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川进去了。他进到了结界之中。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连神都无法定论。
就在这一刻,百乐宫酒店开始动摇。
他抱着全部的希望,静静等待。
每一滴流淌着的血都在发出呐喊:上帝啊,告诉我这就是阿落,阿落就要从这里出现了。
就像川说过的一样,他的复活,就在他逝世之处。
但上帝没有时间理会他。
很久都没有得到任何川的讯号,安有浓烈不祥之兆,冷汗如崩。
他试图思考,但思维凝固得和石头一样硬。
他张口,不能言;挥手,不能动,口舌身体都如同死去。
呼吸功能都像被压抑了,慢慢停滞,内脏急剧减低活动的频率,等待致命的最后一击。
他一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没有人对付他,没有人偷袭他。
是川被什么控制住了。
根本不是夜舞天在复活。
根本没有任何人要复活。
那是川惊动邪羽罗结界的后果。
他拼命集中精神,希望令猪哥感应他的异样,但后者却忙于在半空挥汗如雨,镇压揭竿起义的酒店,心里或许还嘀咕着怎么安不赶上来扁他,助夜舞天一臂之力。
他苦苦支持着,身心俱瘁。
这才叫身心俱瘁。
外界都模糊了。
忽然之间,对身边的一切,他陷入蒙昧境地,无觉无闻,无知无感。
人生在别处。
在川那里。
好像有一万年那么久。
太阳穴上忽然一阵疼。
是否有一块尖锐烧红的烙铁,正在彼处穿透?
从未如此软弱过。
安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猛地身体失去力量,他面孔向下,整个人沉重地砸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
花岗岩地面寸寸开裂。
猪哥终于从老远所在发现了这一幕。
拍马赶到。
把他翻过来。
安的身体变成一个坏掉的霓虹灯,正在无常地变幻着。
身体内看不到脏腑血管,透明得接近于虚无,四肢百骸飘摇成雾,挥洒成尘,仅存的轮廓所浮现出的根本不是安,而是异灵川。
一时又聚结起来成为平常的人类肌体,有稳定结构,柔软但温暖。
在两者之间疯狂切换的中间,偶尔会闪现一张女子容颜,绝美无暇,却眼含忧伤。
南美和犀牛跟了上来,南美一眼而知端倪:“异灵川?他干吗争夺安的身体控制权,这死小子变成终极同性恋了啊?”
当然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和性取向没什么关系,每当川的形态出现,安的口唇便拼命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那张淡薄得几乎在空气中隐形的脸,满满洋溢着歇斯底里般的惊恐。
大家屏息静气围在安的旁边,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
南美把手放在安的脑门上,通心术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他脑子里像一锅八宝粥,煮得沸沸扬扬的,什么都看不到。”
只好采取比较原始的办法,猪哥低头,努力分辨安的口型。
“只只?滋滋?什盘?子论?喂,普通话说标准一点行不行?”
时间流逝。
川显现的时间越来越少,在某一次轮回之后,安回复到自身形态,面色如死地躺着,许久后慢慢睁开眼睛,喉头咯咯两声,终于缓过来,大口喘气。
第一眼看到猪哥,便哑着嗓子,吐出两句没头没脑的话:
秦礼骗我!
制止审判之轮!
