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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树开花

父亲不肯住过来,还有一个他自己的原因,是现在他喜欢上了打牌。离了婚父亲变成老单身汉,他所住的中学宿舍便被众牌友开辟为牌场。我隔几天去一趟,看看他,去的时候他基本都在麻将桌上。他们永远打五角钱一炮,以前这叫厕所麻将。其实厕所已经涨价了,随着旅游升温,佴城的厕所纷纷收费一元;甚至,在广场附近有一家厕所,打出全城唯一五星级豪华卫生间的字样,收费2.5元,并赠送限量纪念版纸巾一包。他们打麻将的彩头却坚固地保持不变。

我去父亲那里,总是带些菜,给父亲及他的牌友做饭。来得最多的,是中学教数学的黄民醒老师,环保局退下来的施今泽和来历不明的肖老。胡栓梁一开始也来,但现在他手头有钱了,再打小彩头打厕所麻将,把把赢钱都嫌慢,根本提不起神。他来过几次,此后我就不再见他过来。我做着饭,对他们充满了敬意,因为他们每天输赢不过百十块钱,却因此放弃了在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风雨无阻地赶过来陪同我父亲。我父亲身体显然衰弱起来,每天能有几个人陪着,他会安心许多。再说,我父亲万一有个三病两痛,他们就可以帮忙料理,并及时通知我。意识到这些,我总是倾尽所能把饭菜做得适口,作为一点心意回馈给他们。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择菜,黄民醒走了进来。他来得晚,现在没位置了,只得等待有人下桌。等待是无聊的事情,他走进来,仿佛是要帮我打打下手。

我问:“黄叔,你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没有没有。”黄老师憨厚地笑了笑,稍等一会,他把脸凑了过来,竟然是要耳语。于是我把耳朵接了过去。他又说,“有件事情,还是提醒你的好。你父亲最近老年痴呆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你要注意一点才是。”

“哦?何以见得?”

“在我们几个老熟人中间,他打牌技术本来是不错,牌风也好。但是这个把月来,他牌风大变,见炮就捡,简直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

“还有吗?”

黄老师瞪着我,质问道:“难道这还不够吗?哪有人狂捡五角钱的小炮还喜笑颜开?”

我点点头,连说够了够了。他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去。其实,用不着他说,我早已经看出些蛛丝马迹。我还没搬去水畔名城,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早上起来刷牙,若是比父亲起得早,心里总是提心吊胆。父亲的漱口杯是蓝的,我的是桔色的。晚上父亲总是比我睡得晚,到他这种年纪,瞌睡和头发一样在日益减少。晚上他睡前洗漱后,会将上颚的假牙取下来,放在自己的漱口杯里。连续两天晚上,他都将假牙放错了地方,放到我桔色杯子里。后来,我只好将自己的漱口杯撤离水斗上的搁物架,才没遇到类似事件发生。

……另一件事,虽然让人更尴尬,说说也无妨。前不久的某个傍晚,霞云未消,我又去看父亲,一走上楼道,见他穿着四角裤衩,拧开大门靠着门楣歇凉。我一眼瞥见,父亲裆下……一枚蛋隐隐露了出来。父亲为人师表,一直以来发式考究衣装得体,我在这一点上一直很认可他。但那天,父亲身下走光的状况猝不及防地摆到我眼前。

我说:“爸,坐在这里搞什么?进去啊。”

他说:“这里凉快。”

“天都黑了,进去咯。”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坐在这里是歇凉,又不是看太阳落山。”

如果我进一步提醒他,势必会很尴尬。再说,提醒的话还要怎么说呢?难道我说“爸,你的那东西露了出来……呶,左边的”?那东西是什么东西?如何称呼?蛋?卵子?或者书面气地相对文雅地称之为睾丸?我知道,那东西曾是自己的发源之地。二十多年以前,有个女诗人痛苦地追问:告诉我,在你的腰间,哪块肋骨是我的发源?明摆着的事情,诗人却要另寻来源。我想,她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被弄出来的那一刻,内心一定感到痛苦、丢脸、难以忍受,终于憋出一句著名的诗句。这一点我可以供认不讳,我明确知道自己打哪来的。但此刻,我竟然没法提醒父亲,那个来源暴露在外了。这既不是代沟,也无关道德,我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导致这一时的语塞之苦。我痛苦地想,日本男人系两指宽的兜裆布,仍然把蛋捂得严严实实,为何父亲穿着宽松的四角裤衩,仍然把蛋露了出来?难道日本人的蛋天生就小了两号?

