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球坠地处离东区住宅中心甚远,无巧不巧的,把最不招山狗待见的撒哈拉卡城市历史陈列中心给砸了。他跑过去查看的时候,那栋被建成像本翻开的书一样的小房子已经从地面上消失,许多零星火焰在周围跳跃燃烧,中心则矗着一大团分不出形状的黝黑金属物体,从四周空气蒸腾的情况来看,犹自散发着高温。
山狗警惕地在四周走了一圈,然后蹲下身来,检查这玩意儿坠地的轨迹,初步得出结论:这不是一次自主降落。闻声随后赶来的桃红刚想出声嘲笑这显然的真理,被老成一点的银灰伸手拦住,它悄悄说:“你仔细观察他。”
山狗身轻如燕,在现场穿花般游走,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了一本小本子和笔,手摸,眼看,笔记,不时还陷入沉思,嘴巴里喃喃自语。倘若不怀偏见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把睿智这个形容词用在此时的山狗身上。
蚯蚓们凝神看他跳来跳去,过了好一阵,终于见他抹了把汗,转身说:“这款空间飞行器是由猎人联盟自主开发的,不过型号很老,应该是最早生产出来那一批了。最大毛病就是自动驾驶功能上有缺陷,如果不在适当时间调回手动驾驶的话,就会瞬间失去动力,笔直坠落。”
碧绿很崇拜地点点头:“哇,跳几下可以搞清楚这么多情况啊!喂,猎人联盟的空间飞行器为什么会掉来这里?”
山狗探手去试了试那团物体外表的温度,然后才回答:“暂时不清楚,要经过更详细的探测才行。嗯,已经冷却下来了,等我把它打开看看。”
中国古人喜欢说话,说得多了,有些的确很有道理,比如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比如说,无他,唯手熟耳;比如,拳三天不打手生,曲三天不唱口生;比如,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呃,这句话和我们的主题思想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写得顺了而已。总之,做事情是越多做越做得好。
眼下,山狗的不幸遭遇又为这一教训提供了生动的案例素材。在他作英明神武状得出“彼团玩意温度已经足够低,可以由他为所欲为”这一结论的两分钟之后,在外百无聊赖看热闹的蚯蚓们听到一声惨叫,很接近生猪被杀时发出的那种,随之眼前冒出一大团白烟,空气中隐约传来烤肉的香味。桃红吸吸鼻子,张望着问:“是不是有韩国科研人员进驻了?这么早就开始烧烤吗?”银灰指指眼前不远处烟雾散去后出现的一个黑人,说:“不是,是山狗被人家烧烤了。”
这个黑人就是山狗,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团东西面前,从身后的状况来看,是已经成功地打开了一个入口,黑漆漆地张着,里面有隐约的金属闪光。问题是,他好像已经多年没有做过类似的不明物体勘探工作了,技术生疏,因此被封存在其内部的高热吞个正着,很快烤出了一身脆皮。真是外焦里嫩,皮酥酥的,无论祭祖还是结婚,都是托上头盘的经典菜式。出场往往也非常隆重,需要全场熄灯,追光直打,配合以《将军令》的雄壮曲调,以满足万众引颈的热烈期待。
碧绿向来比较馋一点,上前用手指捻了捻他的脖子,回头对同伴说:“猪颈肉味道不错哎,来点不?”
幸好,在山狗牌猪颈肉之外,方寸之间,就有更具吸引力的东西存在。否则他是不是会被三条谗蚯蚓吃成一具空架子,也是很难讲的事情。那东西不是别的,就是山狗冒着生命危险打开的那个飞行器。
桃红探头探脑,上半身伸进去转了两圈,退出来对同伴疑惑地说:“奇怪了,感觉里面有什么是我们很熟悉的。”
银灰把尾巴一翘,摸出一把桐油籽籽,串在一根竹签上,对着空中用力挥舞几下,腾的一声响过,幽幽的火光蓦然燃亮。这团光非常奇怪,像是从一个点呈螺旋状扩张开去的,很快膨胀成一个巨大的、可见清晰边缘、轮廓分明的椭圆形。在其映照之下,一定范围内的所有物体仿佛都纤毫毕现,无所遁形。那光芒如梦境般柔和,又如菜刀般锋利,为了照顾受众的水准,银灰还不厌其烦顺路做了一点普及工作:“这是霹雳桐油透视火。透视哦!无论棉麻、真丝还是尼龙,一切布料都没虾米用。哎,山狗你跑什么跑?你不用惊慌啦,你身上那层焦皮遮掩效果很好,而且我们也对你没兴趣。我们去看看里面吧。”
把入口扩张到最大,火光透进飞行器,所有人的脑袋都挤上去,八只眼睛逐一扫过其中:简单而精致的中心控制装置,调在自动飞行那一档,看来就是它直线坠落的原因;一左一右两个座椅,设计成连体防护罩的样式,驾驶员钻进去后,能自由活动的空间很小,但是座椅本身是很灵活的,用手一推就慢慢转过来了。
举着透视火把大家逼近,那皮革座椅的外包装逐渐趋于透明,放置其中有一样东西,那轮廓缓缓清晰起来以后,就吸引住了所有的眼神和呼吸。
没有声音和动作,死寂凭空出现,让气氛突然沉重得吓人。直到最后桐油籽籽燃烧殆尽,黑暗中,蚯蚓们颜色各异的眼睛却开始幽幽发亮,比火光更醒目更灼热,似乎有一阵炸雷在它们心中滚过,只听三条蚯蚓一字一顿,却又不约而同地互相问:“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山狗摸了摸脸,把眼睛上那层焦脆的东西拉掉——放心,这不是他的眼皮,是他辛辛苦苦常年不洗脸所积下的一点薄蓄。谁说脏一点没好处,又省水,又救命。眼前看得清楚一点之后,他迫不及待地问:“刚才在座上的是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追随着三条蚯蚓,钻出了飞行器。天边隐隐出现柔和的亮光,不知不觉间,竟然好几个小时都过去了。山狗的问题一出,蚯蚓们便面面相觑沉默起来,良久,银灰缓慢地说:“你没看错,那是本族神物。”
它们刚才看到的,飞行器的座椅中,端端正正放着的,是一枝细细的、长长的、娇柔而青翠的柳枝。上面有八片小小的呈心形的叶子,各向一个方向伸出。每片叶子的中心,都有一个隐约发光的银色弧状记号。
青陆银心。
嗜糖蚯蚓族中最至高无上的长老令,每任族长替免之时祭祀与传承的圣物,代表嗜糖蚯蚓一族的尊严,生命安全与受命于天的神奇能力。
为什么这应该供奉在蚯蚓族领地青陆神庙中的宝物,会随着这莫名其妙而来的飞行器,出现在撒哈拉之眼?
