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低头研究那份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报纸,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的眼神定格在出版日期那里,忽然间她释然了:“啊,原来是时差问题。”
从凤凰的世界来到人类的世界,有三天的时差。凤凰出发的时候,整个非人世界都在奔走相告人类世界毁灭这个大新闻,但她来到的人类世界,却是非人世界的三天前。
凤凰很沮丧。
“噢,那我难道要等三天才可以吗?”
猪哥往窗户外张望了一眼,有点不确认:“三天?”
他的反应非常真实而具象:“三天后我就不能喝伏特加了吗?这好像有点太过分了啊。”
举起装着晶莹伏特加的杯子,他晃了晃,冰块在玻璃壁上撞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声音提醒了凤凰她刚刚喝的东西其实还蛮美味的,于是她也学着猪哥的样子摸了摸头:“是喔。”
但她很快想起了另外一句话,从人类某本哲学书上看来的:大的变革中个体的牺牲总是在所难免。
她安慰猪哥:“你这三天里可以尽情把伏特加喝个够啊。”
也许因为很少有人这样跟她聊天,她忽然产生了一点非常珍贵的同情心:“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帮你找很多很多的伏特加。”
抓起瓶子来看看,她确认了自己的说法:“嗯,是伏特加没错。”
双臂绕了一个圈子——她承认这个动作纯属模仿猪哥:“不管多么困难,相信我,我无所不能的。”
猪哥有点没精打采,努努嘴向吧台那边示意:“不用你去找了啦,那里有好多箱,喝死我都没问题,拿来泡澡都没问题。”
凤凰遇到了新的能够感知却不能体会的名词:“泡澡是什么?”
3
离湿地大约一百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大城,那里有无数辉煌的建筑和灯火。他们到达的时候是傍晚,夕阳正照耀,灯火还没有亮起来,但猪哥保证,一到深夜,这里的夜景便如上帝的烟花。
凤凰嘲笑猪哥的热情:“噢,你压根没看过上帝的烟花是怎么样的不是吗?”
猪哥坚持:“你也没有见过这大城中的灯火。”
很公平。
除了那可能有的灯火,这大城中最醒目的是坐落在城中心的一片湖,从高空俯瞰,湛蓝犹如一枚蓝色水晶。
猪哥带凤凰围绕大湖一圈,来到湖畔的一家超六星豪华酒店。整个酒店建筑设计出自名家之手,如同一弯新月自湛蓝的水中半出半没,洁白无瑕。顶楼的窗户每天早晨打开,立刻化身为明亮深邃的双瞳,炯炯然注视着三千界的熙熙攘攘,到晚上窗户关上,就像月亮闭上双眼,沉入深睡。
酒店的第二十楼有一家SPA,在他们的宣传单上号称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SPA。这样的标榜常常都需要一点无耻,和更多的自我催眠,但说来倒是奇怪,这家SPA还真的实至名归。
猪哥显然对这个地方很熟,他领着凤凰高歌前进,他们成功地躲过了大门,前台,SPA馆入门处接待台的一系列工作人员,保安,潜入了SPA房的核心地带——严格说来,其实也只有猪哥躲躲闪闪而已,因为凤凰只要隐身就好了啊。
这里的主SPA房是一个四面透明的圆形房间,有数百平方米。一面正对大海,如果发生海啸的话,估计能把大海站起走路的样子一览无遗。另三面的后面是人工水族馆,无数无限美丽的鱼在珊瑚与水草中畅游,偶尔甚至也会出现鲨鱼的身影。它们游泳的姿势克制而优雅,值得一看再看,但鲨鱼是有自尊的种族,它们不大靠近玻璃墙,似乎不愿意面对自己被拘禁的命运。
房间中的陈设非常少,但毫无空旷之感,所有必要的设施都是原木和玻璃的。这两样元素的运用出神入化,令人身处其中犹如梦幻,但见过太多真正梦幻的凤凰保持冷静:“泡澡在哪里?”
