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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月圆·花镜』

生如炭火,终成粉末。可你要相信幸福啊,它是一道不灭的微光。

【最后的歌请你陪我一起唱】

日光聚集的好天气,胖子周制定的减肥计划也在这个春天里马不停蹄地实施到底。他成功避开了各种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的减肥产品广告的诱惑,最后选择了每天长跑来甩掉身上的五花肉。而且他还跟周围那帮弟兄们明文规定:“不可以提到‘减肥’,只能说‘瘦身’,革命抗脂期间的胖子都乐意听到‘瘦’字而嫉‘肥’如仇的,你们懂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宣传手段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什么名模站出来说“让你服用完一个疗程之后就拥有我这样完美的身材”,真是念得抑扬顿挫面不改色,好像在背唐诗三百首。

“镜川呐,我说,人生苦短,为了融化眼前一块坚冰让自己着凉真的不值,前面还有更多的温暖等着你!”正在跑道上跑完第四圈的他,忽然对并驾齐驱的镜川说了这么一句话。虽然此刻他的样子气喘吁吁挥汗如雨得像被仇家追杀,但这句话说出来还是颇有被卢梭点拨过般的哲理性的。

此刻空荡荡的运动场只有他们两个人。镜川几乎听得见自己心脏猛烈撞击胸腔的声音。他知道胖子周说的“坚冰”不外乎就是骆千树,就算在明晃晃的白昼里被提起,也难逃陡然失落的劫。就像寒蝉脱壳,壁虎断尾,飞鸟离开栖息小半生的森林。

“啧啧啧啧,沉默就是默认啊。”

“……”

“啧啧啧啧啧啧。”

“……你唇裂了吗?哦不对,是精神分裂!”

“喂,文化人岂是你这么当的!”胖子周终于竖起刺反驳道。

镜川终于按捺不住赏了他一记白眼,整个人累得虚脱地躺在外围的草地上。阳光盈满透彻幽深的双眼,脚下带着青草汁的白色匡威帆布鞋已经被磨得很有沧桑感。他吃惊地看着边跑边把双臂摆得像个拨浪鼓的同僚,此刻他似乎是被运动细胞发达的曹旭合体一般,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如果体育老师看到这幅情景的话,肯定会感动得泪流满面,他戳瞎双眼也不会相信这个平时一上公体课就要找借口请假的学生,竟然会变成刘翔般冉冉升起的启明星。

其实除了继续帮忙打探童话的下落,最近的镜川正在让忙碌来填充自己多余的时间。他开始尝试着用一个无人知晓的马甲给文学杂志写一些先娱人后娱己的文字。其实也没啥好稀奇的,这年头每个人不具备一两项专长在手当做资本的话,一毕业就会远远被人抛在后头。别以为毕业就是课程的收尾,社会这个大课堂真正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作为学校文学社的领导,决不能只把笔头功夫用来帮那帮家伙写写平日的情书就算了呀。

“那时候爱情一点都不急于求成,是一碗散着暗香适合细嚼慢咽的浓汤。”

就像上面这句话是出自于处女作《最后的歌请你陪我一起唱》一样,镜川的文字里总会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惆怅华丽美感,轻易就能够触动旁人的内心。他笔下菜色千篇一律的食堂,压缩饼干一样让人窒息的紧张课时安排,都在他笔下别有一番风味,像清明雨后的第一缕清风,无一不深刻引起了大家的强烈共鸣,于是一下子成为了读者群热烈讨论和好奇追捧的对象。当那个把他从投稿信箱里挖出来的责编代代,那个以“大胡子伪大叔头像和资料”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其实却是个永怀萝莉心的剩女,在杂志上公布他是一个阳光又帅气的狮子座男作者之后,大把大把的调查表马上攻克了整个编辑部,甚至有腹黑派代表百人联名上书,要求下一期杂志公布他的照片,否则就背着炸药来“拜访”杂志社。还有更多雷人的问题,让代代觉得自己跟现在的小孩真是有几亿光年的代沟:比如“他的胸肌是不是好强壮哦,掩面”、“他是不是gay啊攻还是受啊我是腐女哦嘻嘻”之类。

负责送信的快递员也疯了,因为最近总是有大批大批充满少女情怀的神秘快递送来,签收人都是“千树不再”。

没错,“千树不再”就是镜川披的马甲,他用这个笔名来怀念曾经和千树在一起的那段快乐到连上天都会嫉妒的旧时光,虽然他觉得对方永远也不会看到这个名字。

“我觉得让你这个文艺青年给我们写稿子还真是大材小用,你完全应该去做编剧嘛!”那个宅女编辑代代感叹道。

“再不给我稿子,我明天就冲动你们学校去说我是你骗上床之后再狠心抛弃了的前女友!”

“……”

“明天八点再不填坑就切了你的重要部位再把血淋淋的裸照发上我们官方论坛给读者们瞻仰膜拜!”

“……你威胁之前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把我从学校几万个学生里面找出来才行!拜托!我又没有挂着大胸牌写着自己的名字,光知道地址有个屁用!”镜川得瑟地回复她。

“没事,别忘了这世上有一项强大的技术叫PS,能把王宝强整成王力宏……只要想让你上镜的话,我们随时可以让美编动手。”对方还越战越勇地发来一串邪恶奸诈的表情,想当应景。

程镜川有时候在她催稿催得厉害的时候,就感觉到印堂阴风阵阵怨念深重,仿佛随时会有一只利爪像贞子那样穿过电脑屏幕,过来挖掉自己的心脏似的。

其实拖稿有时候是因为懒惰因子在作怪,有时候也是真的忙。忙社团活动日常交际学习,还要忙着思念。但思念化作文字的时候,又会莫名地写出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女生,一个像骆千树,多心,敏感,纤细;一个像于欣慧,全才,优雅,充满着古典美。

对哦,于欣慧……最近好像冷落她了。自从那次主动献吻之后她也有好些时没有联络自己了,估计是事后想起来太羞涩了吧。

动了动手指,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过去:“晚上有空一起看电影吗?”