山狗与蚯蚓们的相识历史,可以上溯到记忆存在之前——反正他都被一口咬定失忆了,这样说也不算夸张。既然大家那么熟,蚯蚓们的七情上面他多少都是看过的,喜怒哀乐,垂涎抓狂,朝秦暮楚,瞬息万变,唯一没有出现过的表情,就是严肃。
而现在,它们就很严肃。
如果非要形容那到底是怎么一种模样的话,就是无缘无故,脸上给人家踩了一脚屎。
一下子那么古怪,山狗难免担起心来,转了几个圈子,不顾自己还是一头烧猪全体,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吗?”
银灰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招招手叫他过去。它一直都是以半人半原形的状态活动的,比山狗矮出一大截,突然尾巴一挑,站得挺直,伸手就往山狗脸上抹去。山狗一跳,它那只软软的小手却如影随形,贴上了山狗。一阵冰冷的感觉如同三九天灌进被窝里的雪,沁得山狗连打好几个寒战,一迭声问:“干吗干吗?”
银灰不理他,索性双手齐上,从他脸一直向下,轻柔如微风,快速如闪电,游走在山狗周身。可怜后者修炼独身忍者功多年,当即头脑一乍,所有汗毛集体揭竿,要是有喉咙的话,一定会放声大喊,曰非礼,曰有贼。
顺溜直下,一把摸完,山狗失神地站在那里,喃喃自语:“糟了糟了,清白毁了,要被浸猪笼了。”桃红过来在他后脑上赏了一个巴掌,没好气地说:“浸个鬼啊浸!摸摸你嘛,又没捉那个什么在那个什么。看看你自己。”
山狗回过神来,果真低头去看,不得了,刚才满身焦黑,就在银灰一摸一掠之间,纷纷委地化尘,消散于无形中。焦黑下露出新生皮肤,洁白滑嫩,细致光润,端的是如玉如脂,如凝如洗。他从前当猎人的时候曾身经百战,落得满身伤疤,每到梅雨天气,总有一两处老伤隐隐作痛,所以一直有点担心,将来老了会不会落个半身不遂。但在此刻,那一切的一切竟然全部的全部,消失了。
山狗张大嘴巴把自己打量半天,最后抬起手来,把自己下巴安了一安。不等他问,银灰扬扬手,掌心握着一管小小的淡青色物事:“冰水芦荟清肌膏,有用吧?要不要把配方送给你,发票横财养老?”
山狗接过那管东西左右看看,十分惊叹:“什么发票横财啊,这完全可以做成全世界的大生意啊,你知不知道女人的钱多好赚!”桃红横他一眼:“你,处男吧,怎么知道女人的钱好赚?”山狗振振有辞:“因为我去赞比亚卖菜的时候,全菜市场就是那个卖头花、口红的摊子生意最好嘛。事实摆在那里的。”
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没得辩驳。不信诸位女性读者回家去翻翻自己的抽屉,有多少千秋万代不会用的多余东西。当时花的银子,啧啧,一起砸下去可以把温泉挖出来了。
带着一身冰肌玉骨,山狗还怪身在福中不知福地扭来扭去,觉得不似从前那么舒服。正随手找了几片叶子把自己包包,他发现几条蚯蚓无声无息地站在他周围,脸色凝重,兆头非常之不好。
“到底怎么了呀?”山狗怯生生的。
碧绿叹口气:“山狗,我们真的要走了。本来再过六天,你的记忆给含羞草勾出来,我们再动身,刚好可以赶上神之检阅组织委员会召开的事务筹备会。现在青陆银心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而且看样子给人动过手脚,已经不是原始状态了,背后一定有原因,我们要赶快回去向长老通报情况。现在唯一怕的,就是含羞草出故障,我们怕害到你。”
愣都没愣一下,山狗立刻以他非常一根筋的思考方法得出回应:“那你们带我一起走好了。”