这六个字像是一个号令。
等待已久的伏军发动了总攻。
一声嘹亮号角破空。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镇压下了整个世界的喧嚣。
冰雹与火,搀着鲜血降落于地上。
满城建筑开始崩塌。
人群在哭喊中灰飞烟灭。
地的三分之一与树的三分之一,都被烧了。
一切的青草也都被烧了。
第二声号角随即传来。
大地震动。
沙漠中卷起高不可见顶的龙卷风。
荡去一切肉眼可见与不可见的活物。
内华达与撒哈拉中的沙,都变成蠕动的血滴。
第三声号角联袂而至。
星星下坠。
无数星星下坠,巨大轰隆声在海与山之间次第传来。
植物都成为焦黑。
一切水源干涸。
硫磺的气味传遍能见与不能见的一切地方。
第四声号角又被吹响。
铺天盖地的蝗虫从烟火缭绕的地面生出。
飞到空中盘旋。
蝗虫的形状,好像预备出战的马一样。
戴着金色皇冠,脸孔和人类似。
牙齿如狮子,胸前有甲。
贪婪邪恶的眼睛,紧紧盯着侥幸还逃得性命的人们。
翅膀不祥地煽动,带出青色极毒的雾气。
如是大恐怖。
预示全部生命的终结,一切万劫不复。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眼前暂时还只是幻象。
猪哥南美和辟尘站在当地,仰头眼睁睁看完这场秀。
脸色比极度深寒下的一坨屎还难看。
他们眼中呈现的,平常人看不到。
尽管灾难正将为他们而降临。
那些沉积埋藏,一点点储蓄起来的恶。
触发决绝彻底,绝无救赎余地的惩罚。
天使号角,召唤的不是未来。
面前,拉斯维加斯灯红酒绿如火如荼。
纸醉金迷依然。
不夜不落不能忘怀之繁华依然。
人们纵情享受,以为能够天长地久。
安在地上低声咳嗽,大块血团从他喉咙间喷出。
猪哥蹲在地上,问了他几个问题,站起来的时候,脸色比刚才还难看,简直好像那坨屎化了冻。
结合安带来的信息,迷惑猪哥的那个关键结点终于清楚了。
川苦心孤诣架设灵魂通道,是想去孵化邪羽罗的元神,使其为自己所用。
但他根本不知道审判之轮的存在。
启动审判之轮的结果,就是世界末日。
川不是达旦。
他没有能力阻止。
猪哥转头看看夜色中美如天堂的城市,简直不敢相信有人这么愚蠢:“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敢信?他怎么想得出来?”
到最后他几乎号叫起来,悔不当初啊,当初拍死异灵川多好啊。
安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声音:“他在金狐手上买的破魂书复印本,我想,大概关键的部分人家没给他吧。”
南美一下就跳了起来,眼睛瞪成等边六角形:“秦礼?”
以她对秦礼的了解,脑子一转就估摸出来了:“王八蛋,他用这个法子灭生意对手?我操,金大秦你不正当竞争到这个程度,祸国殃民啊!”
拉斯维加斯这个地界儿上,大家都被命运狠狠中伤过。
从来没有想到,头回鼓起勇气故地重游,就被再恶整了一回。
只有辟尘一直没有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看大家哭丧着脸,天真地说:“嘿,小破现在是要赶紧回去封印邪羽罗么?猪哥你能找到他吧?咱们快点走,不然见不着了。”
猪哥难过地拍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了哭腔:“犀牛,你别哭啊。我告诉你,那个破轮子开始发作,小破就封印不了,破魂达旦与邪羽罗一灵二体,他要被转世了。”
为了强调自己的权威性,他还把破魂之书举起来扬了扬:“书上有这么说。”
犀牛大惊:“啥?被转世?转成什么?转完了还认识我吗?”
猪哥揪了一把鼻涕:“这个没注意,我看看啊。”
他拼老命翻书,想看看有没有能最后关头抱上佛脚的好料,哗啦啦顷刻间到了最后一页,他顿住了。
眼珠子不错地盯着三行黄金大字猛看。
这种关子卖得太过可恶,犀牛和南美气得发抖,正待扑上去开扁,猪哥忽然拍拍衣服,手臂伸向空中,深深呼吸,咳嗽两声。
接着揪住精蓝,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路。”
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两步,停下来,轻轻说:“别跟着我。”
身后两个,是他一生中最亲近的人,却从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
温存的,安静的,可是最坚决。
他们真的没有追上去,辟尘,安,还有最不听话的南美。
静静地站在那里,身边人流如水一样淌过,带着虚幻感。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
很久之后,才领悟到这是告别。
要说的那么多话。
想一起做的那么多事。
来不及了。
远处天空传来沉重的雷霆之声。
大悲剧即将开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