幸好,那天父亲回屋内之前,一直没人行经楼道。我这才狠狠地舒了口气。

晚上和涤青在一起,我忍不住跟她提父亲衰老的事情。我只举了打麻将见炮就捉的例子,假牙和睾丸的例子就省了,怕吓着她。她悟性好,只需一个例子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她不以为意地说:“噢,知道了,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在我看来却是有点心不在焉。我知道她还老想着回莞城,那里有她愿意为之奋斗终身的地下电影事业。

涤青说她会帮我父亲解决问题,我以为她是说着玩,没想,她挺放在心上。涤青心思活泛,她来的这一阵已经看出问题的所在。我毕竟是个男人,百密一疏,竟然没看出父亲最缺的是什么。涤青去了婚姻介绍所,把我父亲的情况填了表。她先去的那一家婚介所,填表当天就打来电话,说经过电脑分析、匹配,顾丰年竟然属于受欢迎(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先是说紧俏,意识到措辞不当当即改成了受欢迎)。的那一类。已有三位女事主与顾丰年的情况匹配得上,马上可以见面。涤青先去看了情况,那三位女事主都很漂亮,而且脸上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她觉得不牢靠,担心对方用婚托诈钱,于是另找了一家婚介所,说是民政局下属的,里面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都是坐惯了办公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模样,公事公办地让涤青交了钱,然后撂一句有情况通知你,然后朝涤青身后喊,“下一个”。

现在,服务态度不怎么好的信息机构反而让人感到放心,态度越好越让人疑心是在行骗。

这些情况,涤青是事后才说给我听。要是我事情交代晚了,那就是先斩后奏;她独自定下主意却没关系,那叫运筹帷幄。

隔几天,那家婚介所才打来电话,通知涤青带着老人前去约会。涤青这才跟我说明了情况,并说:“你现在打个电话,要你爸爸四点钟的时候出门,跟着我俩先去喝喝咖啡,再吃吃饭。”

“合适吗?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

涤青皱了皱眉头说:“这事你听我的,我打算给他老人家安排相亲,相上了,他会青春焕发,省得你和他心里都顾虑重重。”

“这事情你怎么不跟我先商量商量?”

“我了解你。你主要是没想到这一桩上,他是你老子,你去考虑这件事免不了有心理障碍。我知道你会同意我的看法。”

我低下头去沉思一会,噗哧地笑了。我觉得她说得没错。但是,很快我又有了新的顾虑:“那这件事,我要不要在电话里给他讲明?”

“你爸的脾气你更了解,我摸不透。你看着办好了。”

我在电话里没有说明是干什么,只叫父亲出来时挑件合体的衣服,鞋子也擦一擦。父亲定然以为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赶紧去到那家咖啡厅,见在座的除了我和涤青,还有两个中年妇女,就有点奇怪。那两个中年妇女,竟然都不是胡会计,范医生也没来。

待他坐下,婚介所的那妇女便训练有素地说:“好了,你们都是上年纪的人了,儿女也都大了,这事情用不着拐弯抹角,见面就先介绍介绍自己的情况吧。我们遵循女士优先的原则,让小沈先介绍介绍自己的情况。”

另一个中年妇女看上去有些腼腆,清了清嗓子介绍着自己。父亲并不老年痴呆,他马上搞清了是怎么回事,脸一下子拉长起来,用眼神剜我,却又不好当堂发作。我呢,把脸别向一边看说话那妇女的神情。她介绍自己是肉联厂的下岗职工,前年离了婚。她还说自己女儿在外地工作,自己在丁字街有一套门面,生活并不依靠男人,但是这把年纪,到晚上还是需要个说话的,要不然夜晚显得太长。这个中年妇女说话时勾下了头,偶尔又暂停了自我介绍,抬起头看看我父亲。我父亲是一派知识分子的模样,此时脸上懵懵懂懂,正好彰显知识分子特有的憨直气质。我觉得有戏,对面这个中年妇女眼神中似乎游离着一见钟情的意味。

“该你了。”婚介所的中年妇女主持着局面。她一边说,还把一只肥硕的手掌摊开,四指并拢地指向我父亲。

“什么?”

