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这个时候她都在米兰。每天上午到这里,中午十二点十分会走出来,到两条街外的一个小馆子吃午饭,喝一杯茶,三十五分钟之后回到店铺。呆五天,而后就离开米兰。”
凤凰对他肃然起敬:“兄弟,看不出来你居然是资深的跟踪狂,你是暗恋人家么?”
她迅速搜索出一系列的暗恋解决办法:“强抢民女好么?乱点鸳鸯谱呢?或者制造偶遇?你要啥天气啥路况,说一声我都能帮你。”
猪哥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学点好的啊?”
这时候他说的十分钟到了,果然店铺中走出一个人。
高挑的女人,行走的姿态如同名家的雕塑一般,线条与力量都在巅峰状态,并且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来,那种强悍绝伦的巅峰状态能够一直保持下去,似乎衰败已经与她绝缘。
她的脸却说着另外一个故事,眼睛低垂着,鼻翼与嘴唇间的阴影,仿佛在说她终生都被抑郁缠绕,从未有一刻欢笑。或者是因为从前欢笑太多,而作为报应,那一切都隆重宣布了永不会重来。
而且她老了,鬓有白发,纹路在皮肤中已经种下了根须。
作为对美和好有天生鉴赏力的高级种族——尽管跟猪哥混了一两天过后,凤凰就已经比较少想起自己这个特点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走过面前,对于街边坐的人浑然不在意。
她想了想:“这肯定是灰烬夫人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继续说,“从年龄上来说,你口味是重了点,但看看她的模样,谁能想得起年龄这回事啊。上吧!”
猪哥啼笑皆非,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灰烬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外。
然后他说:“那是我妈。”
童年最幸福的,当然是父母双全。
如果无法兼得的话,至少要有母亲的陪伴和照顾。
最完美的经验,来自最司空见惯的动词。
真奇怪这些都是多么简单的事,供养,照顾。
在烧柴火的炉灶边,那双手做出温热食物;在粗糙凉席上,那双手终夜不断扇着微风;那双手将路面上捡回来的垃圾变成巧夺天工的饰物,在路边站着,默默等待有人赏识,换来三餐一宿的温饱。
然后有一天,那双手带着自己的作品,无意中走得远了一点,离开了那个大批发市场的领域。
然后她在城中最豪华的那家酒店的停车场出口,找了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想休息一下。
在那儿她因为疲倦,靠着墙壁沉沉入睡,然后无意之中将放在包里的首饰摔了一地。
这时候艺术之神忽然从无所事事中警醒过来,往下界看了一眼,惊奇地发现自己最偏爱的造物居然如此困窘而艰辛。
他打个响指,斩钉截铁地说:“是时候了。”
于是全世界最牛逼的艺术经纪人就在此刻从停车场经过。他本来在欢歌夜宴之中正春风得意,却突然间从脑门顶上冒出一阵奇异的冲动,就想立马悄悄溜出去吃一点煎蛋饼、串串香之类的街头食物,顺便摆脱那些如同苍蝇一般在他周围缠绕,吹嘘自己千真万确是毕加索再世的人们。
他看到了颓然蹲在地上的女人,也看到了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一串长项链。
用超过七种材质编成的繁复项链,每一种材质与原料之间,却仿佛有前生就种下了的默契。
那种将混乱调和成浑然一体的手笔,带着一种类似于神药大还丹的力量,瞬时复苏了那位经纪人浸淫俗世数十年,早已对一切见惯不惊、麻木透顶的心灵。
他以猛兽扑食羚羊的架势扑将上前,将那女人紧紧抓在手里,第一句话就是:“跟我去巴黎。”
女人的回答是:“神经病,放开我!我还要回家给儿子弄饭。”
她瘦弱的双手力气居然大得惊人,一个过肩摔就将经纪人先生放倒在地,而后麻利地收拾了东西急忙逃走。但前者倘若这么容易打发,他恐怕就枉负了艺术界至尊血吸虫的盛名。他不顾自己一万美金的西装沾满尘土,一骨碌爬将起来,撒丫子赶上去,撒堂腿配合擒拿手,又将女人截了回来。
两人摔摔打打切磋街头乱战技术,一路烟尘滚滚地杀进停车场深处又杀将出来,逮着点儿空隙你一言我一语,居然也没耽误基本的沟通。到停车场,保安听到动静跑出来的时候,女人已经知道了这位吃饱了没事干的大胡子老兄是挣大钱的,搞艺术也被艺术搞的,活动在那些只听过没见过的城市,过着听都没听说的奇怪日子。而经纪人也已经知道了女人单亲,无业,窘迫,以及是毋庸置疑、惊采绝艳的设计天才。
她的天赋如此彻底而纯粹,就算被生活压在最泥泞的地方,也以自己的方式熠熠生辉。
在保安的强力干涉下他们终于停下斗殴,彼此站在那里气喘吁吁,经纪人先生向女人伸出一只手,正面朝上,象征着索取与要求。
他说:“跟我去巴黎,你会成为万人敬仰的偶像。”
女人犹豫了一下,被他语气中的斩钉截铁征服,然后说:“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都要去问问我儿子愿不愿意。”
至尊血吸虫先生大大摇了一个头:“不行,你不能有儿子。”
电光石火之间,在他的心中已经为女人设计了一条完整的路,从横空出世的出道方式,到整体公关形象的包装,从最初的定位到最后的目标。他深知这世界的势利,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向世人坦白她的出身。
非得是贵重的身份,来自光荣照耀的家庭,大隐隐于深闺的经历,直到不可压抑的天赋将她推向宿命的设计舞台。
他拥有一切配套的资源,足可将一个在停车场捡到的人打造得脱胎换骨。
但如果有一个儿子在那儿,迟早无孔不入的媒体会从这个缝隙入手,将他苦心孤诣设计好的一切变成沙上的城堡。
他试图动之以金帛名誉,晓之以世情人性。
但女人对于一切诱惑只回一个字:“呸。”
凤凰听到这里悠然神往,但她想了想:“你妈最后还是答应了吗?”
