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抱怨的时候,猪哥正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把头埋在一盆梅菜扣肉里大吃特吃,连眉毛上都荡漾着肉皮,简直好像饿了两百年一样。四周的人对他的食量肃然起敬的同时,也纷纷抢了两个馒头折在袖子里,免得二十块钱的礼钱给了,回头还要饿着肚子回去。
不错,他们去的正是老方家的葬礼席面,而且被款为上宾。山狗浑身散发着警然之气,坐得脚背笔直,不但无心吃喝,而且不停看来看去,连斋练影子都不见,难免心里郁闷起来。猪哥却半点不慌,吃饱喝足了打个饱嗝,怪有趣地看着山狗:“我以前不晓得你这么啰唆的啊,怎么分头训练几个月就转性了?失敬失敬。喂,你抓阿斋回去做什么?”
山狗张口刚要答话,忽然觉得不对:“你叫他什么?”猪哥微微一楞,随之坦然:“哦哦,阿斋啊。”他对着狐疑的山狗解释,“我认识他很久了,我的狗死了之后,都是阿斋帮我传话的。”
他挠挠头:“麻烦就是,我家狗不太会说话,所以每次阿斋回来都要手舞足蹈好久给我看,结果一多半还看不懂。”他表情很遗憾,“怎么叫它,它都不肯把演技好好磨练。”
山狗反问:“斋练的演技?”猪哥看了他一眼:“不是,我们家狗。”
原来他们是老相识,这个就比较好理解了。而且问清楚了那个客户要斋练去干什么以后,猪哥一屁股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说:“哎呀,这种小事情何必要抓他回去?你跟我来,顺便搞定。”
什么叫顺便搞定?山狗很迷糊,不过迷糊中跟着猪哥起身离席,一转二转,转过了灵堂祭台,面前一口棺材黑黝黝的。
已经到散席送客的时候了,守灵的亲属都在外面,猪哥对着棺材砰砰敲了两下,叫:“阿斋。”仿佛是呼应他的叫唤,里面立刻传来咔啦咔啦两声,山狗往后一退,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猪哥俯在棺材上方,脑后却好似有眼,立刻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拍表示安慰。接着问:“怎么样了?”
一会儿,有个嗡嗡的声音在里面答:“已经神魂出窍了,我要去一趟下面,问到他儿子要的那玩意在哪里就回来。你干吗?要走了吗?”猪哥嗯嗯两声,说道:“喂,你顺便找一个叫达芬斯的大胖老头,很高,很人头猪像,美国人,好有钱的。你问他写的那破遗嘱搁哪了,他儿子也拼命找呢。”里面应了一声,然后说:“哪个系统的?阎王管还是冥王管?还是印度神的地盘?”猪哥深思了一下,嘀咕着:“北美啊,北美啊,是耶稣那边的吧?”斋练没好气:“放屁,耶稣是人,怎么就管到下面来了?行了,我自己去外交系统问。你等我啊。”
猪哥拉着山狗继续回到席面上去吃喝了两个小时之后,事情就圆满解决了。斋练从棺材里一头冒出来,手里拿着,背上背着,嘴里咬着无数怪东西,全是这镇子上去世的居民们转给自家子侄的包裹信件。大家伙全体排队上来领东西,打听亲人近况,心满意足,快乐无比。
他也顺道带回了山狗需要的消息,后者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去复命,而行动报告,猪哥自告奋勇要写。在报告中,他沉痛地说,由于山狗经验不足,出手太重,导致世上唯一一只在人间居住的斋练一下子就光荣了。由此,斋练得以留在这个小镇子上,继续为这里的生人和死人间的密切沟通和感情培养做贡献,其功能相当于传真机,而且速度也一点不逊色。
山狗回联盟,猪哥则要继续拉练,一路走向了美洲大峡谷。之前拼命说服山狗跟他一起,都被拒绝了,因为后者还有很多智力题要做。这事儿不说不觉得,一说一肚子气,走两万里也好,非要通过门萨协会入会考试也好,都是拜猪哥这个大笨蛋所赐啊:当初新猎人开会,他非要跑出来说要加强大家的体力与智力修养。当时山狗缩在最后一排瞌睡,没有看到到底说话的是谁,早知道要跟他打一架再说的。
两人在镇子口分手的时候,猪哥抱了抱山狗的肩膀,忽然很严肃地说:“你记住啊,很多事情,不用太认真,太认真的话,会很辛苦的。”
现在,山狗在巴黎歌剧院门口站着,等待一个猎人。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当初出道的那段往事,以及很多年猎人生涯中所追捕过的各种各样的东西。跟猪哥搭档,一开始,他杀死的比抓到的多;然后,他放走的比抓到的多;最后,他救伤治病修复的,比放走的还多。这个漫长的演化过程里,身边那个人絮絮叨叨,唧唧歪歪,比苍蝇还闹,比蚂蚁还有耐心,时刻伴随左右,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只得顺应改变,直到和猪哥变得差不多。
他想,真奇怪啊,蚯蚓不是说我失忆吗,为什么这么多陈年烂谷子的小事情,我都可以毫厘不爽地回思起来呢?连猪哥当时系头发的带子颜色我都有印象,到底从我脑子里抽走的是些什么啊?