“同志,人家女同志都这么痛快,你何必扭扭捏捏?你俩加起来都跨了一个世纪还超出整整一轮。——你们的年龄我都知道的,我这么一说,你俩用用减法也就知道对方有多大年纪了。”婚介所的中年妇女见多了相亲的场面,所以她此时显得游刃有余,说话直截了当,听着却也得体。

我父亲顾丰年站起来,说不好意思我上一下卫生间。接着他冲我轻声喝道:“孽障,你过来一下。”

我把自己的脸一抹,马上挤出陪罪般的微笑,跟了过去。我在卫生间里简明扼要地跟父亲说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事先不跟我通个气?”

“爸,要是事先说明了,你会不会来?你肯定不会来。我太了解你了,你一来是下不了面子,二来心里会有很多毫无必要的顾虑。所以我决定让你突然就面临这种事情。即使这一次没有谈成,你心里也应该明白了,有些事干就干了,相个亲见个面没什么了不起,更不丢人。难道不是吗?我就是想出其不意地打破你的顾虑。”我早有准备,这些应付的话脱口而出。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回不过神。他嗫嚅着嘴,又说:“涤青出的主意吧?”父亲虽然老眼昏花,但是对自己的崽还是有着足够了解。

我说:“很明显,对面那个女人对你有意思。”

父亲跟我装起糊涂,他问:“什么?”

“你好好注意一下人家。人家粗手大脚,脸膛红润,肯定是成天闲不住,善于过日子的女人。我很满意。”

父亲虽然有些难为情,但从卫生间出来,毕竟还得硬着皮头去场面上坐着,木讷地介绍着自己。对方也听得很认真。喝完了咖啡,对方说有事不吃饭了,这才缓解了我父亲的紧张情绪。

两个中年妇女离开座位走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赶了几步过去叫住婚介所那个中年妇女。我问:“阿姨,正好,我还有个小兄弟,不知你们能不能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

“他什么情况?”

“年轻,刚刚二十出头,身体非常之好,是界田垅乡里的。他家条件还不错,父亲是老师,兄弟两个,哥哥在市商业局上班,嫂嫂也是教书的。”

“要是在乡下,有这么好的条件,别人都抢着跟他过日子,还要介绍?”

“……他小时候,脑袋不小心撞上石头,所以想问题不是那么用得上劲。”

“是个傻子?同志,我们是直接和民政部门挂钩的正规婚介机构,要对自己服务的顾客绝对负责。你不能跟我们开玩笑。不适合结婚的,生意即使赚钱我们也坚决不接。”这位中年妇女语气铿锵,交代了政策,忽然舌头一转不无提醒地说,“像他这种情况,看样子只有多花点钱要那些跑野路子的介绍一个。我听说和界田垅紧挨着的箕镇上有好几个干这一行的。”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问:“你有没有他们的电话?”

“这种缺德的事,难道能打电话联系?小老弟,这可不是打电话叫盒饭。要是你没有路子,没有中间人牵线做担保,那些人睬都不睬你。”中年妇女一脸鄙夷,我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对于我父亲而言,这事情来得着实突然。离开咖啡厅后,父亲凶了我一眼。涤青在场,他不便发火,只是说:“你不要瞎操心好不好?你年纪也不小了,有闲心自己把婚结了,就是孝敬我了。”他嘟囔着走了,要我们别跟上。

我翻着眼皮看看涤青,涤青却蛮有把握地说:“我看,今天的见面还是蛮有效果。你等着吧,以前你爸根本就没想到这事情。经过今天见这一面,他老人家的心思说不定会活络起来。不急的。”