作为一只感情冲动的鸟,她立刻就义愤填膺:“有没有搞错,为了成为最了不起的设计师,可以连儿子都不要么?”
猪哥摇摇头:“显然没有啊。”
凤凰的翅膀高高扬起,“唰”就变成一根巨大的食指,明确无误地指向灰烬夫人离去的方向:“我有证据。”
猪哥咧嘴笑了,指指自己:“我也是证据啊。”
“真正的人证咧。”
“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他们的对话,我听到了。”
“我妈身体不好,有时候舍不得吃东西,饿了会犯晕,我总是很担心她有一天会晕倒在车来车往的路上,所以我常常偷偷跟着她出去。”
“她在停车场打盹儿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守着她。”
“她和那个男人打起来的时候,是我冲过去找保安的,然后他的那些话,我比我妈听得更清楚。”
在他那么年幼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有多么了不起的一面。
猪哥望着米兰湛蓝的天空,那真是如同梦幻一般的颜色,每一年这个季节都是如此,简直让人疑心沧海桑田是个谎言。久别的母亲也总是以那个寂寞的姿态走过他身边,完全不知道自己挚爱的儿子就在数米之远。
有时候他看到她风光无限的一面,为自己当年所做的决定欣喜。
有时候看到她几乎没有笑容的脸,也暗自会想也许有一些什么比名满天下更为可贵。
但决定已经做出,后悔毫无意义。
“你做了什么决定啊?”凤凰问。
尽管以她思维的速度,已经想到了全面的可能性,但她内心深处隐隐不肯相信。
不肯相信人类的高贵,也不肯相信人类的自私。
在猪哥和他的母亲所经历的这件事上,这二者完美无缺地结合在了一起,令人失去判断的勇气。
猪哥耸耸肩,看起来好像很轻松,但每个字其实都很沉重:“我妈回家之后,我跟她大吵一架,然后离家出走了。”
凤凰没有露出任何惊奇的表情,只是说:“你这样子很烂啊。”
猪哥点点头:“其实我应该想得到我妈肯定会全世界来找我,浪费很多时间,早知道我应该直接在她面前自杀。”
凤凰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反省的态度?”
故事非常狗血,完全是晚间剧场八点档。
歇斯底里至绝望的母亲接受了至尊血吸虫先生的帮助,出动了最大的力量去寻找自己的儿子。
但后者显然很善于躲藏。
历时一年零五个月之后,一桩车祸解脱了她。
非常老套的,她在车轮下全身而退,唯一失去的是部分记忆。
那些血亲之间沉重的爱与思念,以软件被卸载的方式,消失在大脑前叶。
母亲从病床上起来后,彻底平静下来,她安然接受了血吸虫为她安排的新的身份,新的历史,在这个世界上新的地位。然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计了一批搭配当季高级定制服装的珠宝。
结果不需问。
那是奇迹诞生的年份。
她以甚至超乎血吸虫先生最狂野预想的速度驰名天下——尽管那时候她甚至都没有一个名字。
当首屈一指的时尚杂志终于从经纪人那里得到首肯,采访她,问她应该如何称呼时。
她莫名失语,良久沉默之后忽然说:“我的人生到此,只是一场灰烬。”
没人知道她那句话因何而来,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
半个月后,杂志出版,头版头条六个大字:神迹——灰烬夫人。
她赋予她的设计神奇力量,从红蓝宝石,黄金,白银,钻石,祖母绿,玛瑙,甚至鹅卵石或纸张的变化与组合中,人们的欲望得到餍足,不管那是什么。
凤凰好像也看过不少狗血偶像剧,她有点不相信:“什么车祸撞得那么好?”
