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厅里看到你,不但有你,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在监视屏上背对大厅而坐,穿一件松松的白色睡袍,口袋里斜插了一本亲子版《尼尔斯骑鹅历险记》,还有一支棒棒糖。他的手在背后向监视器摇摆,示意我们不要出去。”
凤凰胳膊肘子撞撞山狗:“你挟持了一个奶爸一起去猎人联盟做什么?”
山狗白她一眼:“我失忆嘛,你问我有啥用?”
凤凰很不忿地嘀咕:“失忆了不起啊,我也可以失忆啊,给我一棍不就得了。”
山狗听故事正听到自己命运交关处,没工夫理她,整张脸摆出一副被诽谤了的表情,斜眼去看杀人狐狸,一边郁闷地说:“喂喂,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浑身放死光?我又不是杰狄武士,怎么就放死光了?”
杀人狐狸好整以暇地解释:“不是死光,是一种气息,一种……”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发现山狗刚好在对凤凰做鬼脸,那鬼脸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你不讲讲清楚,小心我打你”。他一声叹气:“你这个样子,实在像煞了当时的那个人。”
猪哥。杀人狐狸说,当时代替前台接待员坐在绿手指前厅的,是猪哥。
“他叫你的名字,声音平静、温和、亲切、快乐。完全不被你那可以直接杀人的气势所影响,一声一声地叫,终于叫到你转了头,却是厉喝一声:‘走开,不然我杀了你!’”
“你当时的表情让我们都知道,你是认真的。可是他只是竖起一只手指头,慢慢地摇,仍然是那么好心地说:‘杀了我你开心吗?’”
“你的神气,阴郁如亡灵。你说:‘杀不杀你,我都不开心。为什么不杀?’”
“你说那么绝,他却只是哦哦两声,忽然站起身来。我要工作人员把监视器转向正面,看到他将睡袍上衣解开,在那柔软而强壮的身躯上,满布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痕。而且那些伤痕很奇怪,因为都给画成了什么狗熊头,满天星,茶杯把之类的图案。看线条和运笔,多半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其中最深最长的一条,是在腰腹间,仿佛是一条鞭影挥舞后留下的痕迹。从锯齿状的裂纹一路看过去,当时一定伤得很厉害。”
“他问你:‘你记得吗?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你对他似乎始终有一种特别的顾忌,虽然那时候神情越来越狂躁不安,却仍然没有贸然冲撞。只是冷冷看着他,不答。”
“结果猪哥很不满意地摇摇头:‘现在你就忘记了?是在亚马逊啊。我们运气好,看到了罕见的长荆霸王陆地虎莲。看看就算了,你非要说人家的果子好吃,无论如何都要摘到手。为了掩护你,居然逼我出去跳艳舞,刚跳到楚王好细腰那一招,对方就毛了,刷一鞭子过来,好嘛,把我腰眼打开了花,住了两个月医院。这么大牺牲啊,要说你摘到了果实,分分吃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那朵花其实是公的,压根就没果实!’”
杀人狐狸把这一段话说得飞扬跳脱,眉花眼笑,跟他自己的语调声气完全是两个人。凤凰这个没心没肺的,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听得挺高兴,居然就拍起手来,一边笑一边喝彩。要是杀人狐狸拿个帽子出来,小姐说不定要赏人家两文钱。当事人就没那么有闲心了,山狗听到这里,身子猛打了几下摆子,眼色阴晴不定。而杀人狐狸从头到尾都没有停止注意他,见他反应,身形即刻不易察觉地往后微微一倾,身后渐渐蒸腾起飞舞般的青色阴影。不过,叙述没停。
“猪哥掩上他的衣服,顺手把口袋里的童话书摆出来放着。他翻了翻书,随便地问:‘你要进去做什么?’”
“仿佛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他立刻咳嗽一声,苦笑道:‘错了,我当然知道你要进去做什么。’”
“他缓缓地说:‘你要干掉这里的人对吧?因为你认为,是猎人联盟谋杀了你最爱的人。你要报复。’”
房间里,一声跟杀猪一样凄厉的惊呼冲破了山狗的喉咙,他一只手抓住了自己另外一只手,几乎号叫起来:“你说什么?我?我干掉了联盟的人?”
