路,一个人也能去福建搞货。后来,市广播局反倒主动寻求合作,因在他们那个系统,片子从中央到省局再到市里,层层加码,价钱已经老贵,且新片子等几个月都下不来。终于发下来时,一个好的新片还要混搭一堆残渣剩货。虽然他们人在单位要讲原则,但是严酷的市场也使他们意识到,在商言商,必须得尽量减少中间环节。母亲答应按他们抄来的单子找新片,且在价格上不加一分钱,路费算她的。这样一来,母亲就可以放起胆子打货,往外出租。

当时所谓的新片,大都是香港一二十年前的武打片了。新是指上面刚审批通过,要在带子上盖一个审核的章,放出来一看,还是狄龙王羽的天下,偶尔看到石隽还以为是刚冒出来的愣头青。我妈从福建带来的新货,有的基本上和香港同步。周影帝刘天王,不客气地说就是我母亲一个蛇皮袋拎回佴城的,岂止是人,警匪片黑帮片还有艳情片,一种种类型都是我妈拎回佴城来的。很多片子没翻成国语,广播局就在小黑板上“最新引进至尊暴力武侠猛片”下面再添一组括弧——(内部资料片一刀未剪,特供三天)。字是用油漆刷上去的,免得好事者篡改。有的青皮半夜无事,在小黑板上再添几个粉笔字:谁剪谁是狗日的。

那时三块钱一天也不是小数,借得着录像机的人既想看又心疼钱,后来就同意半天一租,一天截成三个时段,上午下午和晚上——并采取浮动价格,上午五角下午一块晚上一块五,合起来也是那个价。那时候我刚好能够将二八锰钢单车踩得起整圈,此前跨不到车座上,只能将一只脚从三脚架中间穿过去,踩半圈又倒回来再踩。遇到周末和假期,我便骑着单车,干和电影院跑片员差不多的事,到点就取片子拿给我母亲,她再租给下一家。母亲租来的小门面里有一台录像机,我闲着无事,就不停地看片子。独乐乐不如众乐,我很想把涤青涤生带过来一起看,母亲不同意,她教导我说闷人发财,显摆招灾。这样的事情当然也瞒着父亲。那一段时间我们母子间建立了某种同流合污的亲情。我拿着母亲打赏来的工钱,自是向着她多一点。母亲问我要是她真和父亲打起来怎么办。我想了想说:“事情不能做得太明显,我装作劝架,把他拦腰抱住,你再下毒手就是了。”母亲大是宽慰,夸我有勇有谋,香港片子没有白看。

工钱挺零碎,视我母亲心情给。有了工钱我很自豪,给涤青买过生日礼物,是一块嵌在卡通塑壳里的时钟,用七号电池驱动。这对于十来岁的人而言,绝对是个大件。父亲听胡会计说起这事,眉头一皱,说:“送什么不好,要给人家送钟。”涤青倒是蛮喜欢。

恋爱后,她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别的事难于启齿,我当然就从送那口钟说起。她还留着,塞在墙底下集物箱里。取出来一看,那塑料轧成的女孩叫什么来着我已经不记得了。她告诉我说叫花仙子。

后来有一阵流行伊斯特伍德的西部猛片,涤青那些电影圈内的朋友聚会时也津津乐道,他们关注的主要是性格塑造、人物扮酷和枪战场面。我印象最深的却是某部片子里一个小男孩,四尺高就在街面上赚钱,而且专卖情报。伊斯特伍德问那小孩,我的孩子,他们有几个人?小孩脑袋一偏,把手摊了出来。伊斯特伍德只得掏一个银角子扔过去。伊斯特伍德又问他们住哪里,我还以为小孩会卖一赠一,但他很讲原则,手又是一摊。伊斯特伍德也只能苦笑,继续掏钱。那小把戏是我印象最深的西部好汉,因为他让我想起以前跑片的事情。我喜欢他们对赚钱的态度如此干脆利落。母亲即使干过投机倒把的事情,我也庆幸她使我拥有这些不一样的回忆。我心中没有坚定的立场,对事物的判断,首要的是有趣或者无趣。要是母亲是个嫁狗随狗逆来顺受的农村进城媳妇,她的人生和我的儿时经历全都由父亲顾丰年主宰的话,我想那定是难以忍受的枯燥。