就像邀约一起看场球赛般自然的口吻。

“咦,我今天是被阿凡达赐福了吗?”女生用一种受宠若惊的调调回复他。女生在前一晚梦见了他,宇宙一般广袤的暗黑,她便在漫无边际的、充满浮力仿佛气球地表的界面里跌跌撞撞地牵着男生的手信步。

【没有争吵的结束,好过伤痛中的醒悟】

当胖子周黑着一张脸进门的时候程镜川正在码字,但他在减肥期间拎着一袋高热量食品暴饮暴食的突发现象却让人大吃一惊。这家伙不是要来催吐的吧?镜川想起胖子周的那句口头禅“我有厌食症,每次看到美味的食物就会指着它说‘我讨厌你!’然后把它们通通吃掉”。

室友火速围观过来。老幺贱贱地问:“你不是说自己要吃粗粮调节肠胃了吗?怎么还吃M记啊啊啊,三个汉堡你吃得完吗?胃口真是比河马还大……分我一个呗。”

下一秒,素来被公认奥斯卡最好脾气奖的胖子周居然把其中一个鸡腿堡倒扣在了老幺的脸上!那些还粘着沙拉酱的菜叶就那样挂在他的头发上,而整块鸡肉居然“咕噜”一下滚到了他的衣服里!

那可是他新买的阿迪达斯春款,他的导火线瞬间被点燃,揪着胖子周的领子就动起手来。室友们一看,玩真的,不对劲,赶紧拉开两人劝架。

这可不得了。他今天到底怎么了,按平时来说老幺可都是他打拳皇格斗游戏必不可少的战友,这回两个人却像两条斗鱼一样恶狠狠地对峙。他们旗鼓相当棋逢对手,总在最后那盘胖子周的八神庵用葵花三段打到他的草基京的时候也就剩下一滴血,也经常会冒出一些雷人的专业术语,比如“今晚吃得好饱,饱得我想把肠子拿出来当whip的鞭子使!”

“子瑜,你闹什么!?”曹旭扳过他还想着挣脱的身体。

“老子分手了!”他颓唐地瘫坐在地上,继续抓起另外一个鸡翅,像非洲难民那样毫无吃相地啃噬,吃得满嘴碎末。

失恋者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破坏力比鲸鱼狠,攻击性比老虎重,报复心比花豹强,因为他们都急于向旁人证明自己可以在情场上立于不败之地。此刻,这个生物的眼睛充满忧郁。

镜川身为为他们牵线搭桥的月老,这件事他最为重视。等胖子周恢复平静之后,他才听对方慢慢阐述出两个人闹别扭的原因。

“想不到她是这么堕落的一个人,我以为她阳光积极向上,却不料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坐在校门口的大排档,胖子周喝了一大口酒。

“鸣菲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去?”

“她……她当过酒吧的坐台小姐!”

虽然胖子周在极力掩饰着失望和难过,但他灰不溜秋的样子还是像极了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斑鸠。而镜川也被震慑到了,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对方,就好像电脑突然弹出一个信息栏告诉你“你的计算机中毒了所有资料将被侵吞”一样。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胖子周说,童鸣菲之所以不用跟家里人拿钱的原因,是因为这两年里她总是像蝙蝠般昼伏夜出,靠时不时地去酒吧演出换得不菲的收入。前两天他被朋友拉去这家酒吧,居然在里面撞见了正在陪酒的她!

之后,他彻夜不归地游荡在空旷的江滨公园边上的马路上。

很多人的“第一次”都是献给了大学校园:第一次逃课,第一次拥抱,第一次通宵,第一次宿醉,第一次在舞会上像发情的泼猴一样群魔乱舞。

胖子周又干掉了一瓶酒,把酒瓶脆爽地放在桌上,带着几分微醺感说了一段无比深沉的话——

“镜川,静下来的时候我觉得,身边的朋友看上去很多,可以深谈的知己却没几个。有时候很困很困或者醉酒的时候,进入正式睡眠前的那一刹那,嗅觉和听觉既柔软芬芳又保持着对外界变化的微妙捕捉时,我会听见植物的摩挲耳语,动物们的交谈。在它们的世界里,爱情不会变质和过期。你知道吗,当我看到鸣菲流连欢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那一秒,我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块中空的冰岩,在燥热的胸腔内被慢慢溶化。”

他说到激动处开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忽然一辆疾驰经过他们身边的大卡车车灯一扫而过,他一个脚软就像一面墙倒了下去。

程镜川伸手去抓他手臂的时候,像摸到了粗糙的蛤蟆皮那样吓了一大跳。原来胖子周每次喝酒都会过敏,手上背上都会长出一些红色的小疙瘩,极容易受风寒。此时,他的手臂也变得像山芋一样滚烫起来。镜川于是赶紧把他拽回寝室,吩咐曹旭好好照顾他之后,又只身跑了出来,往那家叫“蓝调”的酒吧奔去。