没想到,涤青又说中了。那年入秋,天气凉得很快,我父亲却逆季节而动,一颗脔心慢慢热了起来。自从上次婚介所的人安排了一次见面以后,父亲某些隐蔽不自知的心思果然被撬开了,就像啤酒经过晃荡,一旦瓶盖松动,泡沫便汩汩地喷出来。他不再去邀那帮老伙计来家里打厕所麻将,变得独来独往。他重新注重了自己的形象,每天起床花好一阵打理衣裤和头发。他也不急着去找介绍人,打算先花一两个月时间,每天去附近的七号公园跳老年舞,把精神头彻底地捡回来。这一年来打麻将损了些体质,他要跳一阵舞,以便恢复元气。

七号公园是老人聚集的地方,每天早晚都有七八支老年舞队。我父亲顾丰年先是参加慢步舞队,跟着别人撇着卓别林式的八字步,摇摇晃晃,恢复运动的状态。他恢复得很好,用不着补钙,他的腿杆子也一天一天硬了起来,没半月他就跳槽加入了那一边的快步舞队,一个月后他能一口气转几个圈,再运一口气还能反向再转好几个圈,搞得领舞的妹子举起拇指夸他是进步最快的队员。人一老也喜欢听表扬,父亲转起圈来总是忘了年纪,脑袋一晕仍然不停地转,幸好领舞的妹子心细,发现这个老头有些吃表扬,就及时制止他。

过了元旦,涤青和我陪着父亲去那家婚介所,找到上次陪同前来的那位中年妇女,向她打听肉联厂那位下岗女工。“她也还没找到下家。”婚介所那位中年妇女眉开眼笑,让我们重新登记交费。因为上次的服务已经终结,如果想继续发展,那么现在是新的开始。

“是是是,新的开始。”父亲严重同意对方的看法。

“上次我陪你们见面,一眼就看出来你俩能成事。主要是那个妹子对你有意思,她比你年轻,对你有意思就能用心地照顾你。你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是啊,上次我儿媳事先没有打招呼,我还没睡醒就过来了。”

“今天睡醒了?”

“醒了,特别醒。”父亲陪着笑脸。他觉得眼前这个同志点了头,就算是给肉联厂那妹子做了主。

婚介所办事效率较高,马上去了电话,邀了肉联厂那位妇女当天出来吃晚饭。那位妇女是过日子的人,不但答应,还在电话里交代,不要再去什么咖啡馆了,那里豆腐卖成肉价钱。她推介了一家路边店,那里口味正宗,价钱实惠,丰俭由君。这次见面,父亲和对方才交换了姓名。肉联厂的妇女叫沈莲英。

当晚,我们一起吃的饭,饭后父亲和沈莲英同志就去逛街。年轻人叫轧马路,年轻,有力量,老人腿脚毕竟绵软,完全没有“轧”的感觉,只是随意地逛一逛。父亲随着沈莲英瞎走一气,不知不觉绕到了七号公园外面,绕了一圈又继续走。父亲有些感谢这些天的跳舞,他今晚有了“轧”的感觉,脚步沉实有力。逛了老大一圈,沈莲英好几次问他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他总是中气十足地回答说:“没事,走这点路算得什么。”

后来,小他十多岁的沈莲英腿脚有些不支了,面露疲态。父亲心满意足地提出今天到此为止。他把沈莲英送上11路车。

我和涤青一直跟在后面,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那辆公交车刚一转过街角,父亲便忍不住在站台上蹿了一个舞步,暗自为自个叫好。然后他笑嘻嘻地朝我们走来。看着他那青春洋溢的笑容,我和涤青都认为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自后,父亲每天都和那个叫沈莲英的女人碰面。恋爱使人愚蠢,这种说法是要与人的年龄段挂钩,在我看来恋爱使我父亲日益地摆脱老年痴呆。那几天涤青又去莞城了,说是她们圈内有一项全国性的重要会议,需要她去主持。我每天下午做一桌菜,给父亲发短信,要他和沈莲英分开了就往我这里来。我要给他补营养,基本上每天都买几只棒骨,从中间敲断了炖汤。这东西补钙。父亲也喜欢吃棒骨,先喝一碗汤,就开始敲骨吸髓,并给我讲起两人轧马路谈话的内容,要我帮着分析。见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好,我当然也尽量往好里分析。我叫他把沈莲英也带到我这里吃饭,只要她对我父亲好,我前妈后娘一视同仁,保证孝顺。

父亲就说:“不要搞得这么急嘛,再等等。”

