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有功夫理他,大家都目不斜视跟随那铺天盖地的阴影巨人逼近的步伐,连呼吸都被死死压抑在胸膛里,不得出。
阴影巨人来到离这栋公寓楼大概五六十米的地方,停下,同一时间,霍东野他们三个人感觉到奇妙的震动从建筑物顶端一路传下来,似乎孩童的玩具被重重弹了一下,滴溜溜前仰后合。他们所站地板则恍惚间化身为一泓秋水,风来时涟漪泛起,逐渐幅度越来越大,遂成波浪,渐至惊涛骇浪咆哮。叶宅脚下一个不稳,手抖将杏仁撒了遍地,急忙左揪右抱,借霍东野和秦准的力量稳住自己。
秦准哼了一声:“水动诀。”
他这会儿还有功夫佩服:“无水处虽钢铁亦如水波动,三叔法力好强。”
波动并非水面唯一惊险,更恐怖的威胁来自灭顶的预感。水为天下至柔,却能湮灭与腐蚀天下至刚。秦准努力稳住自己不被无形的波浪打翻在地,但他同时感觉到足底萦绕着沉重强大的吸力,在不紧不慢地试图将他带入无底深渊。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脑子里,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擞,肾上腺素一百倍狂流。
他深呼吸,猛然闷哼一声,双拳下击。两道扇形光波从他指骨间迸裂而出,迎上澎湃着的地板,随即全然没入,在水底发出炸裂的闷响。水动诀的能量流动被生生拦阻,顿时凝滞,但这停顿凝滞只得一瞬,随即以十倍之力反扑,来势极猛,秦准猝不及防,整个人便被破空而来的无形之水包裹。
那是无间的捆绑,不容一丝反抗,挟制住秦准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他顿时倒地,如车轮般向门的方向翻滚而去,惊呼一声:“水窒诀!”秦准的手便被猛地冲开,身体往后直弹向墙壁。叶宅摔个跟头,又被霍东野硬生生拉住,扯到自己身边,顺手一个风车大轮转,将他扛到背上,简洁地说:“稳住。”
从水动诀的袭击开始,他就是三人里身形最稳的一个,无论水面波动多么厉害,都能俯仰从容,轻松自如。这仿佛是天赋本能,他于无所用心中便洞察波浪的去向,随机调整自己的节奏。
扛上了叶宅,霍东野冲向秦准。水流滞身,有千斤之重,其中有难以言说的微妙威严,仿佛在警告他回头是岸,但霍东野浑然若不觉,他跋涉数步,每一步都要用踏穿十寸实心钢块那么强烈的力道,极为艰苦,可他势不可挡。
他离秦准越来越近,后者在水的包围中起起落落,势如疯虎般挣命,不懈地摔摔打打,搅起一阵又一阵天风海雨狂飙巨浪。从外面看去他四肢紧紧贴住身体,根本不能动弹,如同木乃伊般僵直,摄取氧气的途径早就从人类普通的五官模式切换为毛孔模式。要想多僵持一阵,他还能启用修行者特有的龟息模式,但龟息模式不支持战斗,那是放弃抵抗苟且求生的标志,相当于脱下白内裤挥舞着大喊“小的知错了,小的投降”——不管与谁战斗,这对秦准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但白弃何许人也?传说中他数百年未尝一败,再过数百年料想情形亦如是,能打败他,也许只有命运或时间——传说中这些行事没个准的东西。
因此秦准很快陷入极大的险境,他的能量流失极快,得不到氧气补给令他根本无从恢复,无底洞般的剧烈损耗会带来致命经脉损伤,不可逆转。
唯一的出路是放弃。
叶宅吓得脸都白了,在霍东野背上拼命地喊:“别打了,别打了,投降啦,我们投降啦!”