那时候的童鸣菲正站在台上唱歌,不唱粉色系的少女情歌,而是循环反复地吟诵着王菲、莫文蔚甚至艾薇儿。到了黄金时段,应酒吧的要求穿低胸的超短裙,头发披散开来,唱劲爆的歌,对客人赔笑脸。

他也默不作声,猫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她表演完毕,鞠躬退场。

童鸣菲在后台刚换完装和流连忘返的宾客们以及忙着收拾的服务生道别完走出酒吧,便看到了在门口等候的程镜川。他像一只巨蟹那样把手扣在她的手腕上跑了一段路,把她的脸按到水龙头下,动作凛冽甚至带点粗暴地搓掉她脸上的妆容,然后指着脸上还挂着水珠的女生笑着说:“干嘛把头发弄得跟菲律宾女佣一样,如此多好,清水出芙蓉。鸣菲,这才是真的你。”

彼此对视的过程漫长如同一场分娩,女生突然就笑出声来。早前主管让她用一次性染发水给头发上色,用台湾腔说话,都被她一一拒绝了。如果自己再高高在上拒绝太多规定,恐怕早晚要丢了这饭碗。

“是周子瑜让你来找我的吧?”

“不,是我自己想来的。”他们走到操场外缘那块驼峰形状的小山丘上,男生突然止住脚步,目光灼灼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童鸣菲忽然就笑了:“那你要我怎样?跟那些富二代一样每天风花雪月逛名牌店呢,还是学你程大作家妙笔生花就能赚钱?我可没你那么有才呢。”

“童鸣菲!”

他的声音突然浑厚而有力道,像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的头盖骨上。慵懒的灯光洒落在脸上、渗过手指间、蜷进衣服的褶皱里,零碎的,纷扬的,从高流向低,汇在阴影边界,眼角繁花漫尽。

她的身体忽然就在夜风中像纸片般抖了一下,许久才问出一句话来:“镜川,你体验过那种在白天昏昏欲睡的感觉吗?就像双眼涂了一斤的睫毛膏。”

当童话的医疗费账单像天文数字一样摆在眼前的那一刻,她选择了偷偷折起来放进口袋隐瞒父母,然后找到好友托关系进入“蓝调”,有时候陪唱歌,有时候跳舞,昼伏夜出生活得像一只蝙蝠。

“我们已经长到再不能随意任性地朝父母撂狠话的时候了。看着他们日益斑白的双鬓和衰老的面容,有时候我感觉到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很早以前,我就尝试着问过自己,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算幸福?是浪漫主义一点,像晚霞中的长椅上相互依偎的恋人一样;还是做个庸俗市侩的人,每天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可是童话,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慢慢枯竭下去啊,镜川……我做不到!而到了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发布了寻人启事依然毫无音信的情况下,一次次心平气和地拜托那些达官贵人,帮我搜罗弟弟的下落。所以,当周子瑜气势汹汹地质问我是不是在酒吧里坐台的时候,他的眼里迎面而上的都是疲惫和空洞,我所有的委屈和心酸全部涌上来,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便掉头走人。”

她的目标很伟大,可以手里握着很多很多钱,掌握着在这个世界立于不败之地的物质资本。可以在面对任何突如其来的灾难时,能给自己最有力的支撑。

她的目标很渺小,只要童话身体健康,快乐成长,她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

“你们女生有时候很讨厌。不是我们男生不爱你们,是不知道怎么爱,怎么才是你们喜欢的方式。”镜川忽然这样感叹,不过下一秒旋即转换了话题,“阳阳在你家……过得还适应吧?”

“刚开始的时候一直闹腾,现在好了,而且跟邻居家的童子军们已经打成了一片。”

童鸣菲的声音和面孔静谧得像头顶的夜空,有着片刻的舒缓。镜川探出手按着她的肩膀说:“我觉得你比很多男生还要独立得多。鸣菲,你不是一个人,不要所有事情都自己默默扛着,你还有子瑜,还有我,我们一帮子朋友不应该有隔膜的,不是吗?以后不许这样哦!我会继续帮你找童话的,你一定不要放弃,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

“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她脸上努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又来,你在我心目中已经超越了小甜甜布兰妮的勇猛。”

“去去去。”

“真的啦,不过她是遇人不淑,但子瑜可是很不错的哦……哎,终于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镜川从草地上跳起来打了个哈欠,顺脚踢飞脚下一个波子汽水罐。

春天的蚊子太饥渴了。他们只在草坪旁待了一会儿,腿上就横看成岭侧成峰了。

就在两个人推推嚷嚷的时候,巡视操场的保安举着手电筒照了过来,吓得他们赶紧像做贼一样拔腿就跑。

气流呼哧呼哧地掠过耳际,奔跑的过程中,少年的脑海重新浮现起自己跟骆千树一起从陈双面眼皮底下越墙逃走的那一幕。他们的分开就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没有预兆没有理由,比在一起的时候还要有默契。这想起来多么哀愁惨淡。

——只是千树,大概那一刻,我们的胸腔还是如同凝聚了层峦叠嶂的群山,云雾缭绕间,我们从未看清彼此真正的脸,时光将遗憾变成每个人的牵绊。

于欣慧踩着铃声匆匆忙忙跑进教室的时候,班里那些男生闲扯的声音陡然暗下去。她一眼便看到倒数第五排的男生朝自己举起半臂招手示意。

是程镜川。他细心体贴地为她腾出了空位置,还用纸巾提前擦干净了。

“该死,睡过头了没听到闹钟,就迟到了!”女生吐吐舌头。

“还没吃早餐吧?我买了两只包子,一只你拿去吃吧。”

“呃,等下你饿了怎么办?”