他对沈莲英的印象不错,她是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女人,喜欢跟他讨论菜场价格的波动。对这些她了如指掌。父亲乍听觉着琐碎,但耐心听下去,又能品出一股平淡生活的况味——不见得甘甜,却自有一份醇厚。父亲越想越觉得,他所要的生活无非就是这样,老来搭伴,有人洗衣做饭足矣。

此后又过了十来天,我发现父亲精神状态出现明显下滑,给他发信息不回,还时常借故推托,不肯再上我这里来喝汤补钙。我认为自己有必要关心他,到他这个岁数还碰到恋爱的状况,着实不易,需要有人不断地打气鼓劲,要不然容易中途夭折。和涤青电话聊天的时候,她问到我父亲的情况,我也如实地向她反映。电话那头,她竟然显得着急,跟我说:“你要多费点心,跟踪了解他老人家的思想状况,及时地做工作。他们这个年纪,其实比年轻人还干脆,好得快分起来也快,反正时日无多了,做什么事情都是只争朝夕……要是我回去的时候,你没把工作做好,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哟。”

涤青那么关心我父亲,我当然欣慰,却又觉得有点怪异。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也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分外关心。转念一想,涤青又能有什么图谋呢?我只好嗔怪自己疑神疑鬼。说完父亲的事,我又问涤青在干什么。

“会开完了,在帮电视台干点小活,在动物园里拍片子。”涤青说,“你知道熊猫为什么能成为国宝吗?这几天,我算是弄明白了,原来熊猫在哺乳动物里头是性欲最低迷的一种,发情期极短不说,虽然公的就是公国宝,母的就是母国宝,个个长相不俗,但它们彼此经常看不顺眼,挑剔得很,没感情的话是不行的。你看你看,要当国宝,首先必须是道德楷模。饲养员要是能促成熊猫交配生育,奖金是蛮可观的,所以他们成天到晚就想着怎么让熊猫发情……有个女饲养员偷偷跟我抱怨,说看那只母熊猫自己老不肯配合,她都恨不得自己上去配合。”绕了一大圈,涤青也总能回到正题上来:“崖崽,我看现在你爸爸就像熊猫,你就像饲养员,多操操心吧。”

我不禁被涤青气乐了,顺着她的类比,难道我还要去帮助父亲捡回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的情欲?这东西,非但难找,找到了也不晓得如何捡起来啊。

父亲有个下午打电话来,叫我去蓝迪咖啡厅坐一坐。父亲的变化真令我顿生感慨,现在已经晓得去咖啡厅打发时光了。我赶过去,父亲就一个人坐那里等我,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我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一坐下来,他忽然看着我,腼腆地笑了。我这才放下心来。

“怎么啦?”

“喝什么咯,碳烧还是卡布其诺?”

“红茶吧,和老爸坐一起喝咖啡真是古里古怪。”我说,“到底有什么情况,你跟我说说,别让我提心吊胆的好吗?”

父亲暗黄色的脸此刻很有光泽,我看出来似乎还有那么点点得意。他喝着咖啡慢慢地跟我说起这几天发生的状况——他喝咖啡显然被人调教过的,小调羹搅拌几下就扔到一边了,刚才我还担心他一调羹一调羹地舀起来喝。

他告诉我,和沈莲英挂上钩了以后,他好几天才去七号公园跳一次舞。那天一到地方,快舞组姓曾的领舞妹子跟他说:“顾老师,缺席两天了啊。现在你可是我们队里的活跃分子,你不来几个老姐都提不起劲。”父亲便说:“不好意思,事急,又不知道你的电话,所以也没来得急请假。”他没想到这边也有人挂念,领舞妹子一句话抛过来,像是代表组织关心。那天一阵舞跳毕,父亲正要走,领舞妹子却把他叫住了。她说:“顾老师,今天用不着约会吧?我看,约三天缺一天地比较好,不比小年轻,有时候你要憋着点,胃口该吊的时候就要吊一吊。”

父亲就很奇怪,他看看领舞妹子,问:“你怎么知道?”