没人理他,水波如海啸,这小小的居室里,竟然又刮起风来,风从厨房来,大概起于煤气灶之末,霎时间席卷过小走廊洗手间,飙进起居室,绕室一周,最后将秦准卷起来,往地上一拍,跟拍蒜头一样。叶宅惨叫连连,好像被拍散五脏六腑的人是自己,这家伙总是成事不足,造气氛有余。
霍东野半点都没被他影响,风水交融,他一步都不能再前进,而那一拍之威,又将秦准推离更远,在水势中载沉载浮。
于是他站定,紧了紧背上的叶宅,挽起袖子,弯腰,手指接触到正狂暴起伏如蛇背的地板,仿佛在感受那里的温度或硬度。
而后,汇集全身的精血,全部生命的挣扎与咆哮,全部的活力,一拳击出。
无坚不摧的拳。
连斗神的水动结界都不能阻挡。
没有人知道他拥有这么大的力量。
地板塌陷,随即破裂,出现一个边缘四分五裂的幽黑大洞,水势无间至威,但水最怕倾泻。
令地板化身为海啸平面的法力讶然从那洞口一泻而下,消失在无名的罅隙里,唯一还在肆虐的是控制着秦准的那股力量。但无巧不巧,在霍东野要去救他之时,忽然十道蓝色弧形光束如千年眼镜王蛇一般从秦准手指上涌出,那是舍生忘死的爆发,砰然突破水窒诀的包裹,悍然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将四面围墙打出十个弹孔。
世界霎时间平静,霍东野和秦准一站一躺,跟死了似的悄无声息,叶宅则有点傻了,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时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们注意到从阳台看出去,阴影巨人已经无影无踪,米鼠师站在一个储物箱上,拿着本日本漫画杂志正看得津津有味,听到动静一探头,说:“耶,居然打赢了?打赢了就赶紧走吧。”
这时大门上“笃笃笃”三声,有人敲门。
三人齐齐转身,屏住了呼吸,然后,门开。
起初那里似乎是黑暗的,但很快就有了光,温暖的光剪出一道人影,从模糊到清晰之间的变化如同溪水流过青苔,只有一刹那的一点点,动静如神迹。那人影不曾传达任何肉眼可见的讯息,却有着令空气分子都要逃亡的压迫力。
秦准和叶宅各往后退了一步,很有默契,留下霍东野呆头呆脑站在当场,且很有基本礼节地顺口问:“谁呀?”
“白弃。”
来的人不紧不慢地应答,跨进玄关,将门轻轻掩上,那道光于是流逝在渐渐缩小的缝隙里。
剪影化身为实实在在的人形出现在他们面前,灰蓝色调的简单衣饰,英俊而亲切的脸,神态沉寂,像午夜的青山。他眼神并不算锐利,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但当他看着谁的时候,那个人常常就会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耶,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闪了吧!”
这当然是紫狐才有的威势,他征战四方,不知败字如何书写,也不曾滥杀无辜或争无谓的胜负。前者偶尔匹夫之勇也能成全,后者却需要精纯至专的洞察力、判断力以及自控能力。
他现在就站在霍东野面前,仔细地打量他,随后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子侄辈,很和气地问:“你刚刚发出了蓝色祭祀诀?”
秦准迟疑地看看两边墙壁上的那十个洞,战战兢兢举起手:“三叔,你说的是不是那个?”
白弃点点头,再问:“刚刚谁击出天谴之槌?”
这分明是说的霍东野那一下了,他挠挠后脑门,有点难为情:“是我打的那拳么?那就是随便的一拳,没名字哪。”
紫狐微微一笑,走到房子中间蹲下来,若有所思。在片刻之前,那里有一个相当大的洞,毁了他发动的水动诀之界,现在却好端端的,还是一块全须全尾的地板。
他说:“对你来说是随便的一拳,对我来说那是天谴之槌。”
如果能把上下五千年,中外八万里,人神三千界能拥有斗神称号的朋友们都拉来搞个排行榜啥的,白弃会毫无争议蝉联一万年最与人为善个性奖——能不打起来的时候,他通常都选择不打起来,哪怕自己要交交通罚金或被人骂了娘都罢。
这种气场太强烈了,和他打起来时的威势一样强烈,因此胆小鬼叶宅居然就有种问:“喂,什么是天谴之槌啊?”
白弃屈指敲敲地板,视线回到霍东野身上,他对这强悍之极的人类男孩子很有兴趣,不错眼地看,良久才回答:“那是狐侩的必杀技,毫无技巧和章法,但有绝对的力量。”
他补充了一点新资料:“狐侩,本来就是狐族中最强的角色才能胜任。”
秦准有问题:“比你都强吗?”