“放心吧,总之不会吃你啊……我又不是食人树。”

男生的冷笑话在她听来都觉得甜蜜。于欣慧边猫着腰吃着红豆包边说:“你上次拉过的那个小提琴,都被我一直收藏着不让老爸卖出去呢,我想把它送给你作生日礼物。”

“怎么可以……这礼物,也太贵重了吧?”男生停止了咀嚼的动作。

“你再推辞的话……我可不高兴了哦。”于欣慧看着他信以为真的表情又兀自笑了起来,“其实啊,每次看到它的样子,我都觉得像你的脸呢,长长的琴弦就像你的鼻骨,下面的横木像嘴巴……”她还没说完就自嘲地笑了出来,“哎呀,我这样是不是很啰唆啊?”

镜川抚摸着下巴应承道:“嗯,活脱脱就是每天晚上在广场上挥舞着红扇子跳舞唱山歌的那些大妈……”

“你去死啦。”

女生手中的书本立马和男生的脑袋来了一个彗星撞地球般的亲密接触。

后面看热闹的“客官”们开始议论:“哟,这是咱们僧多粥少的班里打得最火热的一对啦,亲昵得像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春日迟迟,桃花点缀着路边粉蓝色的天空。

这个周末,骆千树由符羽西开车带着来到昔日住过的疗养院看望院长阿姨,忽然就看到了一个特别的小孩儿。日光洒满宽大的窗台,他就那样孵在房间里,专心地涂鸦着他的画,旁若无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圆圆的鼻头,对这个世界未知的一切有无限的好奇心。白纸上渐渐被蜡笔勾勒出来的是橙色琉璃菊,浅紫梦蔷薇。墙上的石英钟滴滴答答地行走,和心跳声声合着拍子,四周静极,像是荒芜之城、无人之境。

那么自然的,毫无预兆的,女生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一句话:等到玫瑰花开成海,等到少年编织春光,等到蔷薇不再沉默,等到我也能开口说爱你。

“喂,你有恋童癖啊?”符羽西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

“难道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而且我想,森巴一定会很喜欢他的画的。”

“你是在写故事吗?狗怎么会看得懂画哦?”

“森巴对明朗的颜色一直就很敏感啊,反正跟你这种外星猪讲你是不懂的啦!”

……

男孩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搁下画笔走了出来。

“小朋友,告诉姐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别叫我小朋友,我已经七岁了!”

“……”千树一脸黑线,耐着性子继续问他问题。看着他像麋鹿一样清亮的眼睛,突然下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她把脸转向身后的符羽西问道:“羽西,你觉得我们家可以收留他吗?”

“这……不太好吧?”

“我去跟院长阿姨求情,更何况他一个人呆在这里也怪可怜的呐,我深有感触。”

执拗如骆千树,便拉起男孩的手朝楼上跑去政务处。

跟院长阿姨了解了情况之后,得知这名男生是她收留了半个多月的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跟男生自己的描述如出一辙。

档案上面的姓名那一栏写着:小星。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小星”就是程镜川他们正在苦苦找寻的,改名换姓的童话。

童话心想,在这里一个人过得那么孤单,还不如借助这户“有钱人”的家庭把自己的病治好,既不必增加父母的负担,以后也可以养好身体好好报答他们。于是在院长阿姨询问自己的意愿时,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院长阿姨送行之前还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如果小星在你们家过得不适应,那就还是把他送回来哦!”

“放心啦院长大人,你看她现在不是珠圆玉润红光满面的样子吗?”符羽西插嘴。

“你什么意思啊……说我变胖了吗?”

终于能够得以顺利地接他回家,千树兴奋得眉开眼笑,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她就是这样一个喜怒都容易形于外的人。

座位上的小男孩说:“不如我们来猜谜语吧,猜错了你们就得听我指挥,让你们做什么都不许违抗!”

此刻的符羽西正手握方向盘目光聚焦于前方,自从上次思想开小差出了事故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分心了。不过他虽然心虚地被点到自己的弱项,却不愿意在千树和小孩面前丢面子,于是故作逞强道:“不就猜个破谜语吗,有什么难度系数的,来就来!”男生一笑,露出一口耀目的白牙。

“鲸鱼草鱼鲤鱼,哪个是最了解猪的鱼?这个问题可是我自创的哦,限时一分钟,倒计时开始!”

“……怎么会出这样怪力乱神的题目。”骆千树和符羽西想到了最后一秒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符羽西还敷衍性地答了一个“鲤鱼”来碰碰运气。

“错啦!是鲸鱼。”

“为什么?”两个人同时问道。

“因为‘蜘蛛精’(知猪鲸)嘛!”小星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两个大他一截的大孩子想找出点反驳的理由,却未遂。

符羽西半天才反应过来,拍拍大腿只好任其发落。很久以后他才反应过来,鲸鱼根本就不是鱼类嘛,他的题目本身就存在着漏洞。

“你们两个,男的等会儿要在市中心跳脱衣舞,女的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男的一下,快点哦,不许耍赖!”