“亲眼看见的,你和她逛到公园门口了。你的情况我大概清楚,离婚好几年了,这一阵舞一跳,人肯定年轻了不少,是不是?我在居委会上班,认识的人多,知道的情况也多,户籍警经常找我帮忙。”那妹子又说:“找个地方坐坐,我有话跟你说。”

“我们往哪走?”

“要不找个地方喝喝茶?”

“有什么事吗?”

“时间还早,我回去也是一个人,没什么事可做。陪我聊聊?”不待父亲回答,她又说,“你和那个女的认识多久了?”

父亲突然意识到什么,问她:“你也离了?”“还没结过,一晃四十五了。我是个粗心的人。”领舞妹子淡淡地把话说完,然后看我父亲……

“……你晓得吗,当时她是眼巴巴地看着我,仿佛她还很年轻。”父亲跟我说到这里,眼仁子骤然亮了起来,像是电压不稳,把25W的泡子冲到了100W。父亲还告诉我,那个妹子姓曾,很漂亮。现在女人时兴打扮,四十多岁的一打扮就跟三十老几差不多。领舞的妹子看上去更年轻,仿佛三十出头。领舞妹子扬手打的,领着父亲来到这家咖啡厅。小曾老师主动讲了自己的基本情况,未婚单身收入稳定无不良嗜好,另外一些硬性指标,已经展现在父亲眼底。父亲再傻,也知道小曾老师是什么意思,喝着咖啡,心子一截截地热了起来。

我也来了兴趣,问父亲:“她怎么个漂亮法?”

“比你妈漂亮,又有文化。和小沈比,那当然就更不要说了。”

我没想到,父亲最近跳跳舞本是想找回些精神头,不但跳得容光焕发,竟还招蜂引蝶了。父亲转瞬又陷入了苦恼。他说:“崖崽,人都有发懵的时候,你跟我分析分析……”

“不要急,你自己先说,对她俩是怎么看的?”父亲脸上六神无主的样子让我从容起来,我感觉自己像个心理医生,连说话都是一种循循善诱的语调。

“沈莲英是个过日子的女人,要是跟她在一起,她懂得照顾人,这个我一点也不怀疑。但我没想到,小曾老师说,她老早就注意到我了,给我扔眼神我也没接到……我现在的视力别说扔眼神了,扔篮球我都看不清楚。”

“我懂你意思,你还是想跟小曾老师在一起,对吗?”

“我是不是很不像话?小曾老师年轻一点漂亮一点,我就想跟她在一起。按道理说,我似乎应该跟沈莲英在一起,日子过起来才让人放心啊。”

“这是什么道理?”我又憋不住笑起来,喝一口茶压一压,继续说,“你有选择的权利,也有爱美的权利,漂亮的女人就不能过日子?”

“没看出来,对男女之间的事你晓得的还不少。以前我就怕你脑袋里断了这根弦,所以一直不晓得找女孩子。”父亲啧啧地感叹着,脸色转瞬又阴沉起来,跟我说,“我都跟小沈谈了十来天了……我这把年纪,再弄出些三心二意的事,别人怎么看即使不理会,自己也过不得日子啊。”

我就知道他老人家担心这个。我喜欢快刀斩乱麻,索性问他:“你和沈阿姨,你们……已经那个了吗?”我还做了一个似乎不该做给父亲看的手势,他应该看得懂,否则当初就不会有我。

“什么啊?”不出所料,父亲还是要装装傻。我不解释,只是盯着他看。他便做出冒火的样子冲我说:“你们年轻人怎么总把事情想得这么卑鄙?我和她才认识几天?顾崖我告诉你,挂着恋爱的羊头卖耍流氓的狗肉,是你们这些小青年才造的孽。不要用你们那点自以为是去怀疑我们这辈人的作风。我们这帮老同志,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

看着父亲义正辞严的模样,我就放心了。我打断他说:“行了爸,有你这些话,那事情就很好办了。”

“什么?”父亲瞬间恢复了平静。

我说:“既然你不欠沈阿姨什么,那就放开手脚去选择好了。找个女人不光是为了过日子,你一个人打麻将也是过日子。还是要……呃,怎么说呢,年纪纵是大一点,也要让自己一旦拥有别无所求。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怎么过得了日子?不如直接守着锅儿下筷子。”