他没有想太久,因为,那位成功锁定了凤凰走向的高段猎人,在山狗视线之内,蓦然出现了。
一个大家伙。
大约六英尺十英寸高,最少两百公斤重。针一般的金发根根立起,满脸横肉,却又长了两只明澄澄的大眼睛,看上去甚不协调,徒增惊叹。
军绿裤,裤头掉到臀部,露出金黄色的内裤边边,裤腿浪费布得很,蚯蚓那种身材的,一条就可以装进去五个。巨大的黑色翻皮马靴,粗皮扣紧缚,走路轰然有声。只听得一阵嗒嗒嗒嗒巨响,那人转眼便冲将过来,左右顾盼,甚不耐烦。
凤凰行动极快,这片刻间已经甩出老远,怎么看也看不到了。话说回来,要不是她身上挂了太多包包袋袋,她本来应该一翅膀飞到天上去看热闹的。血拼不但能使女人丧失理智,而且还能使凤凰变成鸵鸟,力量不可谓不大。那粗豪猎人就此追丢了目标,十分烦躁,恰好山狗撞到他身边,就手一把提起,厉声道:“看到一个鸟人没有?”
山狗前襟给抓在他手里,脚离了地悠悠荡荡的,眼睛恰恰和他平视,听到这个问题,即刻答:“看到了。”
那人大喜:“在哪?”
山狗不动声色,抬抬下颚:“不是你吗?”
大喜转瞬成大怒,翻脸如翻书,将山狗狠狠往下一掼。他手劲惊人,意想中早听到一声闷响,要活生生摔断这不识相的小子半边脊梁,谁知耳畔一片安静,预期中的响动半点没有。山狗身子如一片羽毛般轻轻贴地,毫发无损,看他愕然眼神瞪来,忽然腿不动,腰不弯,霍然笔直立起,随即冷冷道:“我若是常人,下辈子从此就废了。你是哪里来的猎人,记不记得‘猎人守则’第一部分第一条就规定,不得恃强凌弱,对常人随意出手?”
那人听他提到“猎人守则”,微微吃了一惊,退后几步打量他,喝道:“你是谁?”山狗懒得跟他多话,迈步上前,抓住他小臂,单腿伸入他双脚中间,一拉一袢,瞬息之间,将一个偌大身躯,哐当一声,全身心狠狠砸在地上。地面上大股灰尘轰然惊起,升腾至半空,久久不散。负责此地清洁工作的人员倘若稍后前来,就会发现一个活灵活现的人形印画,抹之不去,高清无尘。
那人自颈椎到尾椎,一系列遭了大殃,且半天都转不过气来,缓了一缓,猛地虎吼一声,双腿一弹,翻身起来,身手速度倒也惊人。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山狗,嘴角抽搐,脸色铁青,杀气蒸腾,紧接着便扑了上来,所带起的风势极猛而风声极静,速度之快,超于声音,四际风云,在这一刻已为之色变。身为欧洲区的高段猎人,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山狗点点头:“嗯嗯,力气有几把,可惜是个傻把势。”也不见他怎么腾挪,身子微微一动,已经让到一边,巧到毫颠,将那人闪了过去,就势一勾,勾住他后衣领,脚一伸手一转,当啷又是一跤。他也好似没怎么用力,对方却摔得更狠,半天胸膛急剧起伏,嘴角白沫隐隐,硬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山狗蹲下,拍拍他的脸问:“你为什么要追凤凰?她不是已经被猎人联盟招安,送去撒哈拉之眼协助当地开发了吗?”
对方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之色,该不可思议来自两方面。第一,这个人出身于欧洲最强大的摔跤家族,一门之中,曾经出过13个世界级无差别摔跤冠军。进入猎人联盟之后,曾经以徒手之力,将一只非常巨大的北极雪熊撕成两半,因而被称为裂熊武士。眼下居然被一个中等身材的亚裔男子三两下打得满地找牙,心理上暂时还没有能够接受。第二就是因为山狗这句问话了,他很惊讶地睁大眼睛:“凤凰?招安送去撒哈拉?她是珍谷的守卫啊,怎么可能被人类招安?”
珍谷。
传说中与青陆齐名的三大奇地之一。
还有一个名字是:众神的银行。
众神的银行,这个江湖名头来势可真不小。要知道银行这种地方,别的没有,钱通常都很多,而古语有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则是万万不能的。人的银行尚且如此拉风,不知道宙斯和阿波罗需要存起来的是些啥?