两个人顿时僵化。这样的要求比任何武器都具备杀伤力,只能怪自己之前没有谈好尺度。符羽西只好跟他好声好气地谈条件:只脱上衣对吧,你不会是想让我当众裸奔吧?好说歹说了许久,小星才算勉强答应。

“呃……那个……我、我最近感冒了,脱光了会着凉的!不要玩得太过火哦小屁孩。”没办法,这个臭小子实在太古灵精怪了,以至于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服用了太多生命一号,连符羽西也不得不把威逼利诱全副用上。

“那这次就放你一马哦大屁孩。”他撅起嘴巴反击道。

“你们俩恶心够了没……”骆千树在一旁的狮子功咆哮终于终止了两个人肉麻兮兮的对话。

人潮熙攘的中华广场上,骆千树不得不在小星拍着手掌的节奏声中,红着双颊踮起脚尖在男生唇上印下蜻蜓点水般轻盈的一个吻。男生一双漂亮嶙峋的桃花眼玩味地瞟着她,直白而浓烈的眷恋从瞳孔里奔流而出。

小星阴谋得逞,蹦蹦跳跳笑着去买棉花糖去了。

谁也不曾设想到这一刻,童鸣菲和程镜川正站在大屏幕下,朝路人派发着印有童话照片的传单。有两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经过时嘀咕了一声:“刚才似乎好像看到来着,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呀……”可是当他们眼里放光地跑上去询问的时候,她们却不停地四处张望,把脖子扭断也看不见小小少年的熟悉身影。

“哎,天下长得相像的人那么多,你说他会不会被人贩子拐到外地去了?”童鸣菲的语气里满是担忧。

“眼睛是会骗人的……放心吧,艾薇妮已经拜托她老爸帮我们在附近报了案,相信童话很快就可以和你们团聚了。”

“承蒙你吉言,但愿如此吧……”童话始终是打在童鸣菲心头的一个蝴蝶结。她担心他现在会不会饿着、冻着,或是被黑心的店家收去做苦劳力,还挨打。

滴答!手腕上的手表往前迈进了一步。镜川扭过头去的一瞬间,恰好目睹了千树亲吻符羽西的镜头。整个身子瞬间像被雷击中一般,立在25度的天光下微微战栗着。童鸣菲见他神色不对劲,循着他定定望向的方位看过去,便心如明镜。

“镜川,镜川你怎么了?”连问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童鸣菲继续说,“你刚刚不是说了吗,眼睛有时候是会骗人的……说不定,说不定他们是在拍戏。对对对,拍戏!”

“呵,你就别安慰我了,第一次听到那么挫的理由哦。”

镜川嘴角绽开一抹苦笑,然后搭着她的背继续往人口密集的地方走过去派发单子。

千树,那一年你听过最美的爱情是“若非死别,绝不生离”,后来你渐渐长大,见证了婚姻的破败,恋人的阴谋,建立于双方利益条件下的机械的情侣关系。世间种种,千沟万壑,现在的你,是否还和我一样相信不老不死的爱情?

镜川在心底,这样与女生进行着一场似乎永远也不会碰头的对话。

在即将走到新城电影院门口的时候,童鸣菲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她的双手缓缓地,缓缓地握成了拳头,捏出了汗。

她似乎在与内心进行一场盛大的博弈。

“怎么了?你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呢。”镜川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明明脑子里想起了什么,但女生的语气里却填满了一丝忧郁的情绪,并说起了违心的话。

【我们女人的面子都叫你给丢光了】

“镜川,为了你和千树都好,我必须要讲出所有的事实,哪怕飞蛾扑火,自身难保。”

童鸣菲的语气刚毅得像一块毫无温度的钢铁,四周的喧嚣此刻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她说,其实她之前就偷偷调查过于欣慧,知道她是一个多么阴险奸诈的角儿。指使别人拍下她和程镜川在江边拥抱的照片传上论坛的人是她,偷偷撕坏骆千树表演服让她当众出丑的人是她,假装腿伤要你照顾的人是她,故意用手机拍下骆千树和符羽西错位亲密图在你面前展露的人——也是她。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在扮演着整个幕后推手的角色。

童鸣菲的语速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觉得整个胸口以上的位置被抽空了氧气,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那般,快要窒息。

男生往后退了两步,这些时日来许多突发事件的爆发让他这一次表现得异常的冷静,只是眉头不可避免地皱成一团:“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我和千树之间制造误会让我们分开……意义何在?”

“难道你不知道她喜欢你、想要得到你吗?气魄与大度,从来不是适合用在感情领域上的东西。傻瓜才会把将要到手的爱人拱手相让。”童鸣菲的嘴角勾勒出冷艳的笑。

“这个……我承认。她对我,告白过。可是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肯告诉我真相?”

童鸣菲的表情变得黯淡和沮丧。她说,因为调查于欣慧的时候被她发现了,她竟然要挟说如果把这一切告诉男生的话,便雇佣职业黑手在“蓝调”和学校散播流言说她染上了艾滋,让她在这个地方永远呆不下去,所以她才迫于无奈三缄其口。

这是人类最本能的矛盾情绪。

“欣慧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程镜川忽然想起不久前一个阴天的午后,她给他看藏在杂物间的奖杯,看腿上让人疼惜的伤疤,然后扬起脸孔问他:“镜川,是不是所有出自于爱的恶念,都可以被原谅?”