杀人狐狸背后泛出的青色阴影更加浓烈,环绕着他,微微飘荡。他凝重地,一下一下地点头:“是的,而且出手非常重。我后来才知道,在你来欧洲区以前,已经将猎人联盟总部的工作人员大半送进了医院。其中有许多,终生无法离开轮椅,甚至有许多人成为了植物人。因为你使用的是一种奇特的拳法,使人中拳后就昏迷,全身骨头软化。”
山狗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那双手。那不算一双好看的手,不够修长白皙,终年劳作,手指手掌上都带茧子,强健有力中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韵律感。山狗翻来覆去地审视着自己的手,他喃喃疑惑:“我的拳法?我的拳法?”
中世纪欧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抵御的死亡阴影,比阳光还凛厉,徐徐降落于众生之上。阴影的来源,一是瘟疫,一是幽灵军团。顾名思义,幽灵军团不属于人类任何势力管辖,而是,在阴阳两界自由出入,视世间生命为成熟稻田的邪恶队伍。被他们所接触到的身体,就会呈现出熔蜡一样悲惨的状态,肉体软垂无力,成为铁蹄下的烂泥,而灵魂犹自惊恐狂呼,响彻通往地狱的道路。
幽灵军团,最神秘的记录中说,他们是半人半鬼的结合体,是上帝的泥造不出的异端。
山狗的拳法,为什么会和他们拉扯上关系?
身子不断颤抖,内心的思潮,在汹涌膨胀,不能压抑。同样不能压抑的,还有他皮肤上毛孔中点点白色的毫光,从不醒目到渐凌厉,慢慢地甚至达到了刺目的程度。好像与之相呼应,杀人狐狸背后的青色阴影也迅速扩张,浓厚如雾霭,也如重云,将杀人狐狸整个包住。凤凰眉头微微一皱,翅膀无法抑制地扬起,似乎要扇开那一团浓雾,却被山狗一把拖住:“后来怎么样了?后来呢?我和猪哥,怎么样了?”
杀人狐狸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从前。那时候,山狗和猪哥是搭档,但是他人的感觉,好像猪哥是山狗的妈,连出任务时带淡水,都是猪哥一人背两人份。笑嘻嘻地,他永远在前面走,山狗永远跟着,一开始是面无表情,随着时间过去,两人星级逐渐升高,大概是一起混得太久了,行事为人,也越来越像双胞胎。
有一些东西呼啸而来,破空击中了杀人狐狸的心灵。在他的胸口起伏中,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发生。那些变化反映在他背后所散发的阴影里,带着如同秋天枯萎草木那样的悲伤感觉。
他终于继续。
继续说,那些久远的,消失在山狗记忆中的,像噩梦一样的故事。
猪哥说:“你记得吗,杀人狐狸?每个月底我们两个没饭吃的时候,都是他帮我们垫付食堂备用金;每次梦里纱派我们出任务不给好设备的时候,他都破例给我们换;每次升级考上,他都和梦里纱打架要给我们加星;你第一件冬季衣服,虽然是我帮你去欧洲联盟仓库里偷的,其实也是他叫我去的。”他声音低下去,有些伤感,“就算是梦里纱,那么讨厌我们的梦里纱,出任务遇到险情的时候,他也第一个冲来救过我们啊!”
有一些眼泪一样荡漾的东西软在他的言语中,浸润着山狗的皮肤,深入到他的胸口,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发生。他之前一直抬着,戒备着,杀机勃勃的手臂,渐渐软下来了,放在了身子两旁。只是,当猪哥一停下,冰冷沉默重新统治了这个空间的时候,又重新回到了攻击的架势。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可怕。
“然后,你杀了他。”
杀人狐狸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他。”
“在你的手指插入他心脏之前,猪哥正在说‘如果你真的需要伤害别人来发泄一下,那么,来杀我吧。我愿意被你杀掉,只要你放过其他的人,只要你觉得,这样做就会开心。’”
“然后,你整只手,插进来他的胸膛。每个人都看到他胸口喷出来的鲜血,飞溅在了监视器的镜头上。”
这几个字落音,便激起了凤凰的尖叫:“他死了?!”
山狗的眼角,似乎要滴下血来,立在那里,身子不停地发着抖。他的拳头捏得那样紧,似乎要从骨节中将每一滴骨髓都炸出来。他哑声重复了凤凰的问题:“他死了?”