父亲被我一席话打消了顾虑,脸上有了喜色。他说:“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跳转得快,呃,这件事我权且按你说的做。”

涤青从莞城回来后,发现家里变得很热闹。麻将桌上坐满了人,我和父亲坐对面,沈莲英和小曾老师脸对脸。现在我已经知道,小曾老师叫曾毓婕。她俩我都一碗水端平,脑袋转过去叫一声沈阿姨,甩过来又叫声曾阿姨,即使曾阿姨看上去实在大不了我多少。

……那天我照样备了一桌菜,父亲说要带曾阿姨过来吃。门被拍响了以后,我拧开门,见到一个陌生女人就亲热地叫一声曾阿姨。曾阿姨也亲切地应了一声,我再一看,父亲一张脸却皱得像核桃一样。我不明何故,接着发现沈阿姨也跟在后面。

我真想问问父亲,这是怎么搞的嘛。但当时哪容得我开口?事后父亲告诉我说,他本来就邀请曾阿姨往这边来,走半路上,沈阿姨斜刺里杀将出来,问他这是要去哪。父亲怔住了,曾阿姨则代为回答说:“都是熟人啊,正好,一起去他儿子那里吃饭吧。”沈阿姨也不客气,她说正好今天没事。她又冲我父亲说:“顾老师,我去你那里蹭饭吃,你没意见吧?”我父亲本来就是犹豫不决的人,他能怎么回答,只好带着羞愧之心连声地说:“欢迎欢迎,本想办好了菜再打你电话,没想到撞得这么巧。”

于是,我打开门,他们三人便鱼贯而入了。

那一顿饭自是吃得很闷,我费尽心思想调节一下气氛,不停地劝菜,但三个人发闷,一个人再怎么起劲也显得自作多情。吃了饭辙了菜碟,他们仍在沙发上闷坐着,彼此不说话,电视里搞笑搞怪的节目也化解不开这种沉闷。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就把麻将拎出来,说:“要不然,我们打打牌吧?”

沈阿姨说:“你们的彩头,我可跟不起。我顶多打五块钱一炮,不带冲子。”

我说:“沈阿姨你厉害,我父亲五角钱一炮打得多。”

他们三个人都能打。姜是老的辣,打起牌来我换牌的速度比他们还慢一点。搓了一天,完事的时候,沈阿姨说:“要不,明天还来你这里搓吧。去店子里打机麻将,速度太快了。还是自己码码子的好,又能打牌,又能活动活动筋骨锻炼身体。”

父亲当然也是说好。

那以后两个阿姨天天来,像是生怕把自己冷落在一边。我看看这一桌牌客,一换就换了三家,以前是涤青和江标两口子陪我玩的。到周末,江标打来电话,说想过来,我只好拒绝了他,说家里有客,不方便。上了桌,他们之间别的事就暂且放一边不谈,唯有打麻将是正事。我父亲是五心不定的样子,埋着脑袋打牌,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涤青那天回来,看了牌桌上的情形,还以为曾阿姨是沈阿姨带来的朋友。晚上,我父亲和两个阿姨都走了以后,涤青还跟我夸沈阿姨。她说:“唔,我看这沈阿姨真是个实在人,在搞对象,还要找一个漂亮的妹子搭伴……是不是她女儿?”

“你看像吗?”

“不像,那妹子看似年轻,其实比我还要大好几岁。”涤青说到这里噗哧地笑了,坦率地跟我说,“我刚才还怀疑那个女人是沈阿姨拉过来介绍给你的,所以多留意了几眼。她眼窝子的纹路已经很深了。”

“还看出什么情况来?”