如果凤凰是珍谷的守卫,那她为什么会跑去撒哈拉之眼?而且架子不小,既没跳墙,也没打地洞,堂堂正正走的官方途径,出动了牛花花帮她建设专门的宿舍。
欧洲猎人对此毫不知情,问之无用,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去问凤凰。山狗向远处一张望,早已不见凤凰影子。不过她会去哪里,就不大需要考虑。凤凰如此热爱她的小房子,连出来血拼都要随身搬家,再以她的目力与飞行高度,一定可以很快发现鸟巢的所在地点,只要追过去,一定可以当场把她堵个正着。
山狗所料果然不差。他飞快赶到香榭丽舍大道时,凤凰正围着她的房子哇哇大叫,声音凄惨,刚才血拼来的各色手袋散落一地,仿佛发生了什么人间惨剧。山狗赶紧凑过去一看,中国文化在法国人民中间的普及程度还不够啊,明明都说了是私人收藏,不卖的了,短短一段时间,上面还是硬黏上了无数表达购买意向的纸条、名片。其熙熙攘攘的盛况,完全可以媲美中国各大城市公共车站牌上的狗皮膏药贴张,不要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是烧一把三昧真火,都顶不住那种前撕后贴的热情。
对于凤凰抓狂的状态,山狗深表同情之余,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上前帮她扯几把,尽尽人事,看能否侥幸得回个清白。扯了几张,在字条丛中突然看到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上面写了几个普普通通的字,把山狗的目光锁定在上面,挪都挪不开。
中国字,瘦金体造诣非凡,写的是:山狗,再见字迹,恍如隔世。如见此条,请与我联系。
落款处没有名字,却画了一只小小的狐狸,线条寥寥,形象却极为精致,曲身蹲地,神态悠闲,而眼神中分明有杀气。这笔迹,这小狐狸的标记,不需要第二眼,山狗已经清楚认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整个欧洲区猎人联盟的大老板,杀人狐狸。
山狗将这字条揭下来,藏在手心里。此时凤凰发飙告一段落,模样很绝望地绕过来捉住山狗拼命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心爱的小房子啊,为什么啊?”
山狗双脚不动,上半身做着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左右旋转姿势。这么恶劣的情况下,他还是集中注意力,审慎地观察着她的脸孔,那上面有真心的悲哀,好似小孩子被毁损了最心爱的玩具。他出声安慰:“没事啦,都是些纸条,撕掉就可以了。”
凤凰转身看看,无精打采地摇摇头:“没用的,牛花花建这个用的是纯有机植物汁液,还千叮万嘱告诉我好好保养,说一旦遇上化学胶水,表面就要留下坑坑洼洼。”越说越伤心,摸着鸟巢外壁,上面被黏过纸条的地方真的出现了片片点点的痕迹,嘴巴一撇,眼看当场就要哭出来了。山狗没住声地哄她:“没关系,等我们回撒哈拉之眼,叫花花再帮你做一个。”
花了一牛鼻子的功夫,这只非常物质主义以及情绪化的凤凰小姐才勉强镇定下来,抹了一把眼泪,问山狗:“你们去哪里了,蚯蚓它们呢?”
山狗顺手一指国家剧院的方向,冷不丁问凤凰:“凤凰啊,你是受谁邀请去到撒哈拉之眼的,去那干吗?”
正蹲在地上收拾战利品的凤凰猛然动作一凝,过了一会才嗫嚅着回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说谎,是一门很高深的技巧,需要长时间的修炼,以及不可多得的天分。高手实在是万中无一,而凤凰,很显然不是那个一。
面对山狗的问题,她顿时失语,站起来,转过身,张开嘴巴大发其愣,过了老半天,迟疑地说:“我不说行不行?”
山狗说不行。凤凰歪头想了想:“我坚持不说呢?”
对方不为所动:“还是不行。”
要说山狗铁石心肠,其实有点冤枉。人家惜香怜玉的水平指数总体来说还是很高的,问题就在,他兼容并蓄的层次还比较低,看人家凤凰,脸孔以十分计,可以拿到九点五分。上半身前部分水准也非常之高,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完全可以推翻人类对鸟族同胞的固有偏见。自那之下,两条鸟腿,倒也勉强可观,毕竟大腿饱满,小腿精干。坏就坏在那两只爪子啊,遮之不住,掩之不及,真是一爪遮百好,叫人大呼郁闷。就为这点郁闷,山狗平生第一次,对女性朋友硬起心肠,霸王硬上弓,非要问个清楚。
凤凰傻忽忽地哦了一声,把手里的包包掉转来掉转去,延宕许久。山狗两只眼睛,跟探照灯一样罩住她,半点也不放松。如此,终于等到她一句话:“我是从珍谷来的,来找丢失的换心藤。”
人与非人两界的传说中,有数种具备神奇力量的植物若隐若现,勾引着寻宝者永恒的渴望。那些植物的背后,都隐藏着嗜糖蚯蚓神秘的身影。有一两种,数百年才现形一次,据说是以每一任蚯蚓族长老毕生的精魂血气所修炼而成,最为珍贵。每有所踪,天下闻风而动,必欲得之而后快。换心藤,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