往后,我的回忆到底是把涤青涤生两姐弟也拉扯了进来。

我十三岁的那个夏天,母亲又怀上了。那一年一个省领导脑袋被门轧了,以佴城是民族地区为由,大起胆子决定放宽一下政策,允许二胎,结果那一年,很多年过四张的老夫妻都来赶这个优惠政策,全省增产量以十万计,我妹妹顾彤就是这十万分之一。我以为母亲已经不能生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她那么多年都没生,我以为怎么生孩子她早忘到脑后了。没想到政策的春风一吹,她便怀上了。母亲怀孕后就把VHS盒带一手打给我舅三朗,但试带的那只录像机留着。她很快又找到一个新的项目,就是做翻版磁带。录音机已经进入家用电器行列,录像机长时间是奢侈品,磁带的市场远比录像带大。但母亲不跟我说那是盗版,而是说国家政策放开,她都能生二胎,母磁带当然也可以发崽。地点也选好了,就在伏波祠中医院宿舍里面。那本是我爷爷单位分的宿舍,让我父亲这困难户用着。爷爷奶奶一直跟小叔住在城郊自建的楼房,爷爷死后奶奶搬回来住,我一家子就搬去中学宿舍。那时候涤青涤生也大了,再睡一间房不合适,涤生老睡客厅沙发也影响脊椎发育。见我奶奶一个人住,胡会计跟我父亲打商量,想租一间房,让涤青跟我奶奶一起住。

“不租,你让涤青妹子直接搬进去住。”我父亲大气地说。

范医生两口子也不肯白拿好处,就说我奶奶的饭他们管了,反正住得近。这也省了我父亲很多事。

母亲要上马新的生意,租别的地方不如使用那套宿舍。我正好暑假没事,只想多挣点工资。我还说:“涤青住里面,正好搭把手,何必再请别人?哪有我们可靠?”母亲便点了头,由我负责,人事权都下放。然后,二十台双卡录音机一下子就摆了进去。我舅钉好木架子,把双卡录音机码放得层层叠叠,比五交化的专卖柜台还要气派。

那个夏天,涤青刚考完高考,闲得无事。我把涤生也叫过来,我们三人夜以继日地在屋子里翻版磁带,以抢占佴城的市场。所有的机子都不用放出声,内录,全静音。母带是母亲从广州弄来的,翻版带是从佴城广播电视大学批来的教学带,块把钱一盒。那学校用录音机教学,教学带大多用一遍就废掉了,来年省直校再往下发新带子。我们做的事就是消磁,翻录,剪掉余带,贴标签,封装,全是手工操作。一台双卡机每八十分钟翻好一盘。一开始还讲求质量,耳朵里塞着耳机成天查听,怕有电大老师讲课的声音混进港台最新热销金曲里面。后来,我们只是抽查,再后来,查都不查了,封装好交出去,要有扯皮的事,就由零售老板去喷唾沫。

头一个月我们关着门翻录磁带,不敢放出一点歌声。过得半个月,这一排宿舍有两家人的录音机里飘出了我们翻版的声音。我们击掌相庆,这才敢在工作时间也让双卡机放出歌声。有一次邻居听见声音进来借磁带,涤青去堵他。涤青把衣服穿得松松垮垮,说:“你进来不方便,你等着,我拿几盒你挑就是。”这事情摆平了以后,我就猜涤青以后会嫁给一个名叫阿庆的男人。

白天翻录,晚上我们给教学磁带消磁。消磁是一件枯燥的事情,就是将教学带放在消磁器上震,一只手压在上面,要不然磁带震几下就被弹出来。十分钟消完一盘磁带。我们三人每人一台消磁器,晚上干这活,眼也不闲着。那台录像机我搬了过来,录像带到舅舅那里选,取之不竭。