涤青摇摇头。我就把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情况讲给她听。听完之后涤青很意外,说:“看不出来,你父亲竟然也挺花心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这是托你的福啊,你一定要给他介绍一个朋友,真就把他精神面貌搞得焕然一新了。现在这一堆麻烦事,还不晓得要如何收场。”我顶了涤青一句,她也就无话可说了。晚上熄灯以后,我和涤青在枕头上说着话,涤青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如果我也是个男的,那肯定会喜欢曾阿姨。感情的事情,用不着虚伪,年轻一点,漂亮一点,就是招人喜欢。”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要是有个年轻漂亮的妹子突然爱上你了,你会怎么办?”涤青想象力发作了,若有其事地质问我。

“那我就去和她父亲结拜成兄弟,把这妹子当亲侄女疼爱,并且要批评她,世道如此险恶,一个漂亮妹子没有眼光可不行。”

往后两个阿姨还来,我也一直在麻将桌上陪下去。时间一长,彼此一熟,说起话来也渐渐不客气了。曾阿姨嘴巴皮厉害一点,知道沈阿姨以前是在肉联厂里呆的,有一天就摆出很好奇的样子问:“沈姐,我以前听人说,在你们肉联厂上班,男男女女普遍都放得开,说话肆无忌惮,平时闹起事来也疯得很,是吗?”沈阿姨忙着打牌,就问曾阿姨都听到了什么。

“听说很多牛胎猪苗来不及生下来,就坏在娘肚子里了。宰杀以后,你们把那些东西都当成下水处理,把胞衣剥掉以后堆起来再卖,是吧?”

沈阿姨竟然以为曾阿姨动了饕餮之念。她说:“是啊,以前我们经常剥的,一脸盆一脸盆,一脚盆一脚盆。怎么啦?现在那东西不容易弄到了。”

“造孽哟,我看都不敢看,哪还吃得下去……还听说那些男人,他们经常一刀剜下来猪鞭牛鞭,互相扔来扔去,甚至还把那种东西偷偷挂在女同志后脖子上,长的当是围脖,短的当是辫子,是的吧?”

“没有没有。”沈阿姨这才听出火药味,脸一红,又说,“反正没有谁对我这么弄过。”

“那是当然,他们主要是针对那些年轻的妹子嘛。”

沈阿姨有时也想自卫还击几句,但是她对居委会不了解,也没听人说过居委会里面发生过什么丑人的事情。于是她就要拿跳舞说事。有一次,她打出一张大饼,很突兀地说:“听说跳舞可不是什么好事哟,跳来跳去,就跳出很多老婆男人不知道的事情。”

曾阿姨说:“年轻人跳舞是出过不少事情,跳来跳去,男人跳出三条腿,女人跳出矿泉水。我们跳跳老年舞,除了强身健体,想跳出丑事,都没有那份力气哟。”

沈阿姨又说:“年纪大了还是呆在屋里的好,搞成什么夕阳红,一个个抹了胭脂系上红绸子,去街面上扭老年舞,自己起劲,年轻人看着只想发笑。”

她说着又翻了一张大饼,放了出来。父亲一手就把大饼捡了过来。牌一推,是清一色双龙抢珠。

“你连放两张,不捡不行了。”父亲无奈地说,“老年舞我也跳的,除了觉得自己精神一天一天地好,没发现有别的什么问题。”

沈阿姨还想说些什么,一时却语塞了。曾阿姨呢,她脸上绽出了会心的微笑。沈阿姨本就不会说话,碰上曾阿姨,处处落下风在所难免。这反而让我觉得,沈阿姨更适合我父亲。曾阿姨,脑瓜子转得快,口齿伶俐,反而不见得是好事。但事已至此,我基本说不上什么话了,父亲亲谁疏谁已经明摆在眼前了,我何必自讨没趣?

某一天,曾阿姨拎着水果先来,沈阿姨还没来。曾阿姨跟父亲聊天,她告诉父亲,沈阿姨以前的男人还不是离婚,而是喝了酒从坡路上跌下去,脑袋磕上石头死掉的。曾阿姨在居委会里办事,信息渠道比一般的人要宽。

“哦?那她一直跟我说是离婚的。”

“离婚的不叫寡妇,死了男人才叫寡妇。”曾阿姨嗔怪地说,“这个你都不懂?”

“我的个天。”父亲说,“我是教物理的,又不是教语文的。”

本来,在沈阿姨面前,父亲总有点过意不去。曾阿姨一条小道消息就把父亲的疑虑打消了,那以后上桌打牌,父亲的态度时不时流溢出来,就连捡炮,都只捡曾阿姨,就算憋黄了庄也绝不捡沈阿姨放出的炮。沈阿姨当然也感受得到。从某天起,她就不来了。她不来,父亲也不再打电话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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