“比任何人都要强,才能执掌刑法。”
扫了一眼,从地板的某个角落捡起一颗绿色的小珠子,视线转向叶宅,他的翅膀太显眼了,怎么缩也没用。白弃叹了口气,站起来说:“居然说的全是真的。”
他拍拍手,意思好像是说“我的戏份演完了”,然后回头盯着门叫了一声:“好了,换你了。”
大家对望一眼,今天什么日子,是个人都要发一阵子神经,连平常最讲道理的白弃都没有例外。
随着他一声喊,公寓大门又打开了。这一次大不同,米鼠师本来一直老神在在,现在却跟见了鬼一样,惨叫一声,直接一翻身下了阳台,在空中摸爬滚打拼命窜跑,可惜没逃得了,不知怎么居然横空飞过来一把剪刀,“咔嚓”就把它精心保养的胡子给毁了。
然后霍东野和叶宅异口同声叫了起来:“是你!”
美杜莎蛇井快要破关的时候,蛇身组合成显示屏,那上面出现过的对他们传达破关指令的人,她还笑嘻嘻地说:“希望下一关和你们活着再见哦。”
此时就在面前,草帽,手里拿着大墨镜,撒花长裙,一双翠绿色的夹指拖鞋非常美,笑眯眯的,眉毛黑黑的。
“哦哦哦,又见面了小帅哥们,来给姐姐抱抱吧,呵呵呵,你们活着我是比较喜欢的。”
简直,笑得和那些喜欢小姑娘的色狼一样啊!
白弃在旁边又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她这才自我介绍:“狄南美哦,叫姐姐不准叫阿姨,现在,什么问题都不要问,赶紧跟我跑!”
整个伦敦忽然天黑了。
三小时后,在遥望英国的英吉利海峡另一侧,一辆从未在任何杂志或展览上出现过的TES40赛车级敞篷莲花跑车,沿着连接法国与德国的高速公路一路狂飙。开车的人在同一时间吃着烤鸡,翻着杂志,哼着歌儿,涂了玫瑰蔻丹的双脚搭在方向盘上还乱扭,正是狄南美。
收音机开到最大声却根本没人听到在说什么——车子的时速大概是四百公里。
坐在司机旁边和后面的另外三位一开始吓得鬼喊鬼叫,表示自己各种情绪波动,但说出来的话全部在飓风般的呼啸中被吹走,他们最后只好往下出溜,尽力让自己的头发不要变太多次型。
这么不歇气直接开到车完全没油,最后“嘎嘎”两声,直接停在了高速公路上,幸好后面没车,否则就是一场连环追尾的惨剧。
狄南美把最后一口烧鸡丢进嘴里,哼着歌儿跳下车,连车带人举起来,跟举个哑铃似的,快快活活地往前走,走到最近的一个加油站,“哐当”把车丢下了。
秦准他们在里面滚成一团,头晕脑胀互相问:“我们这算是去逃亡啊,还是在被慢速杀害啊?”
大家挣扎着准备下车,收音机“沙沙沙”的短波电台猛一下又恢复了功能,似乎正在播报什么新闻,模模糊糊中,叶宅忽然停下来,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东波城地产巨子叶家十三处私家物业,昨日凌晨同一时间突发大火,消防员虽快速到场,但火势太大,难以控制,燃烧事件足足延续近两个小时,火灾原因暂不清楚。警方表示这一类多点同时起火的事件有极大可能是人为纵火,目前没有接到明确的人员伤亡通知。”
叶宅一下子就愣住了。
站在霍东野和秦准之间,仿佛就在这一瞬间,他从梦中醒来,然后发现梦中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现实。
作为人类,有各种不如意但总体上十分平常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世界赋予他全新而叵测的身份与历史,未来如何他懵然不知,却无论如何必须面对。
那些他从来不曾珍惜,甚至常常怀着厌弃和憎恨的一切,被一场火烧掉了,如同梦幻般,从此之后,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再拥有。
恐惧和悲伤爬到背上,冰冷得穿心刺骨,他膝盖一软,跪下来,开始呕吐。没有食物,吐出来的是绿色的血珠,如同他丑陋的脸,与背上那被宽大外衣挡住的翅膀一样,都是见不得人的异物。
霍东野和秦准在一边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不远处,狄南美拿了一杯纯净伏特加在喝,半点也不怕酒驾入刑什么的,忽然她慢慢地说:“不管接下来如何,你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要强大起来才行。
要变得非常非常强大才行。
只有这样才能穿过迷雾,赤脚踏过削铁如泥的荆棘,努力活下去。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你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