有时,个别录像里夹杂一些猛料,女人的裸体偶尔在银屏上闪一闪。每次播到此类场面,涤青就说:“不许看,不许看。”她用手捂住我和涤生的眼,但她的手是散财手,指缝挺宽。一旦遮拦,就进一步吊起我们的兴趣。她一生气,就把我和涤生的脑袋摁下来,搂在她怀里。被她搂着我并没有太多想法,虽然她17了,但胸部并没让人感到柔软,我的脸反而被她肋巴骨锯得不轻。

有一次涤青不在,就我和涤生,我掏出一本片子,舅舅偷偷塞给我的,说女孩子在的时候千万别看。我们第一次看三级片,一对日后发达的影星出道之初接拍的低成本片。正看得血脉贲张,门忽然开了,涤青走了进来。正待无地自容,说来也怪,画面忽然切换了,换成一段老粤剧装武打片,黑白色的,所有正面人物都戴得有英雄冠;所有反面人物左耳上边都缀一枚绒球。打起架来,这边的好汉一刀砍下去,对方至少腾起三个空翻。

“这种片子你们也看啊。”

“就等你了,换正片。”我赶紧换片,一脑袋是汗水,换片时还不忘拍拍松下录像机,心说,录像机爷爷,久经考验的地下党也没你这么随机应变呵。

有的晚上涤生要出去,他是理科尖子,老师免费给他开小灶。我和涤青成绩不好,所以专注于干活。有一次我在房里呆闷了,往院子里走,顺便抽支烟。涤青在的时候,我不敢抽。这排宿舍一溜过去有七套房,每套宿舍的构造都是直筒子,前后两扇大门,前面是院子后面是共用的通道。房改后,前院就被七家人各自划割,据为私有。我爷爷这套房子前面正好有一棵核桃树,也圈进了自家围墙。父亲就着核桃树钉了一间板房,装杂物用。现在没装杂物,可以供人洗澡冲凉。中医院宿舍里没有卫生间,走到路尽头有公用厕所,想冲热水澡到底下政府食堂,用于冷却锅炉的水正好输送到洗澡间,不收钱,洗一个澡收半斤机关饭票。

我出去抽烟,听见冲澡的声音。核桃树下的板房很幽暗。我知道是涤青在里面,奶奶白天在外面打点子牌,回来了就睡。父亲虽然懂得物理,但木工不行,那间板房上面孔眼缝隙多的是。我感到浑身一热,就像蚂蝗听不得水响。但仅此而已,当时板房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涤青在黑暗中摸索着擦拭自己的身体。我抽完烟要走,发现里面手电筒的光一闪而过,浑身又抖了起来。等我挨近了,手电筒又已熄灭。涤青怕耗电池,手电筒在不得不用时才拧开一下。那些忽闪而过的电筒光给了我惊鸿一瞥的效果,真的将眼光瞟过去,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

有一晚月光大亮,我先行去冲凉,见月光把板房肆意地渗透,心里就贮满期待。我洗完澡出来,发现自己走起路来有如蟹行。时间变得非常缓慢,涤生没来,涤青忠心耿耿地把手按在消磁器上,重复着枯燥的劳动。我几乎憋不住要催她出去洗个澡,要不然月光就凉了。终于,她消完一盘磁带,说我出去一下。

我嗡地一声,嘴巴忽然像是被AB胶粘上了,声音走鼻孔里喷出来的。

一出前门,我还尽量放慢脚步,那几步我消磨了两分钟,因为我心子也在走路,等一颗脔心堵在嗓子眼了,我才把眼睛杵到精心选定的那道缝隙上。

涤青毫无防备,还在哼着曲调,那是一首有关夏天的情歌,费翔唱的。“不要不要停留你脚步,把那夏日季节紧紧留住……”那个眼睛像蓝宝石一样的混血男人,是她的偶像,她还老问我有没有费翔演的爱情片,要不,武打片也行。她哼歌的声音使我进一步放下心来。我借助月光看清了涤青的裸体。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的裸体,当然,仅仅是一些剪影。她正对着我和背对着我时,那影就像两斧头劈下去的,挺直。当她侧过身,我看见了她的小乳房,和现在的大小差不多。她侧着身子抹澡,本来只见她的左乳,忽然身子一动,右乳抢到了左乳前头。有时候,两只乳房叠在一起,上下晃的时候因步调不一致而散开了……