那些你不知道的事,都是我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坚持。那些你经常挂在嘴边的名字,都是最了解和包容你的人。那些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会浮现的名字,是你终年不遇的爱而不得。岁月赐予了我们两败俱伤,和记忆一起写满的地老天荒。

阳光生猛而暴烈,把眼睛都晒得干干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冒出烟来。路边的垃圾桶散发出腐朽的气味。

原来世界上最脏的角落不是垃圾站,而是充满恶念的人心。

这个世界上最难弄懂的或许不是相对论,也不是时间简史,而是人心。

于欣慧被问及并承认这一切的时候,她手里正拿着为男生细致擦拭得纤尘不染的小提琴。出门前特意画眉描唇精心打扮了一番的她,平日里披到肩胛骨的长发因为用烫发棒做了效果而看上去短了许多,蜷缩在洁白的颈项间,黑色丝质低胸晚礼服上下流动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麂皮靴上别了两枚天鹅徽章。下一秒,精心包装的礼品盒瞬间脱手跌落在地上,彩纸裂出几条尴尬的缝隙。

没错,那一天是程镜川的生日。

男生抬起头便触及到了一双漂亮而又灵动的眼睛,那种感觉,就像抚摸一枚美玉,晶莹美艳,又充满神秘。只是此刻,他才察觉玉的内层充满了腥风血雨般的恶念。

他说:“对不起!你给的礼物和你的爱都太过贵重,重得我好有压迫感,我想我还是接受不来也担待不起。请你,停止一切没有意义的举动吧!”

女生站在暮春的夜色里,突然就哭得泣不成声撕心裂肺。泪水从她清澈的眼眸里流了出来,单薄的肩膀像水纹一样起起落落,她的样子显得虽贱犹怜。一直以来,她在追求感情的道路上并不如艺术的道路那样,宽阔而平坦,只要稍加努力,就可以越走越远。甚至越想要紧紧抓牢的东西,越会在某一天从手里流失出去。

“镜川,我那么骄傲,那么有心计,为了在你这里得宠甚至有些不择手段的阴险女孩,怎么配得到你的爱呢?”

于欣慧边说边重重地往后退了一步,手指掐进自己的头发,突然有了无地自容的轻生妄念。她转过身,以离弦之箭般的姿态迎向江边那辆开过来的车,直直地冲了过去,却突然撞到了一堵人墙。

站在她面前的,是被童鸣菲假用她的口吻和所谓的“新手机号码”叫过来的符羽西和骆千树。符羽西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仆后继的失望:“欣慧,告诉我,这一切不是你一手安排的,不是!”

“是,是我!是我骗你说和骆千树在一起之后甩掉她就可以泄掉心头之恨,其实我就是自私地希望你们假戏真做日久生情,成全我对镜川的一片痴心。符羽西,你太信任我了,言听计从甘心做我的棋子,你一直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大傻瓜!”

这时候,一个戴着口罩的女生从树影下利索地走了出来,正是童鸣菲。她摘下口罩呵斥道:“够了,于欣慧,你还想故技重施把自己弄个半身不遂什么的让镜川以后要对你负责一辈子么!?我们女人的面子都叫你给丢光了!”此刻的童鸣菲只想冲上去用指甲撕烂于欣慧那张虚伪的嘴脸。

夜色像黑色的凝胶一样,于欣慧觉得自己锁成了中心那只不能动弹的昆虫。她说了一句“你们居然联合起来欺负我”之后便转身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符羽西想要拔腿去追的时候,千树抓住了他的手臂,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她这个时候不会忙着想不开,她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真的。”

“可是我必须去,我可以远远地只看着她,不去靠近。”符羽西的脸上褪去了所有的稚气,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他满脑子都是于欣慧泪流满面的样子,她刚刚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小孩,他想她一定是非常难过,否则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袒露自己的伤口。但他还是要操持着屈服和歇斯底里的语气对站在自己面前的程镜川说:“程镜川,你还算不算是个男人?快去把欣慧追回来啊!她所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

“不,她是为了她自己。打着‘爱’的名义做着一件件不可饶恕的丑事。”镜川的好性情似乎已经被消磨殆尽,他的语气里满载着灰飞烟灭的疲倦。

“住口,你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爱!”符羽西站了出来,“只要还可以爱,只要还相信爱努力爱,那人就不算坏!”喘着粗气吼完这一句之后,男生便拔腿飞速奔往于欣慧消失的方向。他的黑色夹克被风掀起,样子勇猛得像一头狮子王。忽然,他停下脚步扭过脖子对千树说了一句“你今晚自己回家,我先四处走走”之后,便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骆千树愣在原地许久,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怎么一回事。太多事情来得太过于突然,她只觉得头好痛好痛,身体好冷好冷。她觉得他们的青春,都被合葬在了令人盲目的爱情的坟墓里。

真相大白的一刹那,每个人都像一只沉默的羔羊,任凭强大的时间去定夺处置接下来的命运。

童鸣菲送千树回家的路上,千树抓起她的手诚挚地说:“菲菲姐,谢谢你,以前是我不好。”

“你要谢的人,不是我,是镜川。是他用自己的善良和对你的真爱感化了我,要不然我也不会冒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流言跟他坦诚这一切。”

似乎冥冥之中一切都自有上帝安排罗列好,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人类只是按着迷宫般的行程依次将它走完。千树下车之后喊了一声“小星”的名字,童鸣菲便在下一秒看到那扇暖黄色的大门里,探出一颗发丝柔软的脑袋。

——是她日思夜想的弟弟童话啊!