杀人狐狸却一下轻松起来,他像一个出色的说书艺人那样,为自己成功地控制住了观众的心情与反应而感觉十分高兴。因此他虽然还保持着那副几许肃然,几许悲哀的神气,声音里却几乎带上了笑:“别紧张,你想想,我们刚才看到的录像还在说要追捕猪哥呢。”
既然已经把胃口吊足,他于是准备把这个故事来一个结局了。而结局所会带来的后果,连他也无法揣测会是什么。
身体前倾向站在书案前的山狗和凤凰,他的口吻轻松得甚至让敏感的人觉得有一点伪装:“鲜血染红了监视屏幕,我们听到猪哥在痛苦中哇哇大叫,还喊着谁的名字,仿佛在召唤人来把他接走。当我忍不住冲出去到手指前厅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不见了。我们动用了影像碎片分析,发现有光行族类留下的空间转换痕迹。”
杀人狐狸左右转了转头,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啦咔啦”声。
结案呈辞:“犯下大罪的你,就这样,被猪哥以苦肉计救走了。”
他脸上浮现出蒙娜丽莎一样的微笑,冰冷的怨恨渗出嘴角:“你在换心藤的功效下,无忧无虑地生活,而那些被你无故伤害的猎人,却永远躺在医院里,消耗无谓的生命。”
杀人狐狸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出手了。
一个巨大的山字符咒赫然出现在杀人狐狸身前,带着金色璨然的强烈光芒,缓慢,然而无可抵御地压迫过来。汇聚着山峦峰巅的至刚之力,能够镇压下一切顽强不屈的头颅。
山水五行诀,杀人狐狸借以成名的独门符咒。
渊源自古中国的道法,一旦发动,每一个字代表自然界中五行元素所具备的独特力量。变起仓促,凤凰与山狗一念未转,身上便觉有千斤之重,竟动弹不得。
杀人狐狸双手连连挥动,催动符咒前进,口中喃喃诵念:“华岳,泰山,嵩山,黄山……”每一声出口,都令被符咒力量所逼者受到更重的压迫,直到一个承受不住,便成肉泥,不得超生。
凤凰与山狗本都是站着的,片刻之后,竟然跪了下来。山狗被故事搞乱了心神,完全无心反抗,只余下凤凰连连催动翅膀,连环设置消极防御结界,却只能挡住对方一时的进攻,防御力不断在减弱。她焦急之下,拼命叫山狗帮忙,双眼下望,猛然发现山狗支撑在地上的双手通体透明,她还有心思想:“哎呀,难道水晶凤爪是拿千斤锤压出来的?”眼角一瞥,惊觉他的整个后脑,也呈现出那种奇异的透明,脑髓在头骨中间,活似一碗白水豆腐,汩汩流动。
凤凰一辈子没见过这种人体奇观,大惊之下,翅膀一敛,疏了防护,符咒力量排山倒海般袭过来,背心处便好似被一锤打中般巨痛。她肠胃绞动,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吐了。凤凰一族皆清修净口,非饕餮之辈,吐出来全无食物,不过是一些褐色黏稠的液体。
山狗被这突变一激,心神像是醒过来了一样。闻到那是枇杷膏的气味,他灵光一闪,全身能量极度提升,整个人身上便好似装了灯泡一样,闪闪发光起来。他干脆利落地做了一个防护罩,暂时顶住越来越重的压力,一面高声提醒凤凰:“快,快叫出声来,快点!”
凤凰一愣便明白,清了清嗓子,长声呼啸。此时的声音已经回复到饮蚯蚓枇杷膏以前,无论天上人间多少山岳相叠,都在瞬间失了重量。两人立刻翻身跃起,双双向杀人狐狸扑去。后者大惊,眼看那金色山字符咒颓然落地,化为无形,立刻一改手诀符印。凤凰扑到他面前,一翅横扫出去。山狗也随同出手,隐约中他的手指如骨肉分离般透亮迷离,带着一股微弱而独特的腥气。
两人攻势凌厉,却在将要触到杀人狐狸时各自感觉一阵剧烈灼热,急忙缩手。瞬间满目熊熊火焰便腾空包抄过来。杀人狐狸身前,更围了一圈摇摆跳舞的蓝色火蛇,火蛇中亮出一个血色的火字,原来是杀人狐狸催动了五行的火诀。
凤凰与山狗急速后退,一面以声音设置真空防护带。那火焰如蛆附骨跟上来,撞到了凤凰所设下的防御法术。虽然也只缓得那么一缓,却足够凤凰撩翅而起,万丈光华之中一把抓住山狗,笔直上冲,一面放开喉咙,做锐声长啸。能力之强,竟将空间与空间之间的分隔带震得四分五裂。杀人狐狸眉毛一扬,猛一挥手放出风字诀,一阵狂卷追踪凤凰的的尾巴而去,终究缓了一步,转眼便被落下了。杀人狐狸颓然坐回椅子,从未照进来过的阳光在脸上快乐地舞蹈,他长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