我的肩头忽然被人一拍,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是我第一次遗精。太让人愉悦的事情,总是包藏着危险,我首先想到会不会是绝症?一想不可能,有这么让人飘飘欲仙的绝症,人早就死完了。于是我想,是不是得了一种独一无二的病?我来不及在乎涤生会对我怎么样,事实上,涤生也没怪我,他用指头搁在嘴前面,冲我嘘,然后他也用眼睛凑了过去。本来担心他怪我,但他搞出这样的动作,我又有一点舍不得。我看过的凭什么你也看呢?那时候根本没想到涤青日后会是我老婆,要不然我就会揪涤生的耳朵。因为,那两个月里头我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是老板,即使不对手下员工颐指气使,也应保持一定的威严。

我哪想到日后涤生反倒成了我老板?看来当时不揪他耳朵,是明智的。

涤青听到响动,停止哼歌,警惕地问:“谁?”

涤生说:“洗你的吧,搓衣板还怕人看啊。我们在这里歇凉。”

“在抽烟吧?”

涤生说:“反正我没有抽。”

我就装作很生气:“涤生,你不是人啊。涤青姐,我也没抽。”

涤青就笑了,说:“涤生,我洗完了,你等下也来洗一个。”

那天涤生还与我同流合污,第二天就划清界线,看着我时那眼神像改锥,戳着我。后来他跟范医生说我十三岁就喜欢上了涤青,应是指那个夜晚。一说到那个夜晚,我记忆犹新,如果不承认我是喜欢涤青,那么我便是流氓一个。涤生学理科,但对诡辩术也是精通的,晓得如何让对手陷入两难境地。

那个夏天很快过去,翻录磁带的生意交给了我幺舅满狗。涤青那年什么大学也没考取,要搞关系的话那只跟佴城电大有关系,我们是生意伙伴。涤青去了一个月就不读了,想复读一年,甚至突发奇想,想一年后报考电影学院。我们也支持她,要凑钱买照相机以培养影像把握能力,贵的买不起便宜的她又看不上。于是我央求我妈买了一台面世不久的凤凰205-A,不能送她,只能合着用。

我怀疑她当导演的想法,是那个夏天看港产片看多了烧的。

我手机响了一下,我一看尾号竟是铃兰打来的,马上掐断。但涤青醒了。她问谁打来的,我说一个朋友。这时手机又响了一下,是短信。涤青手脚蛮快,一把把我手机抢过去拧开了看短信。铃兰短信里说:“我准备好了,你哪天有空帮我拍照片?砂桥老大。”

涤青说:“砂桥老大?你真是不晓得好歹,这一阵我管不着你了,你竟然跟青皮混在一起……既然人家问起,你回人家。”

于是我拨通电话说:“是我……哦好的好的……这两天没空,我女朋友过来了。过几天我再打你电话吧……到时联系。”

挂了电话,涤青也没了睡意,忽然想到要说的正事。她问我怎么不经她同意就回来工作了。我说工作都是父母找的,花好大的劲,我哪能不接着。

她问:“我们的事怎么办?”

“别催,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又反问,“你难道就不能一起回佴城?”

她苦笑一声,说:“你看我还能回得来吗?”

她十八岁出去漂,到电影学院进修编导,后来得到涤生支持,在莞城呆了十来年,要再回佴城是有难度。她适应那里的风水气候,吃惯了粤菜莞味也就告别了佴城的辛辣,夏天冰柜里必备凉茶龟苓膏,冬天衣柜里不再看得见棉衣,唱起歌来港腔粤调灌进我耳里简直难分原版盗版,反正港产歌手的嗓音条件普遍比她强不了五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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