她迅速捂住了嘴,滚烫的眼泪从扭曲的眼眶里倾斜下来。这些天来,她像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直至这一刻终于可以停下脚步。她恳求司机停下车,然后从计程车里跑出来。脸颊被花刺刮破,围巾也落在了地上,但她依然一边流泪一边向着黄色大门奔跑,仿佛那是通往幸福国度的旋转门。

风一刀一刀地吹,吹过她的脸颊,吹过她的头发,吹断了她的眼泪。直到那个叫“小星”的男孩终于不再逃避,开口喊了一声恍若隔世的“姐姐”。

童话,让我,带你,回家。

【你是打在我心中的一个蝴蝶结】

于欣慧的出国手续很快便不动声色地办妥。她留给曾经深爱过的男生一封信,然后拉着行李箱奔向了安检门。

临走前,她发了一封Email到程镜川的MSN邮箱,然后——注销了自己的账号。

“镜川,知不知道,从我第一步走错的时候起,我就不曾奢望你会原谅我。但也请你不要因为我说了太多的谎言,就否定我对你的真心。我相信人生来的本性都是良善的,也许会有瑕疵,但都希望自己像向日葵一样,积极、努力地朝着阳光的方向生长,没有人愿意做阴影里的蝗虫吧,像中奖病毒信息一样让人讨厌。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倾慕的人面前,展示最完美的自己,很遗憾,我失败了!让你很排斥对吧?不过没关系,我安慰自己说,这也许可能是让你一辈子都记住我于欣慧的一个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还是会感激命运,用尽小半生遇见你,用一瞬间爱上你,用一辈子忘记你。三时三刻过后,人生也就走到了时间的尽头。有时候我想,我和你就像一盒年代久远被伤筋动骨的磁带,年轮斑驳峰回路转,却,再也回不去从前。

遇不到最好的你,我还是最好的我自己。可是遇见了,我便非要把你从别人手中争夺过来不可,尤其是,那人并不比我好。于是,我在这场暗战里,你还是最好的你,我却变不回原来的自己。

其实,还想让你帮我向千树转达一句话:对不起!但还是很羡慕你能与那个人比肩而立。

欣慧不哭,欣慧很漂亮,欣慧是真正的勇士,壮士。

那一刻,她拿这样寥落的句子,安慰着自己。然后起身,轻轻合上尘埃飞舞的门。将手机电池取出后,才放下一颗心毅然决然地出发。

小时候,她心中有一颗宝石,藏着很美的天堂,她想要去世界各地流浪。

可是那时候火车很落后,从南到北一条纵贯线要走上三天三夜,飞机票她又买不起,因为根本就不想动用家里的钱。所以她艰难而急切地盼望快点长大,有工作的能力,便可以争取实现这个微小的梦想。

而现在,她在呼啸而过的九万英尺高空上,告别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她用一种近乎于巧取豪夺的方式,掳走了心爱少年的初吻。那时候的她,大无畏得像个太阳,浑身充满着力量。这已经让缺憾的人生在另一处得到了圆满。

对不起,我只能陪你到这里。往后的路再坎坷,依然要微笑着走下去。

身后再远一点是山,是树,是流水,是清风,是朗月,却再也和她无关。她的裤兜里紧紧握着那张饭卡,是从程镜川那里偷来的。余额52.0块,是她这小半生最好的财富。

如果过安检门之前,满脑子都是镜川模样的她能回过头,应该可以看到穿着鹅黄色外套的符羽西站在柱子后面。他想开口叫住她,张了张嘴巴,却忽然发现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他的样子很颓废,头发有点乱,嘴边布满了淡淡的青色胡渣,手捏成了一个漏斗状。他隐忍的悲伤此刻在登机的广播声中显得冷静而克制。他走出候机大厅的门口,在猛烈的阳光下掏出烟盒,缩着肩膀点燃,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他那盒破烟。平时明明味道淡得很的中华,这次竟被熏得双眼蓄满了泪意,真是荒唐。

——于欣慧。我们就像圆舞曲一样兜兜转转,就像很凑巧地,我们家收留的那个小星,就是自己的弟弟一样,阔别之后再重逢。但是我们还依旧未能停留在任何一方的身边。从今以后,我们站在不同的经纬度上,参与着不同的人生,连白天黑夜都没有交集。我可以看见生和死,却不能看见你;我可以看见万物万象,却不能看见你;我可以看见皮囊下喧嚣躁动的人心和野性,却不能看见你;我可以看见繁华和荒芜,却不能看见你;我可以看见白云苍狗甚至百年一遇的灾难和盛世,却都不能看见你。

原来到你心上所要跋涉的路途,比天空更遥远。

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是让一个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的人,过早地明白了有一种爱叫做徒劳。

收到艾薇妮的呼叫时,程镜川的电话那头传来女生焦灼的声音:“不好了,千树不见了!她爸说她们学校的老师打电话过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没有去上课,但是她根本就不在家里。”

当程镜川重新找到千树时,她正静立在曾经被他带去过的那片瀑布底下。在此之前,她去探视了自己的母亲。她隔着一扇铁窗,在有限的十五分钟里,像积蓄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话,不断地和自己忏悔着过去的事情。

她说,千树,有很多东西是无法逆转和重来的,所以当你还能抓住它们尾巴的时候千万记得倍加珍惜。千树,我知道你还在恨我,但我是你妈,是不会害自己女儿的。千树,妈是过来人,看得出你跟镜川一直都是情投意合的,千万不要因为我这个罪人,把自己的心门关上呢。

她争了那么多年,要强了那么多年,为了面子上的荣光和昂贵的护肤精华,以飞蛾扑火之姿,违背着自己的良心做着苟且之事,到头来,只余留手心一把叫做悔不当初的灰烬。

回忆一幕幕,像磁悬浮列车一样在脑海里呼啸而过。女生站在银龙一样的水帘之下,感受着天摇地动般的震撼,突然打开喉咙大声地喊了出来。

“程镜川!我只是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声音像映在万花筒里的影子一样,回荡在山谷之间。

“会来这里对瀑布许愿的人,可到处都是情侣啊……我们好像有点醒目吧?是不是应该低调点,迁就一下大队伍呢?比如,这个。”