猪哥说得云淡风轻:“开车那个,也许不是人吧。”
“如果钱足够多的话,能够买到很多人类提供不了的服务呢。”
非人界有一种拔鲁达兽,能定点清除人的记忆,细微到一丝一毫,绝不留下后遗症,也不影响必要的那些部分。
凤凰立刻想到了这一点,但她不是特别确定猪哥也会有同样的知识储备。
诚然他可以看到隐形的神兽,也可以在四百米的高空行走。
但他毕竟是人。
没理由会知道人界之外的种族。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擦掉暗自包含的鼻涕和眼泪,对凤凰打个响指:“我们去看看她的设计嘛。”
那家小店铺里空无一人,门一样开着,虽然是家店,却完全没有摆设橱窗,长长的风铃挂在门内,像是充当仅有的安保防线。
凤凰穿过风铃,猛然又退了回来。
凝神静听。
猪哥问她:“你听到啥了?”
她说:“我听到眼泪滑过脸颊的声音。”
猪哥摇摇头:“你丫肯定是双鱼座,这么唯心主义的声音都听得到。”
但凤凰对自己的星座毫无兴趣,她只是望着那风铃,狭长犹如未开的百合,中部圆润而两端闭合,但再仔细地看一看,也确实和完美的泪滴有几分相似。
就算全部关于事实的记忆都消失了,悲伤还是深深地沉淀了下来,随着血液游走在每一寸皮肤和每一根骨节底下。
灰烬夫人的设计总是高贵,出离而冷,人们以为那象征巨富阶层中人的空虚。
没有人想到那是她对自己的哀悼。
他们站在店铺门口,仰望那串风铃,没有再走近一步的意思。
过了好半天,凤凰忽然嘀咕了一句:“要不……”
她停下来,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又说:“要不我回去帮你们说说吧?”
猪哥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好像忽然又不想看那些设计了,开始往后退着走,离小店铺越来越远,一边问:“说什么啊?”
凤凰气不打一处来,见过没心没肺的,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她横眉怒目地强调:“你们人类要灭亡了耶,看在你这个倒霉蛋和你那个倒霉妈的份上,我还说回去帮你跟非人移民委员会说说,看能不能想点办法救你们!你这是什么态度?”
猪哥显然是把自个儿要灭亡这事给忘了,或者他根本没相信过。
现在他擦了一把鼻涕,还是用一种非常随便的口气说:“要不,你还是去帮我说说?”
人家把袖子一摔,发起小脾气来:“不说了!”
他一点儿都不介意,继续低三下四地推推凤凰:“说嘛说嘛。”
这时候猪哥的口袋里,忽然响起“嘀嘀嘀”的声音。
他诧异地扬了扬眉毛,双手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终于找出一个小小的像传呼机那样的玩意儿,黑色的。
他一边看一边嘀咕:“谁找我这是?”
说是传呼机,机器上却没有屏幕,只有老大一个按钮横着,微微闪光,显得四六不着。猪哥伸出中指贴着按钮,须臾,传呼机中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杀千刀的,只有你用中指,我严正抗议,这是对我的侮辱。”
猪哥没好气:“侮辱个屁,上回定指纹的时候我食指不是受伤了嘛。”
瓮声瓮气很不满:“那你其他手指呢?”
猪哥转过头对凤凰叹口气:“这个语音信息中枢是我见过最龟毛的东西,没有之一。”
中枢兄对他的大不敬言辞显然听得明明白白的,按钮于是跟抽了风一般剧烈闪动起来,猪哥赶紧打住:“好了好了,怕了你了,话说,出啥事了你要@我?”
他问到了点子上,语音信息中枢想起了自己有活儿要干,于是从传呼机的一端猛然放射出强烈的光芒,在空中织成一个圆形的光晕。光晕中心起初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混沌很快就化为清晰。
那是一张世界地图。
凤凰在旁边瞅了一眼,对人类的地理学成就很不满意,爪子上来就指指点点:“这儿海岸线画错了,这儿森林植被面积也不对,这儿叫什么百慕大,其实是非人空间扩展效应造成的假黑洞,你们懂都不懂。”
然后她的爪子在太平洋的某个点上停了一下,凤凰愣住了:“什么意思?”
猪哥几乎和她同时注意到了那个点,顿时一张脸缩成了苦瓜的模样:“啊?”
语音信息中枢兄此时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冒充先知:“多处海域中心地区侦察到地壳异常变动,幅度剧烈,怀疑在八小时内在太平洋、大西洋以及印度洋会同时发生超过十级的地震,随即带来的海啸将使所有沿海城市遭遇毁灭性的打击。”
它那种几乎算得上是兴高采烈的声调和它所播报的内容简直太不协调了,猪哥顿时跳了起来:“十级?还同时发生?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