她其实认为泡澡是某个特殊种族之类的,说不定是想抢在非人移民委员会之前来人类世界抢占居住权呢。必要的话可以打上一架嘛。
但猪哥不出声,只是发笑。
他带她来到房间的中心,那里有一个深深的心形浴缸嵌入原木地板,泛出骨瓷瓷器一般柔和圣洁的光辉,诱惑人们以一个深深温暖的拥抱。
他手势熟练地卷上袖子,活像一支射到半空的箭一样,快速跑来跑去,每回消失之后再回来,手上都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引水到SPA缸,倾入大量的玫瑰花瓣,调好特殊定制的精油,点起红格精雕熏笼,在浴缸的旁边放好细腻而有支撑力的按摩垫,空气中升腾起令人安神的微香。然后他消失得比较久了一点,再回来的时候穿了全套白色的按摩师制服,手像外科医生一样举起来在半空中,每一个指甲缝隙都洗得非常干净。
在制服下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孩子。
在浴缸边他伸出手摆一摆:“下水吧,凤凰小姐。”
凤凰小姐换上特别的游泳衣,在浴缸中度过了极为美好的一个小时。她浸泡,她扑腾,她潜水,她匍匐,她撩拨水花,她追逐泡泡,她深呼吸薰衣草与马鞭草混合的味道,她将玫瑰花瓣放在口中而后呸出来。
然后她爬出去湿漉漉地趴在按摩垫上,猪哥帮她按摩了两条腿,力度手法都专业而到位,那真是享受。
“在非人世界我们不习惯对人家摸来摸去。”凤凰说。
她然后纠正了自己的说法:“我们根本不知道摸来摸去有这个作用。”
在非人世界摸来摸去就是要掀开大规模种族战争的信号,那是非常严重的挑衅。
猪哥摇头:“No No No,这种想法是不对的,要改善,摸来摸去是人生快乐之本。”
凤凰虽然不是人类,但经过事实的验证之后,她决定同意这个说法。
如此逍遥的时光结束于下午四点整,有人闯进了SPA房,在那里暴跳如雷大呼小叫:“谁干的?谁用了最顶级的大马士革玫瑰精油?今天没有客人预约!谁私下接客?!”
房间里空空如也,唯一回荡着的是玫瑰的幽香。那个时刻猪哥穿着他的按摩师制服,已经拉着凤凰从SPA房顶上唯一开着的小天窗中跑了出去,蹲在楼顶上听着人家的痛骂,抿嘴而笑。凤凰还沉浸在懒洋洋的情绪里,白了他一眼:“什么事让你露出那么愚蠢的表情?”
猪哥嘿嘿嘿:“我以前在这儿工作,金牌按摩师哦。那个人是领班,后来我不做了,他就拖欠我工资不给,嘿嘿嘿,今天给他知道爷的厉害。”
他们蹲的地方就人类来说非常危险,是整个大厦顶上一条横贯整个建筑的玻璃脊,很窄,光滑圆转,四旁都没有依倚,往下是和地面数百米的落差。凤凰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怕掉下去?”
猪哥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我当然怕掉下去,但是我为什么要掉下去?”
凤凰展开翅膀招摇了一下,远处的人看到,以为高空中忽然起了一阵霞彩。
她若有所思:“你根本不会掉下去。”她指指自己,“你能看得到我?”
这些好像都不是问题呀小姐。你是不是刚刚吸入熏香过多,搞得脑子乱掉了什么的?
凤凰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刚才的所做所为和所说有逻辑问题。”
一个能够看到隐形神兽,并且在四百米高空随便走来走去的人,是不应该会被人家拖欠工资的。
凤凰建议:“如果你把那个人拖到这里来的话,只要五秒钟他就会马上给你双倍工资。”
猪哥承认;“就算要十倍都没问题。”
“那么?”
猪哥想了想:“这不是一码事啊。”
一个人能够看到隐形的神兽,并且在四百米高空随便走来走去,并不表示他就一定要用这样的能力去为自己谋福利。
这种想法真是奇怪之极。
太阳快要落山了,快活不知时日过。
凤凰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好快,怎么一天就要过去了,那么,我是在这里呆两天等世界灭亡呢,还是回头再来呢?”
猪哥苦着脸:“喂,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吗?真的会灭亡吗?”
凤凰点点头:“不要怀疑我,我们不被允许撒谎,否则要被拔掉全部的毛吊在火山口上受罚的。”
这形象让猪哥想起了北京烤鸭。他扑哧笑出声来。
“世界灭亡有那么好笑吗?”
“不好笑,但是你还蛮好笑的啊。”
凤凰想了想,根据自己的知识储存,她判断“蛮好笑的”是一个正面的形容词,换言之,猪哥是在赞美她。
由此她心平气和了很多,并且由衷地感到有点抱歉,人家世界都要灭亡了,态度应该好一点的。
但后者似乎没计较那么多,他只是愁眉苦脸地咬着自己的指甲,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凤凰于是安慰道:“没关系的啦,你们的世界灭亡起来应该还蛮快的,你不会太痛苦,估计只要砰砰两声,然后大家就都死翘翘啦。”
喂,这算是安慰吗?
而且砰砰两声那到底算是一种什么死法,有人组团过来枪毙我们么?
但是猪哥其实想的根本不是这码事。
“我只是觉得有点饿了而已啊,在想去吃什么比较好。”
凤凰非常平静地说:“你们人类真是不够发达的种族,确实不应该再占用这个世界的使用权了。”
猪哥问:“为什么?”
“因为你们每天会有好几次感觉到饿啊。耗费大量的时间在寻觅食物和进食上,太没有效率了,而且我看过文献,你们真的会吃任何一种东西,鲨鱼、鳄鱼什么的。喂,我觉得你们对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任何好处咧。”
猪哥简直无言以对,最后呐呐地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差劲啦……”
他看了凤凰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吃过包子吗?”