尾音刚落,男生就鼓足勇气牵起了女生的手。

他就像是那个驾驶着太阳走的人,带来光明和温暖。只是,太耀眼的光芒灼伤了自己。在女生的生命中,他有时候会让她内心充满伤悲,却从不怨恨。

站在这个曾经和镜川一起来过的地方眺望,整个城市的景象尽收眼底,心境忽然也如同得到宽恕一般,瞬时豁然开朗。

被世俗和憎恨缠绕成长的少女,用悲伤和孤独给自己的青春和灵魂套上了枷锁。长久以来,横亘在他们之间,妨碍感情进展的最大阻力,或许不是符羽西也不是于欣慧,而是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自卑心。

她的身后,是鞋子上沾满泥土和青草混合气息的男生,走上前来像鼓足了全身的勇气那样,缓缓抓住了她的手。这一刻,他们终于重新收集全了所有早前丧失的默契,合成一个满月的圆。

那只玩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每次都迅速阵亡的笨手,那只能写出漂亮中国字却写不出流畅英文的右手,那只没有做过美甲仅仅涂过透明指甲油的小手,那只打搜狗输入法很快却对五笔一窍不通的巧手,被男生修长温暖的手慢慢握住,仿佛裹住了一整个宇宙。

我们年轻的生命,就像留不住固定身影的月台,随时有人到来,也随时有人离开。

爱情可是能排除万难的,也是能让人原谅一切的。

“我想,我是多么糟糕的一个人呢。我那么神经质、情绪化、激烈、偏激,不温柔不可爱不会关心人,我不懂得为人处世,不懂温柔,甚至不懂要怎么去爱一个人……我就是这么糟糕的人。我以为我排斥的是你的爱,然而到最后才发现,其实我排斥的是被注定的人生,可无论我如何逃……”

下一秒,骆千树的嘴唇被男生的手掌堵住,他说:“我们去蹦极吧!”

“啊?蹦极……要是出现意外怎么办?”

“反正世界末日都要来了,死在一块也不错啊。”男生的笑容像满树的繁花,苍翠林海都像是他温柔的眉眼。

壁立笔直的高山之下,是一片浩浩荡荡的海滩。天与海的尽头,一种蓝衔接着另一种蓝。两个人的拥抱,是胭脂红的云群下最温暖的注脚。就像电视上的情景一样,他们身体上系着保险带,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向山谷的一头扎下去。两人急速地向下滑,像一尾鱼,被强大的洋流任意地带去某片海域。无数的风信子轻轻擦过脸颊,却毫无痛感,甚至是舒服,像被充满爱的手,轻轻抚摸。整个过程他们两人都没有睁开眼,仿佛在大海中潜游,更像飞在云里,被云轻轻拂过。

青山原不老,宁为雪白头。那些积淀在山上的厚雪,正在回暖的日光下一点点消融,变成流川落入谷底。有那么一两片,滴到了他们脸上。男生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集,帝国蓝的晴天,棉花白的云朵,还有阴霾的鸽灰,涌动的翡翠绿……

“千树,这些都是我想你的时候拍下的天空。与我无关。”

海很美,像世上所有蓝色都在那一瞬间坠毁。在离天空三万英尺的距离,男生一边微笑着帮女生整理额前被风吹乱的流海,一边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天空问大海,为什么你也是蓝色的?大海回答,因为你在我心里。千树,在你之前,在你之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值得我为她哭,为她笑,为她把世界都颠覆,把砒霜当美酒。在你跟我怄气的时候,对我不理不睬冷战的时候,我就一直告诉自己——我会等你。直到地老天荒,直到手脚冰凉,直到秋风都枯萎,山石磨成沙,世界落满了雪花。”

“这世上没有不能忘记的人,只有你不想忘记的人。”

女生抬起头想要给少年一个笑容的时候,眼泪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掉下来。

——知道么镜川,我孤单了那么多年,直到你的出现。你爱我一无是处的现在,也爱我黯淡不堪的过去,愿意许给我一个有你陪伴的未来。你知道吗?多年以后,这样的你,想起来还是会让我感动。

“我的编辑代代催稿的时候,我又有故事可以写了。”镜川忽然搞怪起来。她最近除了抱怨稿荒还抱怨说,“想见识一下中国最风云变幻的手写体!没关系,来拆阅一次我们的读者调查表就OK!程镜川你大爷的,又有读者跟我索要你的签名照!”听她讲话,就像听小S在用陶晶莹的声音播央视新闻一样,让人心情愉悦。程镜川决定找一天带着千树前去拜访拜访她。

“喂,别这么用力拉我手腕,都脱臼了!谋杀亲夫啊喂……”男生一脸痛苦的表情。

“……真……真的么?”

“还能有假?快帮我接上啊。”

镜川趁着女生握住他手的时候,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好啊,连你也学会撒谎了!”

……

仿佛有一把声音在拷问着他们的灵魂,此刻如果系在身上的绳子断了,你会说些什么?

“千树,我喜欢你,真心实意地喜欢着你,跟我在一起吧!我要为你写一本我们的故事,我要我们一直不分开。”蹦极这种运动,真的好像让人经历了一回生死临界点的考验,恨不得把所有未曾开口的情话全盘托出。

“唔,大海先生,你听见了吗?程镜川他说要喜欢我一辈子……”千树用尽整个悬空的身体的力量大声喊了出来,光洁的脸庞上下起了最浩浩荡荡的一场流星雨。

声音像精灵一样,穿过八级的东北风,穿过森林和雨雾,穿过市井和远郊,扩散到不知名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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