大城的西二条路口子上有一个包子铺,这家包子铺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呃,没有人记得多少年之前,总之,这家包子的传奇随着每个本地人的人生而延续。无论是谁,只要他吃过这家店的包子,当他出了车祸,破产,离婚,遭遇种种不幸导致只有一口气在时,如果有人问他,最后关头你心里在想什么,那答案在风中流传,永远只有四个字:路口包子。
反之,无论多么春风得意,青云直上,大富大贵,享尽人间至福与乐,那人在被问到此生最留恋什么,那仍然是:路口包子。
好吧,这段话是路口包子的宣传文案,长期在本地最贵的几本时尚杂志内页登载,黑色高级铜版纸上放一个白生生的包子,掰开一点儿角,露出显然热气腾腾的葱花肉馅,矜贵动人。
老实说包子卖成这样是稍微过分了一点,但大家也确实承认,他们家包子真的很好吃。
猪哥带着凤凰来到西二条路口,那儿包子铺的招牌高高挂着,眼神好的十几里路之外就能一眼看见。今天的包子还没出炉,门口已经挤了不少人在拿号排队。
他在路口包子铺的面前徘徊,愁眉苦脸。凤凰跟着他走来走去,不是很明白他的天人交战,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你在干吗?”
猪哥掏了掏口袋:“我只有十块钱了,最近被停职了,没什么收入啊。”
十块钱只能买四个包子。
那会怎么样?
我要吃八个包子才算饱啊。
凤凰做了一番精确的推算。
“那你吃个半饱好了。”
猪哥不同意:“你也要吃啊。而且,半饱不如不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简直生不如死啊。”
又是一轮徘徊,他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走进包子铺拿了号,像只鸭子一般伸长脖子挤在人群中等了半天,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出来,欢天喜地的,一手捏了四个包子。
凤凰冷眼看着那几坨白生生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拳头大小的面团,上面捏出好像蜘蛛网一样精细的纹路,纹路中微微渗出油,还有一阵阵的味……
她心中涌起一阵怜悯,哦,人类就是为了这些东西神魂颠倒。
想到非人界那些高贵的种族吸收能量的方式,清洁,轻灵,缥缈,精致,身处其中便能感知生命的尊严和伟大。啊呀呀呀,她由衷感叹自己幸好投对了胎。
这时猪哥随手塞了一个包子到她嘴里。
西二条路口包子铺今天发生了一桩大事,晚上五点四十分,有一个人带着一只鸟悍然冲进店铺,抢走了全部包子。当时这些包子还清清白白,矜持地摆在蒸笼上,里面的肉冻正处于沸腾状态,还需要大概二十分钟左右的冷却才能被人吃进嘴里。而在那之前,它们等待的是被送进各色纸包或塑料袋的际遇。
但就在刹那之间,包子的命运被全程改变——它们沦为劫匪的俘虏,并且立刻患上了斯德哥尔摩人质综合症,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就被藏在歹徒的脏外衣包袱里被抱走,永远告别了那些等在店铺门口翘首盼望与它们相聚的好人。据目击者说,那些排队已经超过两个小时的老太太发现自己今天晚饭再也吃不到包子的时候,不约而同发出了凄惨的痛哭,互相以头对撞。
以上是今天午夜新闻的最后一条报道,那时候凤凰坐在安静的废弃度假屋里,看着屋子外面,长久地发着呆。而猪哥已经在旁边的沙发上蜷缩着入睡,不管多少灰尘随着他的呼吸扑入喉咙,他都津津有味地打着小呼噜,偶尔吧唧一下嘴,发出深情的呢喃:“包子……”
夜色真好。
水乡的晚上有很多的声音,如同流淌在风中的弦乐,若有若无的,带着潺潺之下鱼尾巴摆过水草的温柔。凤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深沉的夜色,浓如蜜糖,甜如爱情,在窗户外镶嵌着,纯粹而柔和,像一块巨大的宝石,中间凝固了时间的标本。
在自己的故乡,日夜不需分明,居住的人们有着简单的生活,因此从不心生感慨。
无人告诉过凤凰,人类世界也有这么宁静的一面。
她走过去摇醒猪哥:“我问你。”
猪哥翻了一个身,非常清醒地说:“啥?”
“你所去过最美丽的地方是哪里?或者,你遇到过最幸福的事是什么?”
没人回答,凤凰想他必定是在思考,这是多么有深度的问题。
过了十分钟,事实证明她完全是被调戏了,猪哥估计压根就没听清楚她问的是啥,只顾着把头紧紧压着沙发垫子,睡得口水都出来了。
凤凰恼羞成怒,上去一脚把人家踢得飞将起来,在空中飞行的过程里他还是不屈不饶地睡着,但地心引力帮了凤凰一个忙,当猪哥摔得好几根骨头都发抖的时候,他的头脑就运转得比